>>> 2005年第3期

如果兔子并未中途睡觉

作者:干国祥




  有个关于《龟兔赛跑》的美国故事,它很形象地揭示了古老寓言在现代社会中的解读困境。同时,我们的父母和教师也像故事中的父亲一样,突然有一天发现:自己的孩子越来越难教了,他们满脑子的鬼点子,你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哄得他相信故事了。
  故事说小学三年级的儿子保罗第二天要参加学校组织的60米赛跑,喜欢孩子的父亲每天晚上“津津乐道、不厌其烦地给他们讲些富有教益的寓言和别的故事”———这次正如大家所想,讲的是《龟兔赛跑》的故事。但是,儿子保罗却提出了疑问:“这么说,你是要我指望贝利、托尼、萨里在明天的60米赛跑中会像兔子那样躺下来睡觉?……乌龟一定事先知道兔子在比赛时会睡觉的,要不然傻乌龟就是不自量力,竟敢与兔子较量。谁都知道,兔子的速度起码要比乌龟快上100倍……乌龟的胜利完全是靠运气,要不是碰巧兔子中途睡觉,它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跑赢兔子。即使乌龟比你说的踏实还要踏实100倍,它仍跑不过兔子!”
  一个两千多年前的寓言,难道整个世界的人都一直没有发现,它只不过是一个无聊的谎言?如果兔子并没有中途睡着,《龟兔赛跑》岂不就成了过期的旧皇历,从此不可能对伊索的后裔们有所启迪?
  我们且先回溯人类历史,来分析这个寓言产生与流行背后的集体无意识。伊索所在的时代,人类正告别石器时代,迈过青铜器时代,步入以农牧业为主要经济方式的铁器时代。在那个时代,“聪明”在社会生活与个体生存中的价值,是远远低于“勤劳”这一品质的;况且从教育孩子这个角度看,强调由遗传决定的“聪明”,当然不如强调可以后天培养的“勤劳”更有实际意义。尽管人类从一开始起就是以其“智慧”而脱离了蒙昧的动物界与混沌的自然界,从而独立地成为一个新的“物种”,但是,我们从各民族古老的神话、寓言与传说中,都可以看到“勤劳者获胜,聪明者遇挫”这一主题反复地出现。譬如中国寓言《愚公移山》,其实也就是情商胜过智商的一场较量,或者说是一个中国版本的《龟兔赛跑》;久而久之,这种“扬勤抑智”便成为一种文化积淀或者说集体人格,渗透到历史文化中。譬如在中国新式神话《射雕英雄传》中,郭靖与杨康这一“孪生同体”的胎儿,也一分为“勤勉”与“聪明”两个人,并最终是前者战胜了后者(当然,毕竟时过境迁,金庸还是能够从这种集体无意识中挣脱出来,他后来安排了杨康之子扬过以其聪明成为一代大侠,可以说是对此一古老寓言的“袪魅”)。应该说,在以体力劳动为主的农业及游牧时代,为了确保人类的生存,这样的“选择”是有其正当的理由的。然而,二千多年过去了,人类越过了蒸汽时代、电气时代,进入了以“智慧”为最主要生产力的信息时代,面对这一外在环境的急剧变化,而那些仍然抱残守缺的教师和父母,却一成不变地把老祖母膝前的故事原封不动地搬给孩子,自然难免遭到孩子的质疑甚至奚落———未受传统文化过多浸染的孩子自然会比成人更敏锐地捕捉到来自生活的信息。
  但是,古老的寓言真的失效了?我们今天需要做的仅仅只是不再中途睡觉的兔子而不是努力不止的乌龟?
  一个故事被视为经典或者神话,它一定是揭示了人类深厚的集体无意识中的某一原型,它一定是人类灵魂或者集体智慧的一个高度浓缩的“原始意象”。当我们发现它的错谬与荒唐的时候,也许仅仅只是因为我们的视线被当下的迷雾所蒙蔽而看不到它真正的价值而已。
  为了赋予这个古老的寓言以新意,已经有过不少人试图在这方面进行尝试。香港于东辉写了一本《一只乌龟的生活智慧》,从“生活在赢,不在快”的角度,来批评现代人一味追求速度反而遭致幸福与快乐丧失的处境。只是这样的诠释已经远远离开了寓言本身,它并不能够帮助我们解开寓言本身所蕴含的智慧。而在我们的小学课堂上,学生与老师们也在有意地安排龟兔重新进行赛跑,为了让主角乌龟再次获胜,他们想出了许多办法:乌龟自知这次比不过兔子,便运用计谋,找了两个或多个伙伴分别藏在中点、终点等位置,兔子跑到任何地方,都会发现乌龟的身影;乌龟在中途偷放了自行车、摩托车等现代交通工具,兔子凭自己的实力比赛,当然也没有取胜……然而我们不难发现,为了使我们偏爱的乌龟获胜,我们已经被迫牺牲了“游戏规则”,放弃了公正公平,这样的取胜还有什么意义呢?既然是赛跑,就不应该用滑板、自行车来取胜,想用滑板、自行车,就该堂堂正正地再进行一场滑板赛或自行车赛。至于用多只乌龟来欺骗兔子和裁判的做法,这显然是比服用兴奋剂和买通裁判更为恶劣的作弊行为,我们如何可以视之为思想的创新?
  如果真要让古老的寓言“与时俱进”,或者说赋予人类的“意识原型”以时代的新义。我们不妨从真正的时代精神里来汲取它的象征意义,从而找到解开《龟兔赛跑》之谜的密码。
  我们现在已经不能够获知,龟兔赛跑是在古希腊的环形跑道上进行,还是在动物们生活的旷野上进行;同时我们也不能获知,它们进行的,是一场短跑,还是一场耐力跑;甚或,它们进行的可能根本就是一场“漫长的越野赛”。所以我们同时需要思考的问题是:
  规则是谁确定的?这个规则有利于谁?在任何规则下,兔子都强于乌龟吗?在何种情况下,乌龟确实能够堂堂正正地战胜兔子?
  如果我们超越“一定让乌龟取胜”的心理假定,站在公正公平的立场来看,我们又该如何来看待这场比赛?面对我们的孩子,他们在何种意义上,也是在进行着一场真正的龟兔赛跑?
  我们将不难发现,如果进行的是一场安全的室内短跑道比赛,或者标准塑胶跑道上的中长距离的跑步比赛,兔子无论如何都是胜利者。乌龟应该承认,兔子确实比它跑得快得多了。
  但是,同时我们也应该看到,如果这是一场真正的越野跑,它要穿越干旱的沙漠,穿越湖泊与沼泽,穿越狼群与苍鹰出没的丛林,它需要超过参加马拉松跑的耐力与韧性,它需要一种真正的生存智慧,那么乌龟为什么就不可能胜于兔子呢?
  一道河流就足以让兔子输掉这场比赛,一只饥饿的野狼则将重新书写这个古老的故事。
  真正的生活,更多的时候是一场由无数个马拉松跑缀联而成的漫长的越野跑。一开始跑在前头的,并不能够确保它永远保持领先。作为每一个生活越野跑的参赛者,对此我们都有着深刻的体会,那些我们曾经不屑一顾的落后者,如今已经远远地超越我们,直到我们只能望见其尘土中的背影。而一些曾经是生活宠儿的领先者,现在我们已经找不到他们的身影,他们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悄悄地退出了这场永无休止的长跑。一个企业也是如此。微软公司不是一开始就处于领跑的地位的,同时,戴尔或者亚马逊,正在用自己的智慧与耐力在奋力地追赶。长虹公司已经被证明是一只短跑兔子,而张小泉剪刀依然在慢慢地走着他的道路。而在人类的文明史上,中国、印度、埃及和希腊曾经领跑了很长的时间,当然,他们还有机会———只要生活着,就永远有赢得桂冠的机会。“谁笑到最后,谁笑得最好”。然而,生命与历史毕竟没有永恒的最后,它由胜利者一次次的微笑所缀联,并继续向后面无休止地延伸。
  然而小心,如果我们和我们的孩子因为领悟到这一点而沾沾自喜的话,其实它仍然局限了自己的视野与真正的领悟力。正如自然生存赛中乌龟与兔子各用自己的生存智慧获得生存与发展的权利,这个故事的背后,一样也蕴涵着心理学上的一个妙解:多元智能。
  美国心理学家加德纳综合前人在心理学的研究发现,完整地演绎了古老寓言背后的人类智慧———多元智能。多元智能告诉我们,每个人由若干不同类型的心理智能复合而成,其中的某一种或多种智能会成为这个人身上典型的特征(优势智能),这七种在特定的文化背景下或社会中解决问题的能力(智能)是:音乐智能,身体运动智能,逻辑-数学智能,语言智能,空间智能,人际智能,自我认识智能。不同的人有各自的智能优势———就像兔子跑得快,乌龟有坚硬的壳且耐力强;不同的智能能够解决某些特殊的问题,同时它也无法解决与之无关或者相反的难题———就像兔子能够在草原上逃脱狼的追赶,但无法渡过河流,乌龟的硬壳限制了它的速度但帮它抵御了天敌的进攻。既然每一个人有不同于他人的智能类型,而每一种智能确有自己的价值与缺陷,我们的教育也就应该根据人的智能类型来设计,而不应该将不同类型的人,只按某一种智能类型来进行教育(我们目前的教育,主要以语言智能与逻辑-数理智能来选拔与淘汰受教育者,深具音乐天赋的小音乐家扬科若坐在我们的教室,他仍然会成为另一意义上的牺牲品)———让乌龟与兔子在百米田径跑道上赛跑的人,一定是头脑出了问题!同样,若我们为了保护乌龟而将它们放在沙漠与河流中进行生存考验,这一样是对兔子的不公。
  寓言与神话永远只是象征,它的所有意义有待阅读者积极能动地赋予。当一种意义被固定的时候,也就是象征走向死亡的时候。从这个意义上,我并不是想提供有关“龟兔赛跑”的任何一种真理式的解读,而仅仅是提供一种超越“死亡了的象征”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