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7期

我只浇了一滴水

作者:潘国本




  92届学生聚会,邀我参加,会场安排在县中礼堂,长桌,师生随便坐。我刚落座,就有一双手伸了过来———调皮鬼陈大顺。
  当年他上课,有种故意问和随意答的习惯,想不让他举手都不可能,再沉闷的课堂他都有办法把它搞颠,曾让我大皱眉头。那时,方圆一二十里的孩子都来我们这里上高中。农家孩子90%有匡衡、车胤那种读书劲头,路灯下背英语单词打桶水把脚伸进水里防蚊子叮的都多。大顺不吃那苦,结果两次被拒大学门外。
  我问:“现在在哪里?”他答:“南京脑科医院。”“忙不忙?”“忙,我这人随便,什么人都来找我,特别是家乡人,什么病都来,村上人病不重到那份上不来南京,来了又总想找位专家看看,我不是全能,还得去帮忙找其他医生,就难闲了。有时我夜班早晨回家,门前就坐着人等了。怎么办?接了再上班外班。”
  听人说,他又不怕烦,也不肯收礼,这样,邻里带村里,本村又带外村,每年都要接待一二百号父老乡亲。
  “嘿,以前我不是好学生,给老师添麻烦了。”
  “添啥麻烦?不过,早些懂事,早一二年进大学那倒是真的。”
  他有些不自在,改口说:“我真感激老师,还有师母。”我说:“你给一方乡亲除了那么些病痛、灾难,那才值得感谢呢。”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下雪天,你说的那番话。”
  我记起来了,那是他父亲送咸菜来,一跌一滑的,喘着粗气。我看了边上的大顺不自禁地说了,看看你老父亲,60多岁了,冰天雪地走40多里,就赶来送这罐咸菜!也许这话正好点上他的穴位,那一年,他考上了南京医学院。
  但是,就这个也感激?至于师母,她最多也只是呼呼他的小名叫他有什么不方便只管到我家来,也感谢?
  三梅也来参加聚会了。她做学生时,跟老师讲话眼睛只看地上,是个未讲话先脸红的腼腆女孩,现在在一家外资企业供职,夫优子秀,事业有成,有人告诉我她主持企业新闻发布会如烹小鲜。她趋近我时,发现真变化大了,大学给了她文化,城市给了她风度,她已是标准的白领女性。我想听听她的成功经历,她不谈这些,只问我身体怎样,老毛病还犯吗,且又说起我与她父亲的那次交谈,她说,那一天老父亲一夜没睡,就是那一夜,改变了她的命运。
  有这么大的威力吗?我疑惑。那时候的中小学一共只读9年,她家弟妹多,负担重,有小工做就不来上课,能捞上卖一角钱一斤的鸡头菜(一种水生植物),也不来上课,说9年其实真正到校恐怕不足7年。临毕业那年,她未能编上重点班,但期中考试中却得到了年级第8名。那总分全赖于偏重记忆的语、政、外,需要整体知识的数、理、化就难说了,碰上知识窟窿,一刀死。那年高考她未能跨过这样的窟窿,落了榜。农村女孩能读上高中就很幸运了,还谈复读补习?父亲给她找了一份小工。我觉得她很有潜力,不再考一次很可惜,几次寄信带话,均无音讯。新学期开学了,一个偶然机会,我在供销社大院的角落发现了提灰桶(装砌砖用的泥浆)的三梅,她显然也发现了我,低了头身子扭向一边。边上搬砖的半老头子是她父亲,我走过去告诉他说,孩子很聪明,也很要好。老人嘴唇颤抖,没说话。不补习就埋没了,像她,学费还可以适当减免。老人又张了一下嘴,还是没说出什么。显然他有难处。就是那第二天,三梅躲躲闪闪地来了。我在校园里找来了一张沾着泥通了洞的桌子,让她重新坐进了教室。就是那张通洞沾泥的桌子,让一个农村女孩最后跨进了大学门槛。
  我做了什么?我只是告诉三梅的父亲,她不是泥巴,她有光泽,在千千万万被湮没的农家孩子中偶然地避免了一次不幸。
  我浇了一滴水,谁知却涌出了一口泉。
  我一直认为学生对我亲切是得益于我教书的出色,其实不,他们真正铭记在心的,还在我对他们的一星半点搀扶。
  每个学生都有一颗水晶心,对他们怎么好,都不过分。愧疚的是我做得太少太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