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6期

陕北的月亮

作者:正 雨




  月亮飘浮在夜空是冷寂。穿行在云层里是匆忙。悬挂在天空上是孤独。
  我一生还从没见过如此美丽的月亮。一轮浸透出无限光华,柔情似水的月亮。它巨大无比,让夜空也从此亮丽起来。面对它白雪般纷纷扬扬荡漾了的光辉,我望不见这夜空的顶,看不到天身的底,我的全部的身体、我的心都溶进了这天水如一的月光。这盈盈的、润润的光辉,勾引了人无穷无尽的思乡思念的心绪,这无垠的光辉让我进入的是梦境,生发在心灵中的是一种似乎可以触摸和把握的秘密,是已经遥远了的超脱和正在逼近的伟大。这一轮形体被黑暗造就和围困,它给这世界诉说着除了吴刚、嫦娥、玉兔、桂花树之外的童话。这时候,这情景,给予我的是对人生、自然和天地精神进行体验、理解和认识的超然与感动。
  这就是陕北的月亮。
  它悬浮在黛蓝色的天宇,像一颗硕大无比晶莹璀璨的夜明珠。它匍匐在一腔男人的胸膛上,像陕北痴情的女子生死不离。它镶嵌在一座铁黑色的底座上,如一面梳妆的美镜,把我的心和这世界都装进去,让它们充实、澄静。
  这就是月亮,陕北的月亮。
  它此时此刻呈现在我面前。润泽、博大、高尚、自然,它令我感动,甚至感动得不能自抑;令我溶化,甚至溶化到软弱无力;令我超脱,甚至超脱得有些自信而又缥缈遥远。
  这是我一生中见到的最美丽、最伟大的月亮。
  现在,它竟然离我这么近,它让我进入,让我的手触摸它握住它。我的心能紧紧地贴着它的面庞,我的情感直接亲密地渗透进它的心脏。它完全地拥有了我,而我也把它化进了我的灵魂。
  我会将它存放到永远、永远。
  我是站在半坡上那几孔窑洞面前的土场边看月亮的。我的脚前面是一条被陕北的自然、岁月和那过去了的风雨和现在时光以及雨水造就的山沟。这是条完全属于陕北的山沟,它狭长陡仄,它深不见底,弯弯曲曲,它如同岁月、日子、生活、阳光、风雨、苦乐一样。一群黑黝黝的老柳树的头和半截身子从沟里冒出来,一条羊肠子一样拧来摆去的小水在沟底里流,它在月光下闪烁着幽静和隐秘的淡淡微光。这条小水不能称为河流,它太小,小的可怜,太孱弱,因此也太珍贵,仅仅只是河流形态的体现而已。但这却也正是希望,是生命,是世界和一切的依靠和寄托。同行的王伟说起了他的爷爷,老人之所以选这地方,从大山沟外面一迁再迁,从大路边上一挪再挪,完全是由于历经沧桑的老人“看上了这条河”,“爱上了这条河”。
  窑洞所在的地方非常偏僻,在过去是一块打游击的好地方。现在如故依然。那天,我们从清晨六点钟出发,乘坐两辆越野车,二百几十公里路,走过了一百八九十公里简易油路,钻进了这羊肠子一样的山沟里。晚上八点多,暮色苍茫,天上筛下的黑暗完全笼罩了我们,才到了王伟家这几孔窑洞下面的沟底。一排粗大苍老的柳树太像王伟他爷爷,太像那些刻画着沧桑的陕北人,它们在那几孔窑洞和窑洞所在的半坡上默默的守候着,朴实,朴素,感人肺腑。车窗两边,属于陕北的山扑面而来又擦身而去,那层层痕痕红的土坎、岩石,那从山崖和崖畔上、从石缝隙里冒出来的几株老树和稀疏的小草们,它们隐藏着的故事只在这土粒里和岩砾间悄悄流传,仿佛是今晚月光下我可以用手抓住的时间和历史一样。
  从天空中遗漏下来,这一条空空悠悠的山沟的身子下面,红砂上面铺就的这条小水像是一只斜睨的眼睛,犹如陕北姑娘渴盼着心上人一样多情发亮的眼睛。小水平静悠悠,亮闪闪,缓缓沉着地涌动、流淌,向着山沟外面的方向,像是大山身上不会枯竭的血液。水是陕北的灵魂,如果它干涸,大山就会死亡,这一方山水就会死亡,最后死去的则是曾经生成出一个刘志丹故事的陕北。
  我静静地站在月光下。任这月光对我的抚摸和浸透,我对视着小水的眼睛。我看见和感觉到了这小水的纯情。它身上的每一滴水都晶莹剔透,纯情感人。那么自然,那么使人入梦和陶醉。水如月光,月光如水,我久久地站着,不敢稍微挪动自己的脚步,不敢把这一双臭脚、脏脚踩在它身上,不能让它浑浊,更不能将它污染。从这小水身上,我读到了陕北,似乎也认识了陕北。小水边那一排老柳树是陕北,它苍劲、古老、斑驳的树皮上记录和看见了风雨的驻守和岁月的寄托,这种苍老和斑驳围护的是一颗青春的心,这心在跳动、张扬;树头蓬勃的茂盛就是这心的力量和表述。
  我似乎看到了王伟他爷爷、他父亲这些陕北人的一切。
  我们这次来,是为了护送和安葬王伟他父亲,一位曾经从这山沟里出发跟随刘志丹闹革命的老同志的骨灰。王伟的父亲在1947年就曾担任过志丹县县长。现在,和当年刘志丹以及他的战友们一样,像一只蜜蜂抑或—只苍鹰,他又飞回到了自己这个老窝,把一片成熟红透了的老叶植入这山、这水、这生人养人和埋人的地方,来看护、守驻这天空、这山沟、这小水、这老柳树。
  还有这轮月亮,这美丽无比的月亮。
  我站在窑洞面前的场院边上,用心对着这月亮,一生里从未遇上的陕北的夜美丽了我,也感动了我。是这月光洗净了灵魂中的尘灰和污垢,是这月光的力量和魅力让我得到一次人性的洗礼。这美丽月亮外面无边无际的天空,是大海一样深蓝如水的陕北的天空,陕北的夜晚。
  它深埋着我心中熟悉而又陌生的往日的历史,除了毛泽东,中国共产党画卷中精彩的一幕之外,还有关于刘志丹们英雄的传奇。是创造这些故事的人们让这片土地悲壮和伟大了起来,是他们让一个月夜充满创世的博大和魅力。现在,这些成熟在陕北土地上的故事就悬挂在月光滋润了的星辰下,就流淌在山沟里的水声中。
  我不走不动。这被伟大悲壮传奇和月光美丽了的土地让心不走不动。
  今夜不走。我想在这场院静静地厮守这月亮,这夜空,这夜晚。我真不想离开,是这种让我感动了的美丽和博大萌生出这心情和意念。
  经过一夜翻山越岭,不知转了多少山梁和沟壑,我们在夜半时分住进了志丹县城里的志丹宾馆。
  清晨的脚步中,我迫不及待地去了刘志丹陵园,瞻仰了刘志丹汉白玉雕像,参观了他的事迹展览。在幽静无声的墓园,我获得的是庄严肃穆和坦荡,还有一些失落。刘志丹大理石雕像矗立在青青松树中。我轻轻地移动脚步,生怕惊扰了逝者的安宁和思绪。我默默凝视英雄刚毅、坦荡、执著、英俊的面容,除了崇敬之外更有追思。是那些过去了的故事吗?是逝者英雄的事迹吗?是墓园中逝者身后那许许多多评价、怀念、歌颂吗?
  还是陕北的那月亮,那令人永远难忘的月亮?
  突然有了雨。这纯洁的细雨滋润了空气、环境以及心情。昨夜的月光清爽着人心和灵魂,今天,在这干旱少雨的陕北,这雨和这随雨而来的清爽是一个奇迹。我想起昨夜月光下见到的小小流水,现在它将流淌出混浊但亢奋的雨水。月光,细雨,水流,以及这些自然风物下的人们淡淡的来,淡淡的去,在清晨的光线里,它们矗立和停留在远远的天宇中,一动不动。
  我不走不动。这被悲壮传奇和微风细雨滋润、被月光美丽了的土地让心不走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