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5期

含笑花

作者:王慈燕




  曾经盼望着一种感情,用尽一生所有青春。
  我望着沈宗全脸部极端扭曲的线条。过度激动的他紧握双拳,大声咆哮。台下的同学起了一阵骚动与嘘声。这时林得宝站起来说道:“老师,搜一搜他身上就知道了。”全班同学听了,随声附和地又喊又叫。
  我再度望着沈宗全,此时他不知为什么变得沉默下来,然而那愤恨、敌视的眼神却狠狠地注视着我。顿时,我仿佛又看到十年前那个叛逆、倔强,对世界充满敌意———那个心中带剑的女孩……
  “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破领头云,归来偶把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陈老师在讲台上口沫横飞、兴致勃勃地讲着他每日一诗,而我则在台下因他那滑稽的脸部表情及那口台湾国语发笑。
  心血来潮的我顺手拿起笔来,在纸上画了个小丑。忽然间,我觉得班上变得好静,我抬头一看,讲台上的小丑不见了,他———不知什么时候走到我的身边。我望着他,吓了一跳,随即也不在乎了,反正我早是全校公认的坏学生,哼!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能不能给我看看?”他终于说话了,不过语调很柔和、很客气。我乖乖地把画交给他。“画得很神,”他赞美地说道,“不过选的时间不对,罚你回去以这幅画为主题写一首七绝,明天放学前交给我,可以做到吗?”他望着我,嘴角隐约勾起一抹微笑。他对我笑了笑,叫我坐下,我觉得他的笑容很真挚、很诚恳———至少那是我在许多老师脸上找不到的。
  “对了,”他没走几步又转过身来说,“黑板上那首诗看得懂吗?把它的意思说说看。”我望着黑板好一会儿,内心忽然有股莫名的悸动。我已经很久没有如此专心地注视黑板上任何文字了,这些年来,我企图把自己的心锁起来,没有任何人能够走进来,当然我也不曾让自己走出去。
  “不懂,是吗?”他的眼神流露出一种关切,而不是讽刺与责骂。我看着他,不说话。他—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讲解,直到下课铃响,而顽石也终于点头了。
   回到姨妈家,我晚饭没吃便躲进了房间,把那首诗写了满满一叠纸,一边写,一边哭。
   隔天放学后,我拿了那张画找陈老师,当然上面也多了一首诗:“挤眉弄眼装笑脸,慌乱凝恨梦魂牵,他人戏谑全不顾,只求欢乐一瞬间。”他看了看笑起来,随即正经地望着我:“这是你对小丑下的定义,还是你对自己人生的看法?”我看着他,心里有点后悔,觉得不应该来。他顺手拿起笔来,在旁边也写了—首诗:“心中有爱展笑颜,欲将挚情一线牵,己身哀愁全不顾,但留欢乐在人间。”
  “好好想想这两首诗最大的不同在哪里?”
  我把两首诗对照着看了看,顿时发觉他的诗里充满了积极、乐观,充满了爱与关怀,而我的只是消极、无奈和敌意。一时间我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然而我却故作不屑地说:“挂在嘴边的爱谁不会,这样的太抽象了,究竟爱是什么?”
   他笑了笑,说:“哦!这的确是个很有意思的问题,我记得曾经有人做过一个简单的分析,他把爱拆成了两个字———心和受———也就是心里接受的意思。接受他人的成功,也接受他人的失败;接受他人的快乐,也接受他人的悲哀。不过,除了心里接受仍是不够的,爱必须付出,只有当你付出的时候,你的爱才是真诚的,才开始成熟,所以哥林多书里曾说道:‘凡事包容,凡事盼望,凡事相信,爱是永不止息的。’当然了,在爱他人的同时,最重要的是要先自爱———好好地爱你自己。”
  我觉得心中那把剑逐渐地融化了,就这样我让他不设防地走进了心里,也试图让自己再度走出来。
  当然在这段蜕变的过程中我走得很累、十分艰辛,也很想放弃,但他的关怀与爱却在无形中给了我最大的支持与力量。我慢慢地学习如何与同学们和睦相处,如何对老师谦恭有礼,如何专心地致力于学业,如何忘记过去种种的不愉快。一个崭新的我就这样从同学鄙视的眼光中,慢慢地获得掌声,从老师的摇头叹息中终于得到了肯定。
   高中毕业那年,我顺利地考上了我心目中理想的学府。
   大四那年,我抱了一大把含笑花去看老师。他喜欢含笑花,因为含笑花永远含着笑意地面对它周围的世界,正如他喜欢面带笑容地看待他所有的学生。当我将含笑花轻轻地放在他的面前时,我忽然觉得那朵朵含笑花就像他面对学生所绽放的笑容。回家途中,我踢开了脚上成堆的落寞,我的心里好痛,蓦然间,我看到我的影子竟然在地上化成了一摊血。我觉得似乎失去了什么,然而心中惦念的却依然是他那份化残缺为完美的精神。
  毕业以后,我找到了一份教员的工作,面对着调皮捣蛋的学生,我猛然发觉原来爱与被爱都是那么不容易。
   但是,我始终没有退缩,因为我永远都记得老师所给予我的。直到如今,我依然相信所有的真爱基于一份尊重,任何人没有资格去否定另一个人,每一个人都有他存在的价值,虽然有时我很难不用自己的价值观去判断别人,但是一颗尊重的心,可以避免我们错得太多。就正如我现在面对沈宗全—样,他的家境贫寒,性格也十分孤僻,但是贫穷是一种罪恶吗?我有什么资格就因此而否定这个本来就已承受太多伤害的孩子呢?
  我走向沈宗全,只想跟他说说话,并没有搜身的意思。他却狠狠地瞪着我说:“你不能侮辱我!”我有些震惊,心想:如果真的搜出钱来,就证明是他偷的吗?就算是他偷的,今后他怎么立足于这个班上呢?万一不是呢?那么对这个自尊心极端强烈的男孩,又将会造成什么样的伤害呢?念头一转,心中打定了主意,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老师相信你,也尊重你,因为我深信你会比我更加尊重你自己。”说完,我请他坐下,他有些愕然,而其它同学个个睁大了眼睛望着我,尤其是林得宝。
  隔天,我本想把沈宗全私下叫来,却没想到,才一踏进办公室,就看见桌上放着一大把含笑花,林得宝和沈宗全两人都面带笑容。林得宝告诉我说,他的钱已经找到了,他冤枉了沈宗全,所以他要当着我的面向沈宗全道歉,并且要和他做个好朋友。我说不出心里是怎样一种快乐,我将他们的手牵在一起,看见他们一个笑得傻乎乎的,一个十分羞涩的模样,我心里觉得好温馨、好满足。犹记得徐志摩先生曾说过这样一段话:“我有的只是爱,我是一个极其充实的富人,也是一个极其空洞的穷人,我没有别的动力,我只有爱;我没有别的能耐,我只有爱;我没有别的天才,我只有爱;我没有别的方法,我只有爱。”
  学生是老师心中的太阳,我相信爱是帮助彼此最大的力量,也深信怀抱这种理念,教育才有永恒的生命。然而这样一份爱必须建立在尊重、了解与不断引导上才是爱的真谛,否则标榜着“爱的教育”,却一味地苛责与压迫,即使它的出发点是爱的另一种程式,但这种爱并不够真实,甚至难免留下遗憾。
  常有人说:“今天我们不是怕老师太认真。”今天的教育应是一种点灯的事业,而非一份填鸭的工作;今天的教育应将学生们当作生物地让他们自由地发展,而不是把他们视为矿物地予以定型。今天所有站在教育岗位上的人员应有一份深切的体会与自我期待,那就是学生没有好坏之分,也不应有所选择,因为我是一位教师,而任何与学生有关的事,都不会与我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