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5期

心安之处便是家

作者:彭劲龙




  我决定出去,离开终日生活的小镇以及那个平静如水的小学校。
  套用“三七开”的话,三分是可以琢磨的:“一分”是事业的起伏难料,毕业五年还没有一个确切的结果;“一分”是恋情的拖沓无奈,无心恋栈,结交的女友都自动被名利俘虏;“一分”是职业的琐碎繁杂,心恨难平,饿不死、养不胖的教师职业禁锢着渴望飞翔的心灵。余下的“七分”若真要给个明确的答案,我只能说是一时的冲动,或者是一种情绪。
  
  温州———梦开始的地方
  
  2001年的8月,即将开学的时候,我悄悄结束了家乡的生活,乘连云港至温州的省际长途卧铺车,奔向那个充满着幻想的地方。职业还是教书。
  当时,心里的条条框框仍然占有一席之地。刚到这所学校,为了追求稳定,我就向小学部主任(相当于校长)申请,直接将合同期定为十年,三年五年也行,而不是一年。主任笑笑,他为眼前的这位小伙子的憨厚而纳闷:别人都不想多签,怕走的时候惹上官司,他却———事实上,幸亏当时没签十年,我只干了半年就南下了。和军营一样,民办老师是河床里常变常新的流水。往往过不上五年,学校里除了老板,其他的人几乎都“升级”或“换代”了。
  在温州的半年是我意识慢慢觉醒的半年。干裂的土壤上空响起了阵阵惊雷,倾盆的暴雨肆虐着无丝毫准备的心灵,累、苦,轮番抽打着疲惫的身心,但我还是带着笑挺了过来。三周一休的作息,一上就二十来天的课,连出外买点东西的时间都抽不出来;早晨得和学生一同出操,揉揉惺忪的睡眼,天还没有亮,忙碌的一天就开始了;号称“中国皮都”的水头,无度的开发使周边的清山秀水成了臭山污水,南雁荡山的一个清凉夏夜,我竟然被一阵废气熏醒,那是从林立的小烟囱里冒出的;每年一次的山洪,裹有工业有毒液体的洪水拍打着围墙,学校停课抗洪,整天泡在过膝的黑水里,水退了,脚丫子也烂了,一沾水就钻心的痛。这些也许还不足以使我转头他顾。麻雀大小的学部,在我来前就分成两派。我因发表了几篇小文,刚到就当上了年级段段长,扫地拖地挣着多拿的60块钱,跟着领导外出听了几节课,这些理所当然的事情,却让“老字辈”们耿耿于怀,我只有忍让和嗟叹。最难伺候的还是那班孩子———说实话,我长这么大都没见识过这般学生,听说有个特级教师才教了一个星期就走了,临走抛下一句话:“和他们在一起我总有一天会发疯的。”为了赶上进度,为了黑板上的班级德育成绩,我使出浑身解数,十八般武艺全使上了,竟收效甚微。那段时间我筋疲力尽,满脸起痘痘,食欲大减,没有辣椒下不了饭,代谢也不通畅。
  人活着究竟是为什么呢?当一个人躺在钢丝床上辗转难眠的时候,这个问题便缠绕于大脑,开始噬咬神经———
  真正决定我再次远行的动因很简单:一个同事谈起她的一位打工同学,说她没有什么特殊的能力(学历、职称、荣誉包括容貌),却被深圳的一家效益可观的民校录用,甚至还在该校小有名气,赚了钱,过年回家乘坐的是飞机。民办老师能坐上飞机,天下竟有这种事情!不知是受惊过度还是刺激到位,回想我在这所学校的境遇,抚摩着心口的伤痛,这个老师的形象立即高大起来。榜样的力量将我推上了泥泞的跑道,前方———深圳。
  
  深圳———彷徨依旧
  
  虽然有了目标,但决定的过程却是复杂艰难的。我无数次自问:我真的能行吗?命运与机遇真的会站在前方的某个角落与我相逢?要是聘不上怎么办?而一旦应聘失败,眼前的这家也别想混了。唉———这就是生活?总将人挟持于两难境地。
  走马灯似地迂回,跑遍了大半个广东省,我如愿地被一家老牌民办学校录取。命运之神真会开玩笑,我被这所学校相中,完全不是因为课上得怎样,而是得益于我一年前在《演讲与口才》上发表的一篇《默契》,碰巧是他们教师普通话验收时选读的文章———巧哉、乐哉!
  胜利所带来的小小窃喜与眩晕并没能维持多久,便让杂琐的教务打得稀巴烂。老辣的民办学校当权者不会傻傻地听任你曾经的辉煌来左右今天的沉浮———你就是一个打工者。除了按学校的规章办事获得相应报酬以外,属于你自己的,只剩下孤独的肉体和绝对的服从。我再次犹豫了———虽然这所学校薪水是原来学校的几倍,一年的收入简直可以与内地的教授相比;生活在这里不仅闻不到刺鼻的臭气,相反优美的校园景致简直可以触发人的灵感;学校的资产过亿,养老金、福利颇丰。但在民办学校有个不争的事实———家长就是上帝,而且学校越出名家长就越得势或越横(惯坏的)。简单说来,生源的危机拉动了利益的抢夺,各民办学校对生源的争夺使出资的家长自然享受起上帝的尊宠。而一句“一切为了孩子”的口号除了让所有民办教师起早贪黑地苦干以外,还要承受公办老师无法想像的“心”劳———尊严流失。在这所学校的员工手册上有明文规定:家长投诉查明属实,当月奖金下降一档(150元);任何情况下不得与家长争吵,凡争吵者,罚款300,情节严重的开除出校。这就是中国的民校,乞讨者与霸权者频频改换的双重嘴脸。我时常无聊地为老板扪心自问:学校怎能拿教师的尊严做买卖呢?这样与其说是尊重家长,适应经济社会的供求格局,不如说是社会道德的沦丧。
  最终,我离开了那所学校。一算时间,又是半年。
  
  清华———重归自我
  
  以前,我在努力地寻找与他人与社会的共性:学历、职称、教法、漂泊无常的生活、人海茫茫的背景,现在是否该退一步,静思、反省一下呢?命运的浪潮将一个严肃而实际的问题推到我的面前———我有个性吗?我该怎样活着?毕竟自己已近而立之年,毕竟年龄和气质距离“为赋新词强说愁”的记忆日益遥远。
  在现在的这所学校,我要的答案终于明晰了起来。
  确切地说,现在的学校是我呆的第三家学校,也是唯 一一所立身超过一年的学校。支撑我连续干下去的原因是什么?是钱?是名?是几经跳槽跌入米缸的感觉?好像都有点,又似乎都不完全。我觉得最完美的说法是“心安”———心踏实了,有着落了,得到安顿了。
  在深圳清华实验学校,我又找回了漂泊前的自我,那个完全个性张扬、自信、有独立人格的年轻人。办公室历来是需要小心的场所,在前面两家学校,我都被小人诋毁过,罪证就是在办公室里随便说说的笑话或牢骚。因此,对于办公室的人际关系,我的态度基本上是消极的,从开始的少说少做慢慢进化到不说也不做,心里还很滋润———看你能把我怎样。到了这里,我被本室老师们的坦诚率真的性情所感染,大家共同呵护着民办学校里来之不易的和睦,有快乐一起分享,遇事情一起商量,简直像一个大家庭。
  我学会用欣赏、宽容的目光看待周围的事物了。不要取笑我稚拙的发现,这是事实。举个简单的事例,原本看到别人议论说湖北人咋样咋样(就连湖北人自己都说同乡人的不是),我会和他们一起痛斥“九头鸟”的薄情世故。而现在我会带着微笑,随意地插句话:人各有活法,他们只不过是为了生存,自保而已。同事被推选上示范课,当着那么多的领导来宾,突然电脑不听使唤了,慌得上课老师团团转。若在过去,我心里说不准会幸灾乐祸,但那一刻,我真的反常了———急,比上面的老师还急……
  现在我工作的这所学校是清华大学异地创办的,总校的周校长温文尔雅,有魅力更有魄力(大家私下都管她叫“美女校长”)。听她开会简直是种享受,是她一再为教师“打气”,才让我们直起腰杆搞教育。她说,家长在教育孩子的问题上首先应该听老师的,要不他花那么多钱送孩子来干吗?不能纵容家长的蛮横,故意刁难老师、无视学校规定的家长让他另请高明,我们学校不在乎这样几个生源。在竞争如此激烈的民办学校,一把手能够说这些话,激动的老师总是回应热烈的掌声。心里嘀咕着,北京来的大当家就是和私营老板不一样。人心都是肉长的,民办教师也有情,校长这样为你撑腰,哪有不领情的道理?唯一需要做的,一个字:干。
  在清华人文环境的熏陶下,我迈出了实干的步伐。短短一年时间里,我便品尝到了汗水的回赠:校内连续两学期考核获得“优秀”,一次获得“科研先进个人”;校外获奖7次,发表文章14篇;承担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研究课题;设计并参与的主题班会《清华,理想———奋进的力量》,还被中国教育电视台播出。都说想到不如做到,在连想都不敢想的时候,我不知路在何方。如今,在远离家乡的深圳,我不再彷徨,因为我有了可以“想”的广袤空间,做———浑身有的是劲儿,使呗!
  现在,我和未婚妻都在清华,她教高中。我们有个共同的观点,心安之处便是家,哪方水土都养人。我们打算在这里买房安家,结婚生子———人就这么一辈子,有钱难买心安与踏实!
  昨日的浮沉成为了今日拼搏的积淀,使我有了畅想与期望的勇气。前路风雨依旧,但昔日的胆怯、彷徨不再,生活的枝叶在深圳这块土地上日渐繁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