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3期

童年的老师

作者:余 杰




  童年,是梦幻与欢笑的岁月,是诗与歌的岁月。童年对于一个人来说是如此重要,它为一个人的事业、气质和禀性打下了坚实的底子。俄罗斯有一句民谣:“什么样的孩子,长大了就是什么样的人。”我相信这句民谣背后隐藏的真理。在童年对一个孩子影响最大的,有父母,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还有老师。我常常感叹于俄罗斯大文豪们的天才,感叹于他们的早熟———从普希金到帕斯捷尔纳克,几乎都是五六岁的时候,就感受到了先人伟大的人文传统;到了十几岁的时候,就写出了精美绝伦的诗句。感叹之余,我不禁想:为什么在我们的国度里,很少出现这样的天才呢?后来,我从俄罗斯作家、艺术家们的传记中发现,天才的诞生有一个很关键的原因:天才们的童年,都曾经拥有过优秀的老师。
  俄罗斯大诗人勃洛克就是这样的一个幸运儿。他的外公贝凯托夫是彼得堡大学的校长,是著名科学家、科学院院士。母亲与丈夫离异后带着儿子与父亲生活在一起。然而,充当了勃洛克第一个家庭教师的并不是他博学的外公,而是善良的、来自俄罗斯乡村的奶妈。每天晚上,奶妈便给调皮的孩子念儿歌:“水晶棺啊摇啊摇,公主一睡不醒来。”然后,奶妈给他讲述普希金的童话《萨丹王的故事》。普希金在俄罗斯家喻户晓,就连一个目不识丁的农村奶妈都是那样地熟悉他。勃洛克第一次接触普希金,并不是从书本上,而是从勤劳纯朴的奶妈口中。奶妈是勤劳纯朴的俄罗斯人民的一员,奶妈所热爱的东西当然也具有与她本人相同的品质。因此,普希金以一种特殊的方式,让孩子觉得如同奶妈一样亲近。一个伟人的心灵就是这样走向另一颗纯真的心灵的。窗外涅瓦河静静地流淌,两侧是大理石堤岸。春天一到,各种各样的船只穿梭来往,一片繁荣景象。中午彼得堡要塞例行鸣炮,小勃洛克一下子就想起了普希金《萨丹王的故事》中的诗句:“大炮在岸上开火,命令轮船靠岸。”就这样,“一个快乐的名字———普希金”,很早便进入了勃洛克童年美好的记忆。
  除了奶妈以外,母亲和姑妈们,外公和外婆,也都是勃洛克最好的老师。勃洛克是全家的宠儿。外公庞大的书房向他敞开,他在里面聚精会神地翻看布雷姆厚厚的几大卷《动物生活》,观赏着里面各种各样的动物插图。为了让孩子能够看懂,外婆定期为外孙准备相应的译文和注解,着实费了不少苦心。外公在繁忙的公务和研究之余,亲自给外孙画插图,为孩子朗诵俄国浪漫主义诗人茹科夫斯基的作品《斯马戈里姆斯基伯爵》。外公的朗诵维妙维肖,听得孩子如醉如痴。
  很快,小勃洛克自己就会朗诵了,有时当着母亲和奶妈的面,甚至当着全家人的面,有时独自一人。后来,勃洛克在自传中写道:“从儿时起,便有一股勉强跟着某个人的名字联系在一起的诗歌潮流不断地冲击着我。”在这样的家庭氛围中长大的、又有相当天赋的孩子,以后不成为诗人才怪呢。从童年开始,他就与诗歌、与女性、与真诚、与善良、与美结下了不解之缘。他毫无功利色彩地进入到文学天地之中,发誓要为缪斯奉献出自己所有才华,不惜一切代价。从接触到普希金的那一刻起,他就与邪恶、与虚伪、与残暴、与人类一切恶劣的品质绝缘,开始向成为一个高尚的人的道路义无反顾地进发了。
  勃洛克童年的老师是普希金,普希金给了他对人生、对世界最基本的态度。“做一个像水晶一样透明的人”,这是勃洛克和许许多多俄罗斯人接触到普希金以后产生的想法。相比之下,中国的孩子们从小接触的是迥然不同的文化源泉。我们听长辈讲述或者自己阅读的是一些什么东西呢?是欣赏杀戮的《水浒传》,是弘扬权谋的《三国演义》,是灌输愚忠的《说岳全传》,是传播迷信的《封神演义》……这一切构成了我们最根本的文化观念,这一切所培养出的只能是残暴的、奸诈的、麻木的国民性格。童年被这类文化资源所左右,长大以后很难摆脱它们。每一次的改变都是极其痛苦的,如同脱胎换骨。每当我在艰难地去除自己骨髓里那些有毒的汁液的时候,我是多么地羡慕俄罗斯的孩子,羡慕他们的童年有普希金为伴;我是多么地羡慕丹麦的孩手,羡慕他们的童年有安徒生为伴。我宁可我的童年一无所有,然后待到长大的时候我自己来寻找健康的养料。勃洛克们是多么地幸福啊!
  与勃洛克一样,俄罗斯杰出的女诗人阿赫玛托娃在童年时代也拥有过优秀的老师,她的老师就是父母。他们鼓励她读书,鼓励她写诗。假期里,母亲送给女儿一本厚厚的涅克拉索夫的诗集。女孩躲进储藏室里,有时整整看一天,以致全家人都找不到她到哪里去了。母亲对诗歌有着浓厚的兴趣,她常常给孩子们朗诵涅克拉索夫和杰尔查文的诗句。母亲朗诵的每一句诗歌都像钉子一样钉进小女孩的心中,而钉子在心中也能够发芽。在阿赫玛托娃还没有写出第一行诗句的时候,她的父母便坚定地相信,女儿将成为一个诗人。当得知女儿开始尝试写诗的时候,父亲要求她不要玷污他的姓氏———意思是说,女儿必须写出让俄罗斯甚至世界都震惊的诗歌来。女儿则傲慢地回答说:“我不需要你的姓氏。”她自己选择了一个来自蒙古语的词语作为笔名,后来“阿赫玛托娃”这个名字果然名扬世界。
  给童年的阿赫玛托娃影响更大的是她的母亲。在哀诗《往事》中,阿赫玛托娃这样描绘母亲那双清澈的眼睛:“大海般湛蓝深邃/令人过目难忘/和她罕见的姓氏,白皙的手臂/作为遗产的善良/我似乎得到过———/我残酷的生活并不需要的礼物……”母亲是那样地纵容她,让她学习法语,读法文的诗歌。母亲还教她游泳,让她与大海、与大自然接近。13岁的时候,小女孩就开始阅读波德莱尔、魏尔伦等人的诗歌,思考关于“痛苦”的命题,而与她同龄的小女孩们都还在抱着布娃娃无忧无虑地玩耍。阿赫玛托娃的家在海边,她经常赤着脚,披一件外衣,掩上衣襟,使之遮住靠近大腿处的衣服上的一个破洞,然后在最出人意料的地方跳进大海。有一次姑母为此劝侄女说,如果她是侄女的母亲,她肯定会整天哭,因为孩子太淘气了。阿赫玛托娃却回答说:“还好你不是我妈妈。”
  母亲很早就让女儿懂得了生命本质是残酷,而她教给孩子的两大武器是骄傲和善良。作为一个诗人,必须以骄傲的姿态进入文学的氛围之中;作为一个人,必须用善良的、谦卑的眼光观察身边的事物并将自己融进去。要过一种有尊严的生活,这是所有俄罗斯伟大的诗篇最终的呼喊。要过一种有尊严的生活,这也是笼罩阿赫玛托娃创作的所有诗篇的宏大母题。她强调的是“尊严”而不是“生活”。倘若没有了尊严,还不如死去。而在中国的文化结构中,“活着”成了压倒一切的话题,“尊严”轻如鸿毛。我们在童年就早熟了,我们为此沾沾自喜,但这种早熟是否真的值得我们骄傲呢?
  在每本俄罗斯的诗人、作家、艺术家的传记中,我几乎都能够发现一个或者若干个了不起的、童年的老师。他们有的是目不识丁的奶妈,有的是优雅的法国女家庭教师,有的是严厉或慈祥的父母,有的则是白发苍苍的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他们给孩子以文明的琼浆,让孩子畅饮着自己民族的和全人类的最优秀的文化成果。他们充当着中介的作用,将孩子引导进一扇色彩斑斓的大门,然后让孩子自由地选取自己所需要的东西。于是,天才便诞生了。天才固然是伟大的,但是在我看来,他们童年时代的老师更伟大。没有天才的时代固然是悲哀的,但是在我看来,没有天才的老师的时代更加让人绝望。我们在呼唤天才的出现之前,先呼唤出现天才的老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