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2期

穿着棉袄的张中行

作者:唐师曾




  我为人懒惰不喜欢读书,丢人现眼的事常常发生。几年前我经香港赴美探亲,后绕道回京,沿途意外发现,但凡能读中国字的,不问肤色发质五官布局,没有不读张中行的。穷其究竟,说是透着中国文人的高贵气质和文化传统,透着最高学府北京大学的民主、科学、自由和容忍。这些话出自波士顿哈佛广场一位钻研东亚文化的黑人学生,我不由汗颜。因为我这个混过北大的不但从未读过他老人家的大部头儿著作,而且一直以为张中行必是与蔡元培、胡适、刘半农同代的“老朽”,其肉身一定“荒冢一堆草没了”,思想也必与改革时代格格不入。
  钻进图书馆找来张中老的书,没读前不知他学问有多大,读了后更不知他学问有多大,颇有“风动竹而以为故人来”的亲切。
  张中行1900年生于一普通农家,衣仅可蔽体,食尚能果腹,既无玩具又无诗书可读。大名“张仲衡”还是小学老师刘秀才给取的,直到北大毕业有了放弃学名的自由,才改弦更张去了“仲”的人旁,“衡”的游鱼,改称张中行。
  张中老瘦而高,人高明,身材也高,溜肩膀,布衣布履,年届九十却行走轻盈,甚至能慢跑,像笼中的大型猫科动物。张中老生活简单,一套极普通的公寓,白灰墙水泥地,没有任何时兴的装饰。室内一桌、一床、一柜,别无他物;桌上摊着文房四宝和片片稿纸,使我想到了老骥伏枥。
  冬天的张中老好像穿得挺单薄,遇有人问冷不冷时,总是一手掀起外套衣襟,一手拉出里面小袄:“我还穿着棉袄呢!”暗素的棉袄很合身,显然出自夫人之手,温暖可靠。北大百年校庆期间,我开车送张中老回家,途中遇雨,大地颇有寒意。我自己体弱最怕感冒,故而关心张中老冷不冷。斜睨窗外暴雨,张中老口占五言律诗一首,无奈我资质愚钝,古文功底尤差,故只听懂一句“添衣问老妻”。见我迷惑,张中老解释道:“吃饭我不知饥饱,老妻不给盛饭,必是饱了。穿衣不知冷暖,老妻不让添衣,必是暖了。”态度安详语气平缓,可远比我知道的革命英雄的慷慨陈辞更令人心动。车到张中老楼下,他仍不急着下车,扭过脸来问我:“唐老鸭,根据联合国统计,女人的平均年龄比男人长5岁,你知道为什么吗?”面对国学大师一对炯炯目光,我惭然称不知。“为的是能让男人死在自己女人的怀里”。
  北大情结贯穿张中老一生,学校里北大最老,学术空气最新,管理最民主,生活最自由,最相信科学的价值。张中老天生一对过于窄小的眼睛,犹如藏金纳宝神秘殿堂的小窗,生怕禅机外泄,可每谈到北大,必有奇光异彩迸射而出。鲁迅兄弟、蔡元培、胡适、刘半农、钱玄同、蒋梦麟、顾颉刚、钱穆……在张中老笔端委蛇而行,出入北大的校门。连我这样受北大校风浸染、外貌自由散漫,惯于四处胡说八道的小字辈,在他家里也大受欢迎。“自由与容忍是红楼精神。心里有所疑就说,是自由;听者不以为忤,是容忍。在北大,这是司空见惯的”。
  一身中式小袄的张中老形貌本土,心里口中却有不少来自异邦对社会、人生及生活相关种种事物的科学看法。这些科学看法不同于本土的阴阳太极占卜等,玄想而脱离事实,而是详考因果,遵循逻辑,在事实基础上建立其知识体系。
  说到一个民族的优劣,张中老亦有科学标准:将一个人绑起来让众人来打,打了白打不用负责任,看有多少人会跳出来残害自己的同类。文化大革命中残害自己同类的民族就很难及格,只有像杨绛那样“宁肯挨打,绝不打人;宁肯挨骂,绝不骂人”的,才跟优秀沾边。
  说到故人杨沫在《青春之歌》中丑化“余永泽”并在此后多次攻讦时,张中老坦然以对:“我一生自认为缺点很多,受些咒骂应该,但小说不是历史。如果我写小说,绝不会这样做。”“文革”中杨沫挨整,文联要张中老揭发杨沫,张中老只说杨沫直爽、热情,有济世救民理想,并且有求其实现的魄力。尽管张中老毕生觉得女性的心最难测度,不敢强不知以为知,可对往事,“尤其曾经朝夕与共的,有恩怨,应该多记恩,少记仇”。这就是北大培养的国学大师张中行。
  (来源中国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