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3年第9期

让虚飘的心灵来一次震撼

作者:蒙晓燕




  在那里目睹的一切时时提醒我现实是什么,提醒我不要虚无缥缈地妄作判断,提醒我需要做的太多。无论困惑还是收获,这是任何书本都无法替代的一次人生体验。因为有了它,我才更加完整,也正是在这一层面上,志愿服务的意义,远远超过了服务本身。
  
  这样的孩子像蒲公英一样撒落在这个校园中,风吹来时,我的心常常作痛,因为他们的弱小,因为自己的微茫
  两年前,作为中国青年志愿者扶贫接力计划支教团的一员,我来到了深藏在茫茫大别山腹地的河南省新县。这里的贫困并不比从前在书上或电视上看到的更差,然而当直面乡亲们的窘迫艰难,孩子们的压抑彷徨时,我还是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和苦痛。
  每天上课都要经过一棵梧桐树,我想用它的春夏秋冬记录下这两年的时光。回来整理照片时却发现,开始的秋天、后来的冬天.最后的夏天都记下来了,却惟独没有春天。我诧异,回想那个春天自己在做什么,怎么竟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忘了。打开日记本,我看到了关于春天的这样两段话:
  “我从城里跑到乡下,看到小学里的老师在那间四处透风的屋子里垫一张草垫便度过漫长的寒冬。我和孩子们爬到树上摘油茶籽打油,听他们在山间百灵般地歌唱,我常想他们的父母为什么总是沉默总是眉头紧锁……我就这样看着、听着、想着……直到又—个春天令人心碎地来临。”
  “这里正是仲春,我们的宿舍、办公室里插满了孩子们采来的火红的杜鹃花,曾在歌里唱过的兰花草在阳光下满室飘香,孩子们多么喜爱春天啊。可是,当他们咬牙从食堂价格上涨的饭菜前转身默默离开时,当他们想起家中劳苦多病的父母而无法安坐课堂时,谁还能忍心提醒他们,现在春色正好?这个在孩子们心里缺席的春天就这样随着大别山上吹拂的风来了。”
  我的一个学生方莲娣,母亲身体有病,父亲一只眼睛瞎了。父亲好不容易在老乡的帮助下在北京找到活儿干,没多久手又伤了,再也没人肯用他,只好回家,到林场扛木头。放寒假前,方莲娣告诉我,她父亲春节守林场可以拿到200元钱,今年过年就不回家了,说着说着,就掉下泪来。春节后我去了她家,走进那间矮小的土坯房,在一片漆黑中,循着屋外照进来的阳光,我看到的是挂了半墙的奖状。还有一个学生叫胡明东,因严重营养不良而说话气若游丝,他对我说过的话足以让我伤感:“姐姐考上师范,家里已经借了很多钱,但我又怕不参加中考会让我爹生气,所以考试时我故意少做,做错了一些题,可没想到还是考上了。”这样的孩子像蒲公英一样撒落在这个校园中,风吹来时,我的心常常作痛,因为他们的弱小,因为自己的微茫。
  物质上的贫乏是一种苦,但在我看来,生命性灵的压抑则是更深的苦
  这片物产丰富、风景秀美的土地为什么至今还无法脱离贫困是一个太大的课题,我只记得联合国秘书长安南在“国际志愿者年”启动仪式上的这么一段话:“全球化并没有给贫困者带来什么利益,除非我们采取积极措施,使他们也能得到全球化带来的种种机会。但从根本上说,这种努力必须由志愿者来做。”
  我们这些满怀壮志却又手无寸金的大学生能带来什么呢?所幸,我们还有纯真的热情,还有学到的一点知识。而在中国,还有很多像新县这样贫困地区的孩子因为请不来老师而陷入世代相传的困苦中。
  虽然是抱着点灯挑水的决心准备来这里雪中送炭的,但我们中的大部分还是被留在了县城里的两所高中。起初很失望,觉得这个高中条件很好,不像想像中那么差,乡下更艰苦的地方才更需要我们。结果,到乡下去的请求没有被批准。校长常来做安抚工作,生怕我们不安心。
  孩子们埋头苦读的情景常常让我受到深深的触动。一个成绩在班里属中上等水平的孩子来找我谈心:“即使我每天都吃最便宜的菜,一个月至少也得99元,我的父母实在是太辛苦了,我必须今年考上,否则太对不起他们了。”他说他几乎每天都在想这个问题,这实在是他心中一个无法解开的结。从他忧郁、谨慎的神情,不自觉的长久沉默中,我相信成绩和家庭的窘迫对这个踏实的孩子来说真的是一个挥之不去、紧紧缠绕的魔咒。
  起初觉得自己不是想像中的志愿者,而更像一个实习生。孩子们很尊敬地叫我“老师”,让我心底很是惶恐,而脸上却故作严肃,以为不这样不足以体现师道之尊严。直到有一天,看到当地一位平日对我们笑容可掬的老师在走廊里当着众多师生的面,给了一个孩子数个耳光,而那个孩子只是默默低头看着脚尖,周围的人也无视地走过,我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沉重,仿佛那个老师的手是打在自己脸上。
  我开始明白,这里的孩子在资质上也许并不比城里的孩子差,但一出生就面对着重重大山的他们养成了敏感而脆弱的性格。虽然艰苦对他们来说已是平常,但生活的窘迫已经在他们心里投下过多的阴影,这些现状足以使他们产生可怕的自卑。很难想像他们在劣势的客观条件下与城里的学生进行高考的残酷竞争;更难想像如果最后真的没有考上,他们很可能会陷入祖祖辈辈无法扭转的轮回之中。
  物质上的贫乏是一种苦,但在我看来,生命性灵的压抑则是更深的苦。在这样的情形下,知识已经不是首要,而应以陶养心智为先了。我称他们为兄弟姐妹,和他们平等相待,尽力在课内外创造一个自由宽松相互尊重关爱的氛围,从不说“你这样想不对……”,而只是告诉他们“你可以……”“你完全能够……”即便是再糟糕的作文,也要在批语中写上“这个句子写得很不错,再接再厉啊!”
  我给他们讲述我的经历和我的大学,让孩子们看到自己的闪光点,从自卑中走出来,从此尊重自己的生命和价值;同时张扬其个性,挖掘其潜力。我没有因为他们是山里的孩子而放松要求,我想,我应该做而且能够做的,不是使他们人人考试拿高分,而是让他们懂得无论身在哪里,地位如何都要首先尊重自己,相信自己并强大自己,让他们明白信念、胸怀、学识、能力的修养在立足于社会时的意义。
  于是有了成绩的稳步提高和个性在文章中的凸显;
  于是有了县教研室召集的全县高中语文教改观摩课;
  于是有了学校教学评估中的99分……
  其实,最让我感到欣慰的,是孩子们给我的留言:“有了春,就有花开。”
  曾经被称为“老师”,这个事实将影响我的一生
  一位大学同学曾问我:“你们让这些山里的孩子知道了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却不能给他们这样的生活。你们走了以后,他们依然要面对原来的生活,不是会更痛苦吗?”
  是的,我的确没有能力给他们我所描述的新生活,但我让他们看到了接近新生活的可能性,看到了自己生命的价值和光彩。不管他们今后的命运怎样,他们将不再黯淡沉默,而会满怀希望地面对生活。也许这样的估计过于乐观,但正像鲁迅先生所说的:既然唤醒了,就绝不能说没有打破的希望。
  在每一次授课后,都发现有需要改进的地方或新出现的问题,而这些问题不是依靠”纯粹的思想“就可以轻易地跨越的,你必须直面它们,征服它们”。更重要的是,当你站在那些孩子们面前被称为“老师”的时候,你会发现自己仿佛站在一大幅空白的画布面前,几欲提笔却又放下,你慎之又慎,因为你的一举一动都可能影响孩子的一生。“老师”这个称谓就意味着站在几十双明眸前的你必须尽善尽美,这是近乎苛刻的实践,而我则从中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学识、胸襟、能力和经验的不足,并从现实需要的迫切中寻找到了探索的真正根基。与其说有所付出,不如说收获甚丰。曾经被称为“老师”,这个事实将影响我的一生。
  在那里目睹的一切时时提醒我现实是什么,提醒我不要虚无缥缈地妄作判断,提醒我需要做的太多。无论困惑还是收获,都是任何书本都无法替代的一次人生体验。因为有了它,我才更加完整。也正是在这一层面上,志愿服务的意义,远远超过了服务本身。
  一个朋友到青海看望她正在支教的同学,那里的现实对她的触动不小,她回来以后对我说:“我现在迫切地想解决我自己生命中的困惑:如何通过我的行动让自己和更多的人得到幸福?或许,这根本就不是我能完成的,但至少,我不会因此而退却和放弃,而宁愿不停地追问,不懈地追求。”
  这曾是,并仍将是我们共同的事业。
  离开新县已经两年多了,那种希望帮助素昧平生的人们追求更好的生活却深感薄力微茫的揪心痛楚,以及尽心竭力奔走呼号的热情,在纷繁的城市和所谓的个人追求中似乎已渐渐淡去,但我不能忘却的是,无论失去了什么,都还有那片山峦,那片连黑夜都让人觉得很纯洁的山峦,值得我去惦记。
  (朱石林荐自《中国青年》2003年第8期)
  责编:龚凉冰插图:董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