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3年第7期

思想的树叶

作者:胡榴明




  《瓦尔登湖》
  
  译者徐迟问:“你能把你的心安静下来吗?”
  我不能,所以自1997年买下了这本书,一直到今天,也只是断断续续地读过其中的一部分篇章段落,一直安静不下来。真的,没办法让自己安静,喧嚣的环境,浮躁的情绪,不可能有梭罗在瓦尔登湖的心态。
  除了宁静的湖泊和茂密的森林,还必须有一颗大智慧者才有的心,静静地活着,静静地思考着,并不是为了活而活,并不是为了思考而思考,而是寻找身体和心的归宿,让时光从你的身外从你的心内慢慢地流逝如水,从中领略生命的全部意义。这样,你的语言才可能仅仅为你自己所拥有。例如那一句:“使我们失去视觉的那一种光明,对于我们是黑暗。”黄昏转为黑夜,四下沉寂,白雪著地寂然无声,似乎是天体剥下的伤痕,将自己痛苦地撕裂,剥离成雪的花瓣片片坠落,鲜血却渗透了朝霞和落日,也许你就在日落的地方……我似乎听见,你唤我随你而去,但是你很清楚,我追不上落日……所以,我只有等待,我只能等待,我等待,一千年——当一千年飞快地过去,我化为宇宙中的一粒尘埃,于是,我不再是我,我是虚空,我是寒流,我是雨是风,我是片片飘落的白雪……也许,我已经忘记了,那一个落雪的冬天,忘记那一间斗室,忘记了我自己。我只记得,天体将我剥下,我如花瓣一般坠落,轻轻地,我飘向大地,用我瞬息间的生命,寻觅着兽的踪迹,寻觅着你的踪迹,寻觅着凡人的英雄梦——我想,人世间,将又是一个冬天落雪的时候……
  
  永恒的诱惑
  
  《基督最后的诱惑》的作者希腊人N·卡赞扎基斯说:“人一生之中必须征服的三个障碍是——痛苦、诱惑和死亡——而这一切,基督全都做到了”。小说中基督最后的诱惑发生在他被钉在十字架上的那一瞬间,在那一瞬间,基督结
  
  婚生子过上了一个平凡的牧羊人的生活直到垂垂老年,但是他立即返回到现实,经历了全部的痛苦之后胜利地走向了死亡。他没有屈从诱惑。
  在我们生命之中的无数个瞬间都充满了诱惑,于是瞬间的诱惑便成了永恒。当我抵抗痛苦,当我抗拒死亡,诱惑却如影随形,在昏暗中在光亮中永远地纠缠着我,让我无法抗拒,尤其是当我失去了信仰的时候。
  
  黛玉咏香
  
  《红楼梦》第二十二回,贾府元宵制灯谜,黛玉题诗一首,之中有两句:“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谜底为更香,古人以一支香燃尽的时间来计算夜晚的更点。形似物,神似人,语意双关,说不尽女儿心底之事。燃一炷香,时间极短;存一段情,时间极长。思念虽然永恒,只是寸寸成灰——曹雪芹的喻意。
  
  融于宇宙
  
  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自从人类否认上帝的存在之后,这便成为了一个让哲学家和生物学家万分困惑的问题,无论怎样的结论和推理都是不可能得到证实的,于是生与死便成为了一个虚无的存在——我们可以清楚地看见全部的事实过程,但是我们不可能阐述出事实的根据——例如,人的归宿,灵魂的有无,身体消亡之后人的存在方式——是灰尘,是露水,是草是虫,是空气,是生命还是无生命?
  莫里斯·梅特林克,比利时象征派戏剧家,在他著名的哲理散文《沙漏》中,对“生与死”这个问题的探讨表示了极大的兴趣,其中有一句写得非常优美:“我们一旦死去,就融入了宇宙。”
  我们一旦死去,一切有关生与死的哲理,对于我们来说,也就变得不是那么重要了。到了那个时候,也许,我完全明白了其中的奥秘,只是我再也没有办法和你交流。
  虽然,我已经融于宇宙,但是,我想让你知道,我是那么地爱你,即使我再也不是以我曾经存在的方式在虚无中存在……
  
  时间
  
  人总是对时间感到恐惧,上学起晚了,上班迟到了,和情人约会的时间太短了,开会的时间又太长了,青春过了,红颜老了,死亡降临了。他们把这一切都归罪于时间,归罪于钟、表、日历和年历,对一切代表时间存在的东西感到恐惧,对那一个叫做时间的东西感到恐惧。我们以为没有它的束缚,也许就自由了,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了,想睡多久都不用起床,想和谁在一起都用不着害怕分离……但是,他们依然不能抗拒太阳朝升夕落,月亮有盈有亏,不能抗拒身体的饥饿和劳累,也不能抗拒生命的衰老和死亡。因为人永远都无法逃脱时间的控制,即使在你意识中全然没有它的存在。
  你是需要时间的,时间是因你而发明的,太阳的影子、绳子的节、沙漏的沙粒、漏壶的水滴、刻度盘和指针,你用时间来珍惜你的生命,因为人类的生命太短暂,因为生命转瞬而逝——一旦进入宇宙,你就是永恒,在那个你不可知的大空间之中,你,才不具备时间的意义——“光年”,这一个时间度量词,同样也是地球人为了证实自身的存在而创造出来的。宇宙之中,空间消失,时间消失。
  
  倾诉是一种欲望
  
  倾诉是一种欲望,和人类原始的生理欲望不同,这种欲望是后天形成的,形成于语言及文字诞生之后——是人类语言交流的低阶段向高阶段的发展,在满足人类最基本的生存需要之后,满足人类心理上或者说是精神上更高的需要。说或是写,都属于倾诉。
  我们很想对人倾诉,希望有人倾听我们倾诉——倾诉和倾听在文学艺术中的表现形式,即作家和艺人是倾诉者或是替代倾诉者,读者和观众则是倾听者——我们写我们说,我们倾泻我们的欲望,并从中获得欲望的满足。
  遗憾的是这种欲望达成之后的满足感保持的时间并不长,如吃饱了饭过一段时间又会感觉到饥饿,心理的安静不会很久,倾诉的欲望又一次涌起,于是我们又一次希望倾诉,又一次希望有人倾听,又一次在别人的倾听中获得自我欲望的满足。
  基督教的忏悔神父使自己成为倾诉的对象,于是倾听便成为他的工作。他,还有教堂,提供人们达成欲望的条件。福科说:基督教提倡禁欲的基础是告解制度的形成和普及。他的意思是:如果没有“忏悔”这一宗教程式,教会要求的身体禁欲是完全不可行的。倾诉的过程是人们通过语言来表达欲念的过程,属于宗教范围内许可的欲望表达方式,被认为是精神的而不是身体的,利用它可以达到缓解身体欲望的目的。
  凡属欲望都是身体的,身体的欲望不能满足,所以我们倾诉。
  
  醒和梦
  
  印第安人认为:人的一生生活在两个世界中,一个是醒着的世界,一个是梦中的世界,你根本就不可能分得清,这之中,哪一个是真实的?哪一个虚幻的?
  人的一生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睡梦里,梦中的世界也许比我们醒着时的那一个世界更丰富更离奇更诡异也更恐怖,除了(当我们醒着的时候)找不到他人作我们的经历以及经验的参照 (即指证)之外,我们有什么理由怀疑我们梦中的一切不是我们人生中的另外一个世界呢?当然,梦,有时候让我们感到畏惧和惶惑,因为我们不是神秘主义者,因为我们认为梦是虚幻的,自然我们很难坦然地待之。不过,你能确定你醒着时的那个世界就一定真实吗?即使你的周围有无数的人你的身边有无数的物为你指证,难道他和它不是和你一样生存在你醒着的那个世界中吗?在梦中,你不是同样也可以找得到人和物来为你梦中存在的真实性作确定无疑地指证吗?梦中我们无法驾驭的一切,醒的时候我们不是也一样地无法驾驭吗?关于这一点,差不多每个人都是有此感受的。
  所以,印第安人的话很有哲理,因为我们很难判断我们自身存在的真实与否。人生那么短暂,生命如此短促,如果我们能够真实一些地在两个世界之中重叠地生活不是更好吗?重叠地享受生命?
  (荐自《散文》2003年第4期)
  责编:欧阳灼插图:虞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