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号外




  〖晚报讯〗中央执政改革近日有了新的举措,今后将逐步减少地方党委副职领导人数,以更加精干的干部队伍,提升执政能力。观察人士指出,中央今后在干部调整中,将用卡“职数”、控“增量”、减“存量”,以确保干部队伍的精干和高效。

  观察人士认为,中央现在已经将执政能力建设看作最为紧迫的政治任务,而减少和完善领导班子建设被看作是此项政治任务的重中之重。

  目前一些政府机构重叠,领导职数过多。以县级的文教卫系统为例,不但有分管副书记,还有分管副县长,有的还设了文教卫领导小组,不但有组长、若干副组长,还下设办公室。

  据悉,今后中央将加强对党政领导干部的选配和管理监督,减少地方党委副书记职数,实行常委分工负责。在减少党委副书记职数、以适应常委分工负责制的同时,也要适当扩大党政领导成员交叉任职,切实解决分工重叠问题,撤并党委和政府职能相同或相近的工作部门。

  观察人士分析认为,未来中国省市党政拟设三位副书记:一个兼省长,一个负责党务,一个兼纪委书记。但目前各省市自治区中,副书记的职数却是有多有少,多数省市副职还停留在5~6位之间。

  上午11点,已在《东方晚报》副总编辑位子上干了8个月的贾诚实急急忙忙走进位于东湖北路1号的报社。此时,社内人来人往忙乱一片。

  20多分钟前,美国军队开始进攻伊拉克。尽管报社所有人都知道这一天会到来,也制订了工作预案,但当战争开始的消息传来时,大家还是如饥饿的猎豹闻到血腥味一样兴奋,全体采编人员都处在紧张亢奋之中。

  贾诚实刚进办公室,总编室主任高原红就闯进来。“教头,我们怎么干?”她的声音是激动的也是嘶哑的。

  在报社,上上下下都叫贾副总编的绰号:教头。这是他当了副总编后,不知是谁先叫的,大家就自然地跟着叫了。他看看高原红刚要说话又忍不住突然笑了,眼前这位人民大学新闻学院高才生蓬头垢面,一身运动装,白领的精悍女人的妩媚在她身上不见踪影。贾诚实想,这哪像个没结婚的白领丽人?“几点睡的?”

  高原红从办公桌上拿了根烟,点着后猛吸两口:“早上8点才睡着。10点40接到新华社的同学来电话说打起来了。我就像被人抽了筋似的蹦起来,一点瞌睡也没了。”

  贾诚实打开电脑:“我看你头也没梳牙也没刷。”

  高原红不好意思地嚷道:“一半是诽谤一半是事实。头没梳,牙刷了。嗨,不要哪壶不开你提哪壶呀,我们是不是按预案走出号外?”她边说边整理乱糟糟的头发。

  贾诚实在网上搜索:“当然出。你注意到没有?萨达姆没被第一波攻击干掉,安南表示遗憾。这次美国佬牛,让记者跟着部队搞嵌入式新闻。”

  高原红给贾诚实倒了杯水,又给自己倒一杯:“我建议号外一版主打标题就叫‘战争爆发’,不搞花哨的东西,一目了然,现在关键是要快。”

  贾诚实表态并吩咐道:“我同意,你马上通知开编前会。请广告部的钱冰冰和发行部的汪洋参加。”

  “嘀铃铃……”贾诚实拿起电话:“喂。”他挥挥手让高原红快去办。

  电话里传来正在外地出差的社长孙强的声音:“教头,给你家里打电话没人接,估计你到报社来了,手机怎么是关机的?”

  贾诚实赶紧掏出手机一看,没电了。他对着话筒说:“没电了,昨晚忘了充电,刚才急急忙忙没顾上看。社长,我的意见还是按预案出号外。”

  孙强果断地说:“我同意。但要报告宣传部和新闻出版局。这样吧,这件事我来办,你全力抓号外的出版,看看钱大圣能不能弄点广告。另外,新闻别过分,严格按联合国1441决议的框架来安排版面,暂时不要评论。”

  “好的,我已经通知开编前会了,再见。”放下电话他拿着笔记本起身去会议室。

  贾诚实走进会议室时,十几个编辑已经在议论怎么做版面,不少人是打着哈欠在讲话。

  一身职业女装的广告部副主任钱冰冰和发行部主任汪洋也在座。

  贾诚实坐下说:“大家辛苦了,凌晨3点才下班,现在又要上班。刚和社长通了话,他在广州出差,要我向大家道辛苦。闲话少说,开始工作。我根据预案先说个意见。”他翻开记录本,又看了一眼高原红,她的眼睛红红的,但炯炯有神。“做八个版的号外,由大侠统筹。”

  高原红听了这话精神一震,摸出烟刚叼在嘴上,又下意识地斜了一眼挂在墙上禁止吸烟的牌子。

  贾诚实笑着说:“想抽就抽吧,今天不受会议室严禁吸烟的管制,给我也来一支。”汪洋赶紧站起来给他点烟。贾诚实边说“谢谢”,边用余光看了看坐在右前方的钱冰冰。两人的目光碰在一起,钱冰冰翘翘嘴,一副不屑的样子。贾诚实收回目光继续说:“一版就用一张大照片,四个大字‘战争爆发’,再弄几条导读;二版要表明世界的态度,比如联合国的态度,欧盟的态度,俄罗斯的态度,还有中国的;三版是重头戏,重点是第一波进攻的情况,这次美国主要是步兵作战,说是要打巷战,会比较好看;四五版跨版连起来做,可以考虑放战争走势图和战争分析,央视已有专家分析,把它端过来;六版做伊拉克的反应,重点是萨达姆和他两个儿子在干什么?还有他的共和国卫队在哪里?七版做战争背景,用已经准备好的资料;八版做伤亡情况或者做战争中的巴格达。大家说说吧。”

  高原红猛吸一口烟,然后掐灭烟头说:“教头的安排我认为是比较到位的,关键还要靠实施。我算了时间,如果要下午4点出报,赶在下班前上市,给我们的时间就只有两个半小时,所以必须抓紧时间。”

  汪洋说:“我已经通知投递员下午3点上班,大约可以组织400人上街卖报。建议号外的开印数控制在两万份。”

  贾诚实想想后说:“还是3万,让记者和广告部的同志也上街,这样就有500多人,每人60份报纸。你看怎么样?”

  汪洋说:“我这里没问题。但报纸好不好卖还要看大侠编得怎么样。”

  高原红用调侃的口气说:“这是两码事啊。我尽量编好,这个新闻事件本身是能引起人们强烈的阅读欲的。报纸卖得好不好跟编得好不好关系不大,好的销售员就是一堆大粪他也能卖出去。”

  汪洋做停止的手势:“STOP,我们可不是布什和萨达姆,卖不好打我的屁股行不行。”

  贾诚实哈哈一笑:“女人的屁股怎么能随便打。”他又对钱冰冰说:“对了,社长说看看能不能弄点广告?”

  钱冰冰得意地说:“想到我们广告部了?我报告一下,从二版开始到封底,每个版都安排了1/4版的广告。大概有30万的进账。”

  贾诚实不信:“这么快就搞定了那么多广告?”

  钱冰冰又斜他一眼:“你们采编部有预案,我们广告也有预案。为了这些广告准备了一个多月呢。就怕美国佬不打了,我这可全是品牌广告。”

  贾诚实问汪洋:“有这么多广告,能不能用好点的纸印?”

  “用80克的涂布纸吧,又漂亮又有分量。”

  贾诚实决定道:“我同意。你再算算成本,给社长报告。好啦,同志们,开始干吧,午饭我请客。”

  大家议论着走出会议室,一进总编室高原红就对一个编辑说:“今天可没时间磨蹭。号外不可能是精品,时间是第一要素。”她又对另一个编辑讲:“胖子,盯着即时新闻,我们最后截稿时间13点10分。特别要注意萨达姆的动向,他死里逃生一定不会放过布什。”

  有编辑对高原红说:“大侠,中午教头请我们吃什么?”

  高原红已走到电脑旁眼睛盯着屏幕,那上面正滚动播出新闻,她抬头问:“你说什么?”

  “教头中午请我们吃什么?”

  高原红操纵鼠标在点击屏幕:“有5块钱的盒饭就不错了,还想鱼翅燕窝呀。”

  一个坐在电脑前的编辑叫道:“这下新华社风光了,抢到了第一,比法新社的消息还快。哎,我的U盘到哪儿去了?”

  另一个编辑说:“还是CNN牛,又弄到了独家,现在全世界的媒体只有他们还在巴格达。他妈的,伊拉克共和国卫队干吗去了?怎么不见踪影呀?”

  “恐怕萨达姆真要跟拉姆斯菲尔德打巷战。”有个编辑应道。

  高原红对女编辑说:“美女,去机房看看,组版的来了没有,没时间了。”

  有编辑问高原红:“照片怎么办?网上这些像素太小了,放不大。”

  高原红答道:“去BBC或CNN等国外网站看看,他们图片养眼。”

  与总编室一片忙乱相比,贾诚实的办公室还比较静。桌上已有一叠打印出来的稿子,他拿起电话拨进总编室:“喂,叫大侠。”话筒里传来高原红的声音:“教头,找我?”贾诚实看着桌上的稿子说:“中国表态了,希望尽快停止军事行动,这是国家的态度,在号外里要突出。”

  “放二版头条吧。一版还是重点做开战和美国想15天内解决问题的新闻。”

  “照片怎么样?新华社有片子来吗?此刻照片可比文字更有力量。”

  “我们还在找战斧导弹片子。已有伤亡的图片,还有萨达姆的电视讲话图片。”

  贾诚实叮嘱道:“好的,每个版子都要把养眼的照片作为主打,全部付印完再吃饭。我请钱大圣安排同志们吃自助大餐。就这样,要快。”

  钱冰冰走进办公室:“都给你安排好了,比给你点烟强吧?”

  贾诚实笑了:“人家汪洋不就给我点了烟嘛,吃醋啦?”

  钱冰冰走到贾诚实的座椅边:“我可不愿吃什么醋,只是心疼你,昨晚没睡吧。”

  贾诚实翻看着稿子:“还可以,睡了3个多小时。要是知道布什今天打萨达姆,打死我也不会去你那儿。”

  钱冰冰温馨地说:“怎么?后悔啦?”她边说边闻闻贾诚实:“回去没洗澡呀?身上全是我的味儿。”

  贾诚实站起身来,抱住钱冰冰:“要是有别人的味儿,你还不知要吃什么呢。”

  钱冰冰轻轻挣扎着:“别闹,这是在办公室。”

  贾诚实打趣道:“怕什么,别人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好,严肃活泼嘛。来,亲一个。”

  钱冰冰见挣扎不开,便指着电脑屏幕说:“快看,萨达姆被炸死了。”

  贾诚实像触电般放开手,扑到电脑前,可什么也没看见。

  钱冰冰已笑着走到门口:“还是萨达姆比我重要。告诉你,凯莱自助餐厅是特意为我们延长服务时间的,但也不能太晚。”她拉开门走了。

  贾诚实看着她的背影耸耸肩。电话响了,他拿起电话。

  “喂,教头吗,我是孙强。”

  贾诚实擦了擦疲惫的眼睛:“社长,敲定了?”

  “我给宣传部何大龙处长打电话,他讲拿不准不表态。给马部长打电话,他讲上边还没具体的精神,让我们按中宣部要求办。给出版局打电话,他们讲没有当天就批增刊的先例,必须事先报批。”

  贾诚实说:“我们也不知道布什什么时候动手呀。那怎么办?”

  孙强坚决地说:“不管他,继续干。只要掌握好尺度,不会出问题。汪洋和钱冰冰都给我打了电话,号外弄好了是里子面子都有,干吧。出了问题我负责,但要再提醒你,千万别发东方市的关于战争反应的情况,什么米涨价盐紧张等,那反倒容易惹麻烦。”

  “我明白。”门外有人喊:“教头,号外的版子出来了。”他对着话筒说:“社长,我看版子去了,再见。”

  下午4点40分,何大龙拿到了《东方晚报》的“号外”。他闻了闻报纸喃喃自语:“真香。”翻看内容,看到二版的大标题“我们祈祷和平”时,又自言自语:“这个题目好。”桌上电话响了,他一看来显立刻坐直了身子,拿起电话:“喂,部长好。现在?好,我马上来。”

  放下电话,何大龙拿着“号外”和记录本疾步走出办公室,在走廊尽头的一间办公室门口他敲敲门,里边传出东方市委宣传部部长马诚的声音:“请进。”

  何大龙推门进去时,第一眼看到的是马诚也在读《东方晚报》的号外。见他进来示意他坐下:“怎么样?看了号外?”

  何大龙挥挥手中的报纸说:“看了,这个贾诚实还真行,编得不错。”

  马诚掂量着手中的报纸,不太高兴地说:“我还以为我们表态模糊一点,孙强就不会出号外,可他还是出了。我给出版局打了电话,他们讲这个号外是没报批的,这就是非法出版物嘛。”

  何大龙见马诚开口就给号外定了性,一愣。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没弄清楚马诚要干什么?

  马诚放下报纸端起杯子喝了口水说:“其他报纸没有出号外吧?”

  何大龙小心地答道:“不知道,大概没有吧。商报好像没动静,但我想明天各报恐怕都会出特刊的。上面有指示吗?”

  马诚叹口气说:“没有明确说不能做,但我考虑晚报在没得到批准的情况下就出了号外,是什么意思?仅仅是为了轰动效应?他孙强是不把党的宣传纪律放在眼里,还是不把我们宣传部放在眼里?”

  何大龙斟酌马诚的话,虽然不知道马诚要干什么,但他知道孙强不太买马诚的账。

  马诚没有让何大龙说话的意思:“上次他孙强在媒体研讨会上说什么‘我们是历史的主人’。历史的主人是他吗?晚报是用国有资本办报,是党领导下的新闻单位,导向必须和党时刻保持一致。”

  何大龙猜测,马部长是不是要借机整孙强。在那次地区媒体研讨会上,孙强的风头完全压过了他这个宣传部长,难免他不耿耿于怀。想到这儿,何大龙开口了:“孙强同志有的时候是有点过。但就事论事说,这份号外原则上还没什么大问题。不报批就出版肯定要批评。为了明天各媒体不出问题,是不是发个通知,提一些要求。”

  马诚见何大龙如此表态,就没往下说:“可以,但必须对晚报提出批评。”

  何大龙点点头。

  马诚坐回他的办公椅,从桌上拿了份文件说:“以下几个方面要注意,甚至要禁止。”何大龙打开记录本开始记录。

  “外地和本市的关于这场战争的过激行为,市场上物价上涨的现象,还有学校学生,特别是穆斯林群众的反应,再就是与中国政府态度相违背的言论等,都要禁止。”马诚站起来在办公室里踱步:“一定要说清楚,如有违规者宣传部决不姑息。”

  何大龙记录完后说:“我马上整理,打印出来送你签发。”

  马诚点点:“好的。建议你们处从今天开始派人值班,省委宣传部可能随时会有关于这场战争的报道意见。这个布什,太霸道了,人家萨达姆惹他什么啦?”

  何大龙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世界警察总得管管事,当年八国联军为什么打中国?还不是想占便宜。美国人是看中了伊拉克的石油。”

  贾诚实没预料到“号外”这么受欢迎,不到2个小时,3万份报纸一售而空,全城都在看。他给孙强打电话报告后,接到了何大龙的电话。何大龙在电话里赞扬了号外编得不错,但也指出没批准就出版的严重性。孙强不在家,要他好好把握今后几天的特刊,严格按宣传部的通知精神办。

  贾诚实很少跟何大龙直接通话,他们常在一起开会,但只是点点头的关系。为什么何大龙会来电话跟他说这些?难道上面对孙强不满意?正想着,手机来了短信,是钱冰冰来的:“今晚不过来了吧?我猜你还在兴奋之中。要注意身体哦,别动不动就到了高潮。”看着短信,他咧着嘴开心地拨手机号码:“喂,想我了?”

  电话里传出钱冰冰俏皮的声音:“想,怎么啦?”

  贾诚实笑着说:“今天这一仗有你的功劳,总编室的同志都说要谢谢你的午餐呢。”

  钱冰冰娇嗔道:“我不要他们谢,就要你谢。”

  “我当然也谢。但我谢的方式不同,对吧。我在等上官德的电话,这小子弄到了一条爆炸性的独家。”

  钱冰冰急切地问:“哎,我问你,上官和那个什么坐台小姐还在一起吗?”

  贾诚实拿起桌上的传真件,是宣传部来的关于美伊战争的宣传通知。他边看边说:“他弄到的这条独家就是那位坐台小姐菲菲报的料。告诉你一件怪事,刚才宣传部的何处长给我来电话,要我好好把握这几天的美伊战争特刊。你说他为什么不直接给孙社长打电话?”

  电话那头沉默了,半天钱冰冰说:“会不会是什么信号?我听说孙社长与宣传部马部长关系不怎么样。这次孙出差好像是有什么事,你可要当心。”

  贾诚实心里咯噔一下,难道真会有什么事?“冰冰,你说宣传部会动孙吗?我们没经批准就出了号外,对宣传部来说是个机会呀。”

  “说不准。”她又急切地问:“出号外的事孙社长最后同意了吗?”

  “就是他让出的,我不过是做事的人。”

  “反正你应该当心,别为了什么新闻良心当了冤大头。”

  “放心吧,我知道。亲亲。”他对着手机“叭叭”两声。“好啦,上官德可能马上有电话进来,拜拜。”

  挂了电话,贾诚实默默地坐在办公桌后的大班椅上,不知不觉又想起和钱冰冰在床上情景。这娘们真是会来事,纤细的腰肢,圆润的屁股,结实的肌肉,蚀骨的叫声。她做爱时的爆发力让贾诚实在空前的兴奋中感到有些力不从心。

  大学毕业后贾诚实一直在晚报工作,从见习编辑到编辑,再到总编室主任和现在的副总,是从小兵一步一步干到将帅的,中间经过了8年。上大学的时候有个女朋友,毕业后各奔前程。到报社后因长期上晚班,与外面打交道的机会很少,加上始终认为自己很优秀,不会找不到老婆的,就这样拖着。两年前钱冰冰大学毕业应聘到晚报,那时贾诚实是总编室主任,在版面安排上少不了与广告部打交道。钱冰冰因为她的汽车广告被编辑挪动了位置而跟贾诚实大吵两次,两次都是钱冰冰大哭而结束。可到年底,贾诚实发现这个钱冰冰竟然一年做了800万广告,按完成任务的3%奖励,她拿到了24万的年终奖,轰动了报社。再然后,总编室的人就发现每个人过生日的时候,都会收到钱冰冰的礼物,也不知她是从哪里得到编辑生日信息的。而且只要编辑有要求,她总能想办法满足,比如黄金周买火车票,去哪家美容院美容合适,新电影上映的门票等等。从此,她的广告在版面上再也没失误过。

  贾诚实记得是被宣布任命为副总编的第二天晚上,和钱冰冰上了床。也不知是她设的圈套,还是缘分到了,如同水到渠成。贾诚实幽默地说他和钱冰冰是自产自销。可一年多了,也没见钱冰冰提出要结婚,开始贾诚实还想,女人一怀孕,肯定就要缠着你结婚。奇怪的是他俩做爱从不戴安全套,她也从未怀过孕,没见她吃药呀。有一次贾诚实说好玩戴了杰士邦的异型安全套,结果到高潮时,被钱冰冰一把扯掉了,说要享受那喷出的快感。贾诚实甚至想好了万一她怀孕了怎样来对付,可后来见她一直没有动静,又怀疑她是不是不会生育?再后来就什么也不想了。因为双方都没提出要同居,所以他们还是分开住的。半年前钱冰冰在东方花园买了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搬进新房后,贾诚实依然是定期来这里做爱,印象中只在这里过过三次夜,那是冰冰死活不让他走,其他时间都是做完爱他就回报社分给他的那间小屋。他越来越茫然怀疑这是不是恋爱。

  手机又响了,是记者上官德的:“喂,上官,稿子好了吗?”

  “教头,我已发到你的邮箱了。”

  “我马上看。”他边用鼠标点开YAHOO的邮箱边说:“派出所的人都采访到了吗?”

  “具体办案的警官没采访到,但采访了所长。他态度强硬,讲如果新闻发出来他要我好看。”

  贾诚实冷笑一声:“恐怕不是你好看,而是他要好看了吧。”电脑已显出上官德发过来的稿子“派出所抓嫖客罚款5000,大学生被冤枉丢了性命”。贾诚实点开稿子:“喂,上官,这篇稿子可能还是要跟孙社长通个气。你跟他打电话吧,就说我正看稿子。”说这话时,贾诚实自己都愣住了,往常这样的稿子他签了就发,刚才钱冰冰提醒“别为了新闻良心做了冤大头”让他一惊,加上何大龙的电话,弄得他对稿件的处理捉摸不定,报纸的当家人不是自己,为什么要把自己当主人呢?如果宣传部真要有什么动作,自己不是一起被卷进去了吗?还是小心一点。

  “笃笃笃”有人敲门。“请进。”贾诚实喊了一声。

  高原红进来了:“明天的战争特刊你有啥要布置的?”

  贾诚实已不兴奋了,拿起桌上宣传部的通知说:“通知来了,不能踩线。还是做八个版吧,共和国卫队反击了吗?”

  高原红不解道:“好像没什么大动静,萨达姆也不见踪影。”

  “尽量不重复号外的新闻。另外,上官德有猛料,我让他请示孙社长。如果社长同意,明天本埠主打就是它了。”

  上官德与孙强通完电话后,又给贾诚实回话,告之了社长同意发的意见,然后给菲菲小姐挂电话要她过来一趟。

  上官德在晚报干了两年。刚毕业是应聘到《东方商报》,后因商报经常不准时发工资,便跳槽到了晚报,是机动部记者。因为爱交朋友,常有人给他报料,他是新闻部收入最高的记者。

  半月前和朋友去天上人间演艺厅听歌。零点的时候,公安来检查,本来是例行公事,可演艺厅各个包房乱成一团,上官德看见有夺门而出的,有抱头鼠窜的。等平静下来后,便不时传来小姐们的骂声,骂的对象主要是公安和不买单就跑的客人。上官德问服务员:“这种情况多吗?”服务员说:“很少,大概是老板得罪了公安。”正说着,一个长发披肩的小姐向上官走来,她一开腔,上官德就听出她是东北丫头。

  小姐说:“哥,能不能借一块钱给我打个电话?”

  上官德打量着她,身材很匀称,上身穿着一件黑色的背心,下边是一条牛仔裤,身上不见别的小姐那些叮叮当当的首饰,只在脖子上挂着一条“万”字图案的项链。她没有浓妆,但身上散发着一种淡淡的高级香水的味道。

  上官德不可思议地问:“你连一块钱也没有?”

  小姐说:“我就带了10块钱交了台费,指着拿客人小费。谁知刚才客人趁乱跑了,老板非要我买单,这不瞎了吗。所以想打电话找姐妹借钱。”

  上官德好奇地再问:“买单要多少钱?”

  小姐平静地说:“380元。”

  上官德略一思考,掏出皮夹子取了400元递给小姐说:“我借给你,只要你还380元,剩下的20元给你打的回家。”

  小姐有点激动:“哥,你信我啵?”

  上官德笑笑:“我不知道我该不该信,但我愿意借给你。”他说着递给小姐一张名片:“这是我的名片,还钱就到这里找我。”

  小姐接过钱和名片后叫起来:“哥,你是记者呀?”

  “快去买单吧,我等你还钱哟。”

  小姐感激地点点头,又冲上官德鞠了一躬:“哥,放心吧,我会还你的。”

  等小姐走后,朋友笑他怜香惜玉,并与他打赌,说小姐肯定不会还钱。

  上官德说:“我借钱给她,就是跟自己打个赌,看看这个风尘女子和社会道德还有没有必然的联系,算是一次考试吧。”

  一连两周,不见动静,朋友还常来电话问:“你的债可能变成了风流债吧?”上官德失去了信心。

  昨天下午,上官德终于接到了小姐的电话,才知道她叫菲菲。

  “哥,你肯定骂我是骗子了吧?我感冒了,一个多星期没去上班。我就在你们报社门口,你出来呀。”

  上官德放下电话长出了一口气,心想,这个丫头总算来了。他匆匆下楼,把菲菲带到报社对面的菲力克酒吧里,坐定后才仔细打量这位东北小姐,在天上人间因为灯光暗,没怎么看清楚。

  那天晚上感觉她很高,现在一看果然是,大概有1.65米,头发显然是做了离子烫,要不然不会像电视里的洗发水广告模特那样顺。眼睛大大的,目光中没有做小姐的沧桑感。今天她穿了一套看上去挺舒服的衣服,贴身穿着一条白色的羊绒露脐背心,外套一件丝质米黄色的套装,裤子还是牛仔裤,只是颜色与那天不同,是黑色的,鞋子是平跟鞋,整个人显得高挑比较优雅。脸上显然没化妆,也没装假睫毛,只是在薄薄的嘴唇上抹了点唇膏。

  菲菲见上官德打量自己,腼腆地说:“现在看清楚了?”

  上官德掩饰地笑笑:“那天就看清楚了。”

  菲菲从手提包里拿出钱包抽出380元递给上官德:“哥,是你自己说那20元给我打的哦。”

  上官德接过钱:“当然,更重要的是你我在这场道德的考试中,都及格了,要喝点庆祝。”他没容菲菲说话便叫服务员上了两扎啤酒。

  菲菲推辞说:“我喝酒不行。”

  上官德没说话,只是端起酒杯客气地说:“意思意思。”

  菲菲看出上官德不信她不会喝酒,笑笑:“哥,我是真服你,好吧,喝。”她一口就喝了一半。

  上官德笑着说:“还说不会喝。”他说着喝了一大口。

  菲菲抹抹嘴用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看着他:“舍命陪君子呗。”

  上官德再次注意到菲菲颈脖上戴的项链。

  菲菲托起来给他看:“哥,我姐们儿都讲这是希特勒法西斯的党徽。”

  上官德哈哈大笑起来:“她们扯犊子。”他也脱口说了句东北话。

  菲菲问:“那你说这是啥呀?”

  上官德又看了那“万”字项链一眼:“告诉你,这是个吉祥的符号,在寺庙能常见到,法西斯的党徽跟它的形状正好相反。谁给你的?”

  菲菲低声说:“我妈,是我临出门时妈给的。我寻思,我妈也不是法西斯呀,她哪能有这玩艺儿,原来是个吉祥物。”

  上官德的目光并没有离开项链,实际上他的余光已看见了菲菲耸起的乳沟。“万”字符项链是块铜制品,可能是长年被佩带的原故,已沾上了菲菲的体香。上官德头一回在这种场合用这种形式看一位漂亮小姐的前胸,心里不由得一阵荡漾。脑子里忽然出现“婀娜”两个字。

  菲菲把项链放进露脐背心里:“哥,你不是记者嘛,我给一条线索要不?”

  上官德还没回过神:“哦,线索?你说说。”

  菲菲坐正了身子,小声说:“前天郊区派出所打死了一个大学生。”

  上官德一惊:“你怎么知道的?”

  菲菲看看边上,见没人注意,接着说:“我听我姐说的,她吓哭了,都不敢去上班了。”

  上官德身上的新闻敏感开始迸发:“怎么回事?”

  “我讲给你听,可你不能把我卖了。”

  上官德赶紧声明:“我一定为你保密。”

  “上次公安不是到天上人间检查嘛,后来又去了另外的舞厅。我有个姐在嘉年华上班,结果被抓了,公安说只要报出五个客人的电话号码就可以出去。我那姐想半天把她高中同学的手机号报给公安了,她那个同学还在科技大学读书。被抓进去后要罚他5000元,他都不知道咋回事。”

  上官德问:“那位大学生没去过歌舞厅?”

  “根本没有,是我姐被公安逼得没办法才乱说的。”

  上官德接着问:“后来呢?”

  “听说那个大学生死活不承认嫖了娼,他也确实没有呀。结果给打死了。”

  上官德将信将疑:“真有这事?”

  菲菲语气肯定地说:“你要不信,我领你去见我姐们儿。那大学生家里正在郊区派出所闹呢。”

  上官德突然感到浑身发烫,血冲脑门,好像看见了那个年轻大学生被冤枉的脸庞,自己有责任有义务为这位不相识的朋友申冤。他果断地对菲菲说:“你带我去找你的姐们儿,如果确有此事,我就要管到底。”

  何大龙上班刚泡了一杯庐山云雾茶,就听见马诚在楼道里大声说话:“晚报究竟要干什么?这条新闻完全有可能引发社会问题。何大龙!”

  一听在叫自己,何大龙赶紧走出来:“部长,什么事?”

  马诚挥了挥手中的报纸:“你还没看吧?‘派出所抓嫖客罚款5000,大学生被冤枉丢了性命’,公安局丁局长一早就把电话打到我家里,讲事情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你立刻把孙强找来。”

  “据说孙社长还没回来,在广州出差。”

  “那就把那个贾诚实请来,问问他,是谁批准发这样的稿件的。”

  “好,我马上办。”

  贾诚实睡眼惺忪地走进马诚的办公室,何大龙陪他进来。

  马诚一见贾诚实就说:“这篇报道报告过孙强同志吗?”

  贾诚实低着头说:“是我当班,我向组织上检讨。”

  马诚追问:“我是问孙强同志知不知道这篇稿子?”

  贾诚实看了看何大龙,慢慢说:“上官德把稿子传给孙社长看了。”

  马诚对着何大龙说:“看看,我猜的没错吧,他孙强不点头,别人是不敢发这样的稿子的。诚实同志,你认为你们发这样的稿子是对党负责任的态度吗?”

  “嘀铃铃……”桌上电话响,马诚拿起电话:“喂,丁局,我是马诚,什么?《南方周末》和北京的媒体要来采访?怎么这么快?”

  贾诚实插了句话:“可能是新闻上了网。”

  马诚拿着话筒,生气地对着贾诚实指了指,又对着话筒说:“丁局,我的意见是你们不接受省外媒体的采访,请他们和宣传部联系,我这边马上要求有关部门做好工作。什么?还有法新社的记者?哎呀,这就要安全部门的同志协助了。好吧,安全局那边就由你们打招呼。好,保持联系,再见。”

  在马诚通话时,何大龙和贾诚实交换了几次目光。刚才趁贾诚实还没来部里,何大龙抓紧时间把那篇新闻看了两遍,没觉得有多大的问题,相反,他认为这篇稿子抓得好,这种正义感和良知是有社会责任心的媒体应该具有的。但此刻他不能多说话。

  马诚放下电话对何大龙说:“都听到了吧,问题严重啊同志们。立刻行动起来,决不能把这个小事变成大的新闻事件。诚实同志,请跟孙强联系,要他马上回来。具体怎么办,大龙你说说意见。”

  何大龙想了想说:“我认为,上官德的这篇稿子该采访的都采访到了,只是发表不够慎重。没有经过法院的判定,就还不能说那位大学生是被打死的,好在文章的基本事实没大问题。部长,我建议:上官德同志休息几天,关掉一切通讯工具,使外地媒体找不到他。另外那位嘉年华的小姐也要控制起来,不能让她接受采访。死者家属可以先安抚,让他们也不接受采访。我们加紧和外省媒体接触沟通,他们挖不到料,又明白我们的态度,可能会马上撤离的。”

  马诚略一考虑:“我同意大龙同志的意见。但是对上官德要处理,等这事过去后再说。诚实同志马上通知上官德避一避,决不能雪上加霜。同志们,时刻都不能忘我们是党的喉舌,不是哪个个人的喉舌。凡是可能引发社会问题的新闻,都要慎之又慎。这件事我还会向市委李书记报告,你们去办吧。”

  走出马诚的房间,贾诚实用冰凉的手揩了把额头上的汗。

  何大龙笑笑:“紧张了?你怎么也不长脑子。我不是给你挂过电话吗,怎么还这么不小心?”

  贾诚实摇摇头:“何处,你凭良心说,这是不是条好新闻?”

  何大龙看了他一眼打断他的话:“现在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回去叮嘱上官德别再出事了。如果一旦外省媒体参与报道,这件事立马会变得复杂起来。阻止各地来的记者才是当务之急。好啦,快点办吧。”

  从下午到晚上,何大龙亲自跑了几家宾馆登门拜访来自广州、北京、河南等地的记者。途中接到马诚的电话,讲法新社的记者在机场就被安全人员劝回去了。在何大龙的诚恳加威胁的作用下,外省媒体记者有的下午就离开了,有的答应明天离开。何大龙保证:事情一有结果,第一时间会给各位记者发稿,那时欢迎大家来采访。

  晚上回到家快7点了。他快速煮了一锅速冻水饺,坐在电视机前,习惯性地看央视新闻联播。

  刚吃完第二个饺子,电话响了,是他太太虹儿从莫斯科打来的:“喂,又没去接小虹儿?”

  何大龙委屈地说:“我刚进家门,快累死了。晚报惹了点事,各地来了不少记者,我得去打发他们。书展情况怎么样?”

  虹儿笑着说:“呵,误会你了。书展就那样,年年如此。”

  “出去逛了吗?买了什么?”

  “到处都是中国制造,还买什么呀。下午在红场,我买了一幅原创风景油画,《春天的伏尔加河》,有点列宾的味道。”

  “什么时候回?”

  “我要晚几天,还有一周吧。”她叮嘱道:“你要勤快点儿,别总让我妈家阿姨去接小虹儿。”

  “好的,我争取吧。你弄几个大列巴回来吧。”

  “没问题,我在上海还要呆两天。大概4月1日回东方。”

  “好,我去机场接你。越洋电话贵,挂了啊。”

  挂上电话,何大龙边吃饺子边看电视,然后到书房看书写东西,大多数的晚上都是这样度过的。他在华中理工大学新闻传播学院读在职研究生,这两年在他的书桌上堆的都是新闻理论书籍。现在已经进入到做论文的阶段了,为了找到创新点,他思考了许久。

  何大龙是人大中文系毕业的,上学时和虹儿谈恋爱。由于虹儿的父亲从省经委主任升任副省长,他和虹儿的分配问题迎刃而解了。虹儿分到了省人民出版社,他则到了市委宣传部。6年不到的工夫,他从一般科员到主办科员到科长再到副处长,后来又出任新闻出版处处长进了党组。平均两年一个台阶,如此下去,仕途应该是平坦的。可他越来越不愿在机关里耗着,每天8小时,不知干了些什么。读了研究生后便常常在老丈人面前提起他的新闻理想。

  何大龙最忌讳的是别人叫他“驸马”,他把这种称谓看作是对他的侮辱。但是他反抗不了现实,如果没有虹儿的爸爸,他这个中学老师的儿子不可能这么顺。他在自己的日记中曾写到:23岁之前,我是属于自己的,一切都是靠我自己的能力创造的。但从23岁毕业那天起,我不属于我自己了,除了属于社会,还属于贺家。这是悲哀?还是幸福?我还是把它当着幸福吧。在何大龙的内心世界里,最不能拨动的就是“驸马”这根弦。虹儿很清醒地知道这一点,所以她从不颐指气使,更愿意作小鸟依人状。除了自己工作上的事,家里的一切都由何大龙作主,大到房子的装修,小到女儿幼儿园和学校的选择。但事实是现在他们的房子还是人民出版社分给虹儿的。

  何大龙在书桌前坐下。拿起一本《新闻价值论》翻看,书桌上还堆着《媒体的力量》《真理与方法》《语言的战争》《科学革命的结构》等书,都夹了不少书签。白天的事,让他再次对新闻究竟是什么感兴趣。他相信上官德所采访到的都是真实的,的确有不少公安,特别是派出所简直无法无天。听说有的所长是用钱买来的,因此要在一切可能的情况下捞回本来。他们肯定是要钱而不要命,只是这次有某个环节出了错弄出人命来了。对于这种非社会普遍现象,媒体应该如何对待?新闻又应该如何揭露?上官德采访到的显然只是一堆被解释过的东西,他在拼装的过程中也显然带有自己的情绪。这种情绪会给社会带来什么呢?马诚紧张的原因并不是派出所打死个把人,他和自己一样,担心这条新闻会引发某种对政府和党不信任的情绪。

  想到这儿,何大龙好像找到了什么,立刻在稿纸上写起来:“新闻所谓的价值,与新闻的阅读者有着密切关系,它是人与人之间的精神活动。新闻其实是语言的控制者根据经验给出的非自然的结果。”写到这儿,何大龙站起来,似乎找到了论文的创新点。他在书房里兴奋地来回走动,嘴里振振有词:“新闻是语言的控制者根据经验给出的非自然的结果。太棒了。”走到客厅拉开阳台的落地门,一阵清风扑面而来。站在16层高楼看这座城市,何大龙忽然感到自己与这座城市发展迅速相比一点也不逊色。

  夜色中的东方市依旧车水马龙,不时有救护车鸣着警报呼啸而过。楼下不远处便是由西向东穿过这座城市的东方河,它是东方市的母亲河。东方市和全国其他中型城市一样发展迅速,但不见特色,到处是钢筋水泥。听说以前这里的建筑还颇有看头,有条街不用改变什么就可以拍三四十年代的电影。现在那条街被建成了仿罗马建筑的步行街,好好的有中国特色的东西,硬是被推倒,搞成不伦不类的现代建筑。奇怪的是,这样的建筑在很多城市都可以看到,难道这些领导人的审美观都惊人一致?显然不是,他们一致的是政绩观。

  何大龙刚来东方时这里的高楼并不多,好像最高的楼就是东方信托的那栋26层的大厦。可现在,高楼林立,犹如层峦叠嶂颇为巍峨了。这里边有他老丈人贺副省长的功劳,几年来他是上午在香港下午在新加坡,通过招商弄回了不少钱,也弄得东方市的房价成畸形趋势。何大龙与他不在一个领域,但听说过他们是怎么操作招商引资的,里边不规范的东西太多了。如果让媒体曝光,按马部长的话:会引发大的社会问题,甚至引起社会动荡。而媒体为何会缺席对这些不规范进行监督呢?这实际上涉及到媒体要解释什么和不解释什么的问题。谁掌握了发言权,谁就掌握了解释权。对呀,论文的题目就叫《新闻的解释》。

  他快步走回书房,在稿纸上写下了论文题目后得意地说:“我怎么这么聪明。”

  “叮咚叮咚”。门铃响了。何大龙走到防盗门的猫眼处往外看看,立刻打开门。

  “爸爸。”女儿小虹儿叫他。站在女儿边上的是虹儿的妹妹星儿。

  何大龙一边抱起女儿一边问:“贺大秘怎么回来了?”

  星儿拿着小虹儿的书包,笑着说:“我怎么就不能回来呀?”她又对小虹儿说:“你爸想偷懒不接你,我偏要送你回来,快去写作业啦。”

  小虹儿亲了何大龙,欢快地跑进自己的房间,星儿也跟进去。

  何大龙无奈笑笑,走进自己的书房。

  一会儿星儿进来:“姐夫,小虹儿是你的女儿,你都不管她?”

  见星儿不满的样子,何大龙说:“你来了,还用得着我管吗?”

  星儿手里端着一杯水牛哄哄地说:“那是,我姐不在,这里我可以当半个家,对不对?”

  何大龙慷慨地说:“NO,不是当半个,而是全部。我也归你管。”

  星儿乐了。何大龙常说虹儿没星儿漂亮,姐妹俩除了个头差不多,其他地方差异都很大。虹儿是瓜子脸,眉毛较粗,鼻梁不太长,也没酒窝,喜欢短发,不显漂亮,但比较匀称。星儿却是细眉大眼,鼻梁长长的,嘴唇较厚,有酒窝,喜欢长发。还有最大的一点不同是虹儿不爱化妆,星儿却相反,不化妆不出门。所以在星儿身上总能闻到一种特别让男人有感觉的味道。何大龙后来才知她用的香水是法国兰蔻,据说这是最易被中国女性接受的欧化的美。虹儿曾开玩笑讲星儿不是她的亲妹妹。

  何大龙看看眼前站着的星儿,穿的是一套果绿色的吊带连衣裙套装,她已把外套脱了,双肩露在外面。每次何大龙看见她都觉得她心态健康积极自信。

  星儿见何大龙没吱声,又见他看着自己就说:“嗨,你的目光不怀好意哦。”

  何大龙收回目光说:“我可没你想得那么现代。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回来呢。”

  星儿放下杯子,拿起伽达默尔的《真理与方法》翻了翻:“对解释学感兴趣了?”

  何大龙说:“写论文要用。你是学西哲的,这位伽达默尔先生有点意思,他从艺术的经验中发现我们被异化了,我们的经验根本不足以说明我们是人。他提出一切翻译都是解释,并且不让别人翻译他的著作。”

  星儿点点头:“姐夫,看来你对这位德国老头有点感兴趣了。我推荐你看本书。”她说着拿起笔在稿纸上写了一行字:洪汉鼎:《理解的真理》,说:“这是中国对伽达默尔研究最牛的人,这本书就是解读《真理与方法》的。”

  在星儿俯下身写字时,何大龙又闻到了他熟悉又陌生的香水味。

  星儿喝了口水:“我姐什么时候回来?”

  何大龙答道:“4月1日,她们的飞机落上海。你还是没说你怎么回来了。”

  星儿认真地说:“我老爸不是分管招商嘛,我帮他的忙。瑞东集团准备向外扩张,我建议来东方投资。董事长派我先回来跟贺副省长聊聊。”

  何大龙问:“你们那位董事长不是和老爷子是中央党校的同学吗,怎么还先派你来。”

  星儿摇摇头说:“不知道。管他呢,派我回来,我就公私兼顾。”

  何大龙又问:“还没找男朋友?”

  星儿笑着说:“怎么那么多问题呀,我等着姐夫你给我介绍呢。”

  小虹儿走进来:“小姨,我写完了作业。”

  “好,小姨给你洗澡去。大闺女了,不能让爸爸给你洗澡了。”

  小虹儿问:“为什么?昨天都是爸爸洗的。”

  何大龙和星儿都笑了。星儿对小虹儿说:“小虹儿,记住,以后不可以让爸爸给你洗澡。”

  小虹儿问:“那妈妈出差去了怎么办?”

  “打电话,让外婆来给你洗。”

  小虹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哦,知道了。”

  星儿朝何大龙调皮地眨眨眼,领着小虹儿出去了。

  就在何大龙与星儿聊天的同时,贾诚实坐在办公室犯难。

  开编前会前,孙社长来电话讲网上有条重要的消息,中央决定逐步减少省市委副职职数,未来中国省市党政拟设三位副书记:一个兼省长,一个负责党务,一个兼纪委书记。贾诚实想,干部问题向来是地区最敏感的问题,晚报不过是市级报纸,有权利做这样的新闻吗?

  晚饭时,和钱冰冰说这事。她说要慎重,报社出的号外和上官德的报道已闯了不大不小的祸。可这是社长的指示,我这个副总有必要和社长对着干吗?正想着,高原红推门进来:“教头,孙头儿来电话问省市委减少副职职数的稿子怎么发?”

  贾诚实反问:“你说呢?”

  高原红想都没想就说:“一版做大导读,在中国新闻版发头条。”

  贾诚实像是问她又像是问自己:“会不会出事?”

  “出什么事?这是中央的决定呀。”高原红大声嚷道。

  “大侠,稿子应该没什么问题。可它涉及到各级干部,牵扯的人太多,都是当权者。新华社又没有发通稿。”

  高原红笑道:“你的胆子越来越小了,不至于吧。”

  贾诚实站起来说:“这办报呀,就是八个字‘一天到晚,提心吊胆’。你说这美国高科技也不灵了,萨达姆不是还没抓到吗,那个伊拉克发言人萨哈夫又吹什么牛了?”

  高原红没接他的话:“我说教头,别转移话题呀。”

  贾诚实拿起电话按号码:“还是再请示孙社长吧。”电话接通了:“社长,我是诚实。对,是那篇稿子的事。”

  孙社长:“像这样的稿子就不能犹豫,这是非常重要的时政新闻,我们不发就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也违反了新闻职业道德。”

  贾诚实紧蹙眉头还想解释:“新华社没有电稿,网上好像也撤了稿。”

  “这正说明这条稿子的重要性,今天已有不少报纸做了报道,我们实际上已晚了一天。”

  贾诚实问:“要不要请示宣传部马部长?”

  “我看不用。事事都请示,那我们还办什么报。宣传部对我们出号外和派出所打死人的稿子有看法,但我们没有错嘛。尽管有些地方欠妥,可以改正嘛,没必要对我们兴师动众。派出所打死大学生的事情况怎么样?”

  贾诚实回答:“宣传部一过问,我让上官撤了,没消息。”

  “上官回避是对的,但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如果事实确凿,我看也不要放过。好啦,我明天到,我会去宣传部解释的。”

  贾诚实说:“好吧。”放下电话对高原红说:“他说他去找宣传部。”

  高原红特自信地说:“我就说没事嘛。出号外的这一仗我们打得多漂亮呀,这几天西祠胡同上的论坛尽是表扬我们的话,不少人夸你呢。”

  贾诚实递给高原红一支烟,自己点了一支:“拉倒吧,捧得越高,摔得越惨。”

  高原红用神秘的腔调问:“嗨,你是不是被钱大圣修圆了?好像你有点那个……要不要吃六味地黄丸呀。”

  贾诚实笑着骂道:“我知道你想什么,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快去做事吧。”

  “好咧。”高原红哼着:“2002年的第一场雪……”出去了。

  贾诚实没想到,他的害怕变成了现实,上面震怒了,明天的报纸引起了省委领导的对市委李书记的批评。

  何大龙早上骑车送完女儿去学校,赶到办公室放下提包就直接去会议室了。进去一看,不仅有新闻出版处的人,还有宣传处和干部处的人。大家都不知道要开什么会。

  马诚拿着几张报纸和王副部长一起急匆匆走进来,他用目光扫视了会场后说:“大龙同志坐这边来。”他指指他身边的一张椅子。

  何大龙看了看其他人,走过去坐下。

  马诚对办公室的人说:“小陈,给我们杯水。”看得出,刚才走得急,他还有点喘。把手上的报纸递给何大龙后他对大家说:“同志们,开会。刚才市委李书记把我找去,他非常生气,原因是晚报昨天在中国新闻版发的一条新闻,题目叫‘省市委副职职数将减少’,副题是‘未来拟设三位副书记:一个兼省长,一个负责党务,一个兼纪委书记’。在一版还搞了头版头条导读。大龙同志,你把李书记在报纸上的批示念一念。”

  何大龙在马诚讲话时已看到李书记在报纸一版上方空白处用红笔写的批示,他念道:“立诚同志,晚报的这篇新闻我认为很不妥,新闻中所要表达的观点与实际情况严重不符,省委领导对这个报道也非常气愤,责成省委宣传部调查。中央对干部政策进行改革还没有具体部署,如果我们的媒体处理不当,就可能产生极为混乱的负面影响,甚至打乱中央的部署。这是极不负责任的态度。我听说近期晚报有不少情况,这要引起我们的高度重视,宣传部一定要把好关,争取主动。决不能因为对新闻的把关不严,而影响了东方市的发展大局。”

  马诚接着说:“李书记的批示实际上是给我们宣传部提出了重要的课题,就是如何把关的问题。这个问题请宣传处新闻出版处研究,尽快拿方案出来。另外,请干部处也要拿出一个关于媒体领导人的考察办法,今后谁当媒体领导,在本单位提名后,宣传部干部处必须对其进行职务考察,要看看他是不是符合担任党的宣传领导干部的条件。另外,关于《东方晚报》的问题,我和王部长刚才商量,坚决贯彻李书记关于‘争取主动’的指示,要追究责任,特别是一把手的责任。”

  何大龙听到这儿,一惊,立刻心跳加快。马诚的话像道闪电,他却在这道闪电中看到了原本捉摸不透的东西,这个东西就是机会。凭他的经验,估计孙强怕是干不成社长总编喽。这个位子空出来,谁去合适?从晚报内部提?那位贾诚实不被处分就算便宜他了,接二连三的事都是在他值班期间出的,他没戏。可能还得从外面派人下去。何大龙想,最理想的人选就是宣传处方处长和自己。论资格,方处长比自己老,论新闻理论水平,自己比方处长强很多。虽然《东方晚报》也是正处级,可那个位置的政治地位社会地位可不是呆在宣传部当个处长能比得了的。就说车,孙强坐别克君威,马部长才坐桑塔纳时超。何大龙脑子在急速地想着,直到马诚说散会他才惊醒。

  一回到办公室他马上关好门,拿起电话拨号,拨通后对着话筒说:“孙秘书,我是何大龙,贺省长方便接电话吗?好的。”

  话筒里传来贺副省长朗朗的声音:“大龙啊,说了多少次,有事直接拨我桌上的电话嘛,机关的这套不要放在家里人身上。有事吗?”

  何大龙简单地跟他说了省委领导和市委李书记对晚报的批评以及马诚可能要处理孙强的事。贺副省长马上明白了何大龙的意思,他说:“我知道这件事,晚报的错误是严重的。你是不是想动一动?去实现你那个新闻理想?”

  何大龙笑着说:“爸,你知道我正在读新闻学研究生。”

  贺副省长:“新闻我不懂。但我知道无论是这个社会,还是在这个社会里生活的人都已经离不开新闻喽。我个人表示支持你,但新闻官不是那么好当哟,你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

  何大龙觉得老丈人的话像够年头的酒一样醇厚热烈,说:“我其实一直都在准备。我想再跟虹儿商量商量。”

  贺副省长说:“这有什么好商量的?组织上要你去哪里工作,你还能说我跟老婆商量商量?你这个孩子呀,要自信要从容要有风度。我看你可以先跟马诚同志表个态,让他知道你要求进步的想法。好啦,我还有个会,晚上你回来一趟。”

  何大龙高兴地:“好的,我晚上回去吃晚饭吧。”

  贺副省长笑了:“我看你是不愿自己做,想回来蹭顿饭。就这样。”

  放下电话,何大龙感觉自己这边的砝码又重了。贺副省长插手此事,自己出任《东方晚报》一把手的希望就大大的有了。他惊喜交加。

  果然,一周后,何大龙被中共东方市委任命为《东方晚报》党委书记、社长兼总编辑。这种一肩挑的情况,在晚报历史上还是第一次。他给已经回到上海的虹儿挂电话说这事,虹儿不信,她说:“今天是4月1日愚人节,你是在骗我吧。”

  何大龙笑嘻嘻地说:“到了一趟西方,就过起愚人节了。告诉你,是真的,已经谈了话,任命也下来了。快回吧,给我祝贺。”

  虹儿将信将疑:“你真不骗我?好吧,我信你一次。吃完午饭我们就往回走,社里的奥迪车在上海,我省趟机票钱,坐汽车回去。”

  何大龙听后愣了:“不坐飞机了?”

  “不是说了,社里的奥迪车在上海。”

  何大龙反应过来:“噢,好。”对着电话悄悄说:“我晚上等你。”

  虹儿柔声说:“这才20天就熬不住了?”

  何大龙反驳道:“等你回来庆祝,什么熬不住呀。告诉你,路上一定要慢一点,别着急,晚上12点到家都没事。”

  “没那么晚,10点准到。好啦,我挂了。”

  何大龙按捺不住喜悦又给星儿打电话:“喂,星儿,知道我的事了吧。”

  星儿生气道:“别跟我说事儿,今天愚人节,我已经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了。”

  何大龙叫道:“你怎么跟你姐一个腔调呀,不跟你说,问你老爸去。”说完挂了电话。

  没过五分钟,星儿的电话打过来了:“姐夫,你真的去了晚报呀?”

  何大龙得意地说:“不是愚人节新闻吧?”

  星儿高兴地说:“祝贺祝贺。我姐什么时候回来?”

  “今天晚上。”

  “我晚上去你们家睡。”

  何大龙笑了:“拉倒吧,我们两口子团聚,你凑什么热闹。”

  星儿也笑了:“我去为你庆祝呀,小姨子是姐夫的半边屁股嘛。”

  何大龙答应道:“好吧,晚上先带小虹儿到外面撮一顿,然后回家等你姐。”

  “好嘞,说好了,晚上我请客,去天天渔港吃海鲜。”

  放下电话,何大龙突然从嘴里冒出两句京剧:“劝千岁,杀字休出口,老臣与主说从头……”此时他的嘴上脸上都荡漾着春风,现在自己有权处理晚报的一切事务了。要不要处理贾诚实和上官德呢?马诚在跟他谈话时已再三提到要处理这两个人。但此一时彼一时,在何大龙的心里这两个人都变得重要起来,他们没犯政治上的大错又是干新闻的料,为什么要处理他们呢?况且上任的三把火如果不“烧”业务而“烧”人,对自己在晚报真正站住脚没什么好处。怎么办呢?他脑子在想,嘴里却在唱:“刘备本是中山靖王的后,景帝玄孙一脉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