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当出头檩子




  郭嵩焘一腔怨气对刘锡鸿、何金寿等提起弹劾,结果自己反被传谕“告诫”,李鸿章得知消息,一边摇头叹息,一边对薛福成说:

  “叔耘,你看,我料中了吧?”

  薛福成虽鼓动中堂向恭王写信,但对结果却有所预料,此时不由说:“虽然如此,要说的话,还是要说,不然一潭死水,毫无生气。”

  李鸿章说:“不说白不说,说了也白说。大前年为洋务,朝堂上好一场大辩论,我和丁禹生(日昌)才提出要变更旧章,不能拘泥成法,就被清流那班人骂得狗血淋头,丁禹生还被骂成丁鬼奴,置此情形之下,我再也不想当出头檩子了。”

  薛福成见中堂也提到要变法,一句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只好说:“依学生看,士大夫泥古不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早在道光末年,龚定庵(自珍)就在大声疾呼,还说‘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可这么多年来,满朝公卿,仍了无生气,究其原因,乃是像中堂这类有识见的人太少了,单凭一二人的抗争,无法改变这局面。”

  就在这时,唐廷枢求见。

  唐廷枢还是为胥各庄的铁路来的。眼下矿山用机器采煤,产量十分可观,路基工程已接近完成,铁轨、火车头也在伦敦等待发运,但朝廷关于铁路的争议也传到了他的耳中,他一时不明就里,生恐中堂顶不住来自上头的压力,改变主意,于是特地赶来见中堂。

  “中堂大人,听说胥各庄的消息还是传出去啦?”唐廷枢尚未落座,立马就问此事。又说:“如果没有铁路,那么多的煤挖出来,堆在露天让山洪冲走,那就真可惜了。”

  李鸿章不由苦笑着说:“景星,你的耳报神也真快,你看,我们正在议论此事呢。”

  说着,就把刚才的话题向他重复了一遍。唐廷枢一听,不由想起了容闳,容闳归国入觐,原想说动朝廷增派留学生去美国,不想此议不但被搁置,且连本年应派的30名学生也由李鸿藻奏请取消了,容闳乃是怀着十分失望的心情郁郁返美的。眼下李鸿章说起士大夫的因循守旧,他不由说:

  “依卑职看,薛大人的话是不错的,一二个有识之士改变不了这死气沉沉的局面。因为满朝公卿,脑子里只装了个孔夫子,只知道严夷夏之大防,却很少有人知道中国以外的事,和他们谈声光化电之学,他们认作左道旁门,谈国会、谈立宪,更是目为大逆不道。所以,和这班人谈洋务,无异于对牛弹琴。要改变这局面,当务之急是多派人出国见识,容纯甫建议增派幼童出洋学习,这是一个好办法,设想一下,如果全国上下,有很多头脑清醒的人,形成一股子,那还有那班啃八股的书呆子说话的地方吗?”

  李鸿章一听这话,面色不由凝重起来——刚才薛福成欲言又止,他明白薛福成要说什么,因为一扯开,自然牵扯到朝廷的选士,自然又要扯上政体和制度,不改变制度出不了人才,没有人才又打不破这死气沉沉的局面,自从郭嵩焘提出“民风政教不如洋人”后,李鸿章围绕这个题目想了很久。眼下,唐廷枢又提出同一个话题,他于是说:

  “郭筠仙几次来信都提到了向泰西派留学生的事,说小日本向泰西派出的留学生是我们大清的十几倍,从宪政、警政、法律、税务到军事、教育、医学都有人在学,可我们呢,除了向英国派了几十个人操习船炮,就只有容纯甫带出去的120名幼童,未免相形见绌。他和容纯甫唱的是一个调子,恨不得像日本一样,事事都跟泰西学。可我不是这样看的,话说回来,我中华毕竟非小日本可比,我们的儒学源远流长,且也尽善尽美,四维八德,更是不二法门。像郭筠仙主张的,凡事都要向泰西去学倒大可不必。”

  唐廷枢一听中堂老调重弹,不由想起了容闳对中堂的评价,他也是从小就接受西方教育的人,可不像薛福成那样,脑子里有那么多的沟壑,马上说:“卑职可不这么看。”

  李鸿章一见唐廷枢当面反驳他,心中未免不高兴,乃提高语调说:“景星,我知道,你和容纯甫一样,是从小就啃洋面包长大的,自然凡事都是洋人的好。可知道,我们是生活在有五千年文明的中华大地上,四维八德是做人的根本哩!”

  一边的薛福成见中堂用教训的口吻和唐廷枢说话,不觉好笑:其实他一直生活在中堂身边,看得最清楚,每逢中堂为洋务的事被人攻击、洋务的主张被驳回时,他便对朝廷那一班书呆子恨得牙痒痒的,恨不得脱胎换骨地改变这局面才好,可一想到自己的功名、头上的花翎顶戴,却又是另一副面孔了。眼下也是,唐廷枢才开口便遭驳斥,他倒要看看唐廷枢如何收场。不想唐廷枢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说:

  “中堂大人,卑职尚未说完哩。”

  李鸿章没好气地说:“你说,你说。”

  唐廷枢说:“这以前的泰西尚不如中华,眼下称雄世界的盎格鲁•撒克逊民族,其祖先也一样的茹毛饮血,与夷狄毫无二致,如今他们骤然富强,可不是上帝的厚爱,而是大有原因的,概而括之,利炮坚船源于学问,源于政教和制度,须知政教和制度才是根本,才是精华。中堂欲兴办洋务,必先着意培育人才,造成声势,然后从改革制度入手,从移风易俗上作文章。”

  李鸿章一听,不由连连摇手说:“嘿嘿,又是一个郭筠仙,得了吧,我也不和你说多了,胥各庄的那条路,你放心去修,铁轨来了也只管放心地去铺,我可不是沈幼丹,修成的铁路又拆掉,至于要费唇舌,要和那班人打笔墨官司,由我一人担待好了,你只要不像郭筠仙一样与我捅漏子就行。”

  唐廷枢一见自己才说了个开头中堂便关门,心中不由失望。但中堂在铁路一事上的态度却又让他放心,他只好叹了一口气,把要说的话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