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命




  不久,一封电报自法国马赛发来——北洋派往欧洲考察的马建忠已赍诏乘轮抵达马赛,将乘火车于明日下午到达伦敦。

  一听这消息,众人口中不说,心里都明白,马建忠所“赍”之“诏”肯定是刘锡鸿使德的任命。看来,沈葆桢不是捕风捉影、信口乱说之人。

  郭嵩焘听张德彝口译完电稿,脸色铁青地回到自己卧室,张德彝乃将电稿转交刘锡鸿。

  刘锡鸿一下眉飞色舞、精神焕发,又让凤仪把电文复述了一遍,然后趾高气扬地指挥随员们准备迎接使者,

  众人一边向刘锡鸿再次道贺,一边各自匆匆去准备。

  黎庶昌注意到郭嵩焘已回屋,赶紧追过来,推门一看,只见他仰躺在大沙发上,槿儿正往他身上盖毛毯。

  黎庶昌明白郭嵩焘此刻心情,忙在一边坐下来,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启齿。

  其实,黎庶昌自出洋便和刘锡鸿龃龉,但他是个聪明人,待看出刘锡鸿的为人后,觉得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作了同事,犯不上处处和他计较。所以,有些事,但凡刘锡鸿在场他便不说,避免和他发生争论。刘锡鸿既已下定决心和正使作对,便也犯不上和参赞也翻脸。所以,这以后,他们之间反相安了。

  眼下老师有责备之意,黎庶昌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倒是郭嵩焘先开头,他偏过头目光冷峻地望黎庶昌一瞥说:“纯斋,恭喜你又要履新了,只可惜这份兼差是没有薪水的,他顶多让你报一些车马费罢了。”

  黎庶昌没在意郭嵩焘话语中有讥讽的意味。他知道刘孚翊常往这里跑,这消息肯定是刘孚翊讲出来的。于是坦然说道:

  “门生正是为此来的。刘云生欲指名奏调我兼任驻德使馆参赞,我已答应他了。这事门生是这样考虑的——云生为人行事,老师深知,不必赘述,且无论资历和学识都不副公使之任,他大概自己也清楚,所以,在接获幼丹宫保的信后,便与门生商量,欲门生帮他一把。为大局计,门生只好答应了他。另外,门生也可借此增长一些阅历。上回和德在初在柏林走马观花一回,觉得真了不得,有此机会,岂能放过?反正柏林与伦敦有铁路相通,往来便利,我便两头跑也无所谓的。”

  黎庶昌的话字斟句酌,十分委婉,且有一个“为大局计”摆在前头,郭嵩焘心想,这黎纯斋真是个八面玲珑的角色,虽不高兴却也不好反驳。他早知李鸿章要安排手下幕僚来欧洲考察,马建忠只是头一拨,罗丰禄也即将动身,这班人都是郭嵩焘的晚辈,来了便来了,却不料马建忠此行却兼有“宣旨”的差事,既有“钦差”身份,自己便应该和刘锡鸿一道去车站迎接。他既不愿看刘锡鸿春风得意的那副轻狂相,也不愿意为“恭请圣安”在洋人众目睽睽之下,行三跪九叩之的礼。于是苦笑着叹了一口冷气,懒洋洋地说:

  “你看我这样子,车站就不去了吧。”

  黎庶昌此时可谓洞察他的肺腑,将心比心,也觉得这“病”来得正是时候。忙连连点头说:

  “病了当然不能勉强,再说,马眉叔是晚辈,您不去接他,谅他也无话说。”

  说完便匆匆出来,和众人一道去车站。

  刘锡鸿终于如愿以偿。他跪在红氍毹上,喜孜孜地听马建忠念完上谕——果然是任他为驻德国二等公使。虽说是二等,月薪比郭嵩焘少了二百两,但离京时他只是五品京堂加三品衔,比郭嵩焘这正二品兵部侍郎差远了。如今都是公使,都是钦差,一样平起平坐了,他能不得意?

  他算是对浩荡皇恩感激涕零,先是望阙谢恩,三跪九拜,后又对着马建忠本人,连连作揖打躬。

  这里马建忠宣旨毕,将上谕供在香案上,然后甩一甩马蹄袖,上来欲与两位公使大人请安。直到这时他才发现郭嵩焘不在。

  “咦——”马建忠四处一望,诧异地说:“郭筠老呢?”

  “是这样的。”黎庶昌忙上前唤着马建忠的表字道,“眉叔,筠公偶感风寒,才吃过发表的药,要禁风,所以特让我向你表示歉意。”

  马建忠不知就里,忙说:“无妨无妨,再说不是有‘行客拜坐客’一说吗?”

  于是,大厅里众人仍围着刘锡鸿道贺,黎庶昌却陪着马建忠去看望郭嵩焘。

  刚转弯望不见大厅了,黎庶昌便悄悄地对马建忠说:“眉叔,你见了郭老夫子,宜好好地开导他。”

  同为北洋幕府中人,黎庶昌与马建忠之间也十分随便,他接下来便把此间发生的事简略地向马建忠作了介绍。马建忠连连点头说:

  “这早在中堂的意料之中。”

  说话之间,已来到了郭嵩焘的住室前,推门进去,郭嵩焘仍躺在沙发上,一见二人进门,他赶紧欠身道:

  “眉叔,怠慢了。”

  一边说一边便病恹恹、慢吞吞地要趿鞋下来与马建忠见礼。马建忠不待他下来先上去按住他说:

  “筠公不必客气,建忠是晚辈,应该先来看您。”

  黎庶昌也于一边劝郭嵩焘不必拘礼,郭嵩焘只好顺势又上沙发,虽坐直了身子,却仍把毛毯拉上来盖住大半截身子。

  这时,早有仆从上来献茶,并摆上了洋水果、洋点心。郭嵩焘问过路上情形及国内一些故旧的近况后,突然话锋一转说:

  “眉叔,你不该来的。”

  这话何等突兀,马建忠不由愕然一惊,尚不知如何作答,郭嵩焘忙补上一句说:

  “我是说你不该赍来那一道乱命。”

  将上谕称之为“乱命”,幸亏只有黎、马二人在场,黎庶昌一怔,连连摇手说:

  “筠公,既成事实,不为己甚。”

  马建忠终于反应过来,忙说:“筠公,此番刘云生之任,乃是恭亲王授意总理衙门沈中堂写信,征得合肥伯相的意见后才最后定下的呢。”

  郭嵩焘说:“什么,这是李少荃的主意?我不信。”

  马建忠只好把他知道的经过叙述了一遍,最后说:“李中堂也明白刘云生的为人,但人家是兰荪相国夹袋中人,相国以帝师之尊,中堂也无奈其何,所以,与其让您荆生肘腋,不如遣而去之,这也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之意。”

  听马建忠如此一解释,郭嵩焘总算释疑,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马建忠又取出一封信,双手捧与郭嵩焘说:

  “这是李中堂给您的信,您写与中堂的信,中堂字字句句都看进去了,总之,您的苦衷,中堂都清楚。千言万语归结成一句——一要保重身体,二要看远些、看破些。”

  直到这时,郭嵩焘的脸色才渐渐开朗些。

  马建忠接下来便说起李鸿章眼下的洋务:胥各庄的铁路路基工程已接近完成,他本意是想让淞沪路开铁路先河,待国人目睹其利后,再在胥各庄从容铺轨,不想眼下淞沪路保不住,清流已下定决心,要拒铁路于国门之外,恭王虽据理力争,但挡不住众怒,所以眼下形成了进退两难的局面。淞沪路不保,胥各庄的铁路便不能见天日,开平煤矿产量可观,可无铁路,挖出来堆在露天与埋在地下何异?

  江苏丹徒人马建忠虽没有举人进士的头衔,却比李凤苞有学问。眼下谈起洋务是滔滔不绝,感慨殊深。郭嵩焘虽然气愤,但又冷笑说:

  “李少荃是又要吃鱼又要避腥,他只相信左季高那句话,什么办洋务只能干不能说。我就不以为然。你不说别人就不知道吗?左季高在陕甘那是天高皇帝远,你就在京畿,能瞒得过谁?我可不是他这个想境,大不了丢了这区区一官。”

  听他这口气,是已下定决心要有所动作了,黎庶昌知道老夫子的性格,一旦打定主意,九牛拖不回,眼下又对自己有了误解,若再劝更会撇不清,只好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果然,他二人一走,郭嵩焘立刻下地扶笔草疏。经过几天的构思,腹稿早已有了,此时走笔匆匆,一下便将奏疏的题目写了出来:《办理洋务横被构陷折》。

  此题一出,思绪万千,悲从中来,几不能自持,竟忘了这是为自己辩白,而像是和朋友诉衷情,乃从咸丰末年的痛心往事说起——自鸦片战争以来,因在事大臣不通晓洋务,在与洋人办交涉时,往往因小事而引发一些不必要的纠纷。为此,推考事理,通晓洋情已成当务之急。自己出仕以来,内直南斋,外任巡抚,未尝一日不顾念及此,乃悉心考究,公私兼顾,以求裨益大局,不料却处处遭人误解,动辄受到攻击……

  接下来自然要举例,于是从主张开设外国语言文字学馆被人诟骂说起,直到去年主张议处云贵总督岑毓英、及接受出洋使命遭到清流攻击,至此番因日记一事,无端又被何金寿等人弹劾,刘锡鸿造谣中伤至使馆同寅无所适从,“回思反省,应是自己知人不明、莅事多暗”,结果“求益反损”、“一生名节、毁灭无余”。深恐有负朝廷委任,文章最后提出:“副使刘锡鸿、编修何金寿等勾通构害情形应否交部议处,伏候圣裁。”

  一口气写完奏稿,自己默诵一遍,觉得十分淋漓酣畅,这才稍舒愤懑。本想给黎庶昌、马建忠看看,听一听他们的见解,但一想到黎庶昌已由刘锡鸿推荐出任驻德参赞,脚踩两边船,便又不想给他们看了,自己审完后即匆匆缮正拜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