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期而遇的伪使




  郭嵩焘等人身在伦敦,未奉朝廷谕旨,不知新疆消息,此时的英国政府也不完全清楚中亚情形。其实,眼下的南疆已是风声鹤唳了。

  这天,澳大利亚世爵师丹里突然来函,邀正副使去府中茶会。

  师丹里在使馆之人眼中是一个同情清国、肯仗义执言的朋友,郭嵩焘于是和刘锡鸿欣然前往。

  师丹里以退休官员的身份,好结交名人,他的客厅常高朋满座。今天也是一样,郭嵩焘和刘锡鸿下了车,师丹里已迎候在府门前,他亲切地上前拥抱了客人,然后引客人进入他的客厅。

  这时,客厅里已坐了十余男女贵宾,见主人陪公使进来,忙一齐站了起来,师丹里将客人一一介绍与公使见面。

  不想刘锡鸿眼尖,也特别敏感,竟一眼便瞥见客人中有两个高大的汉子,着西北少数民族的衣帽,颔下髭须飘然。他开始还以为是土尔其国的外交官,心中便有了几分警惕,不料师丹里在介绍时却说:

  “这位是哲德沙尔汗国的特使赛义德•牙库甫先生。”

  因此行张德彝未能同来,翻译由马格里一人担任,马格里已知正副公使对阿古柏政权的立场,明白师丹里此举有些荒唐,正在犹豫如何翻译。此时,那个赛义德已向郭嵩焘伸出了手,郭嵩焘也准备出手了。

  就在这时,刘锡鸿从师丹里介绍客人时那一连串的英文中听出了“哲德沙尔汗”一词——这些天众人关心及威妥玛来游说时,这个词儿用得太多了,他已“耳熟能详”。于是手一拦,挡住了正使即将伸出的手,然后用严厉的语气问马格里道:“他是不是从南疆来的?”

  马格里只好点头说:“是的,他是阿古柏的特使。”

  刘锡鸿不由板着脸向师丹里道:“师丹里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郭嵩焘吃了一惊,忙问道:“师丹里先生,你怎么事先不告诉我们都是一些什么客人?”

  师丹里的本意便是欲导演一场意外的戏,让清国公使在不经意的情况下,与阿古柏的使者坐到一张桌子前来,造成握手言欢的事实。不想刘锡鸿精明,一下便看出了这把戏,师丹里知道这“戏”再也演不下去了,索性说:

  “是这样的,今天除了我的几个老朋友外,特地邀请了一个大学者,这就是赛义德•牙库甫大阿訇。大阿訇对《古兰经》的研究十分精辟,是闻名伊斯兰世界的大学问家。而大清国公使郭大人又是儒学的大宗师,两人有幸相聚,一定有许多说不完的话题。”

  说着,竟拉起郭嵩焘的手,欲与赛义德相握。

  郭嵩焘见状,赶紧抽回自己的手,且严肃地说:“师丹里先生,你一向被我们视为最尊敬的朋友,这回怎么作妨害我们之间友谊的事呢?”

  刘锡鸿又补充说:“阿古柏是大清的叛逆,僭号称王,我们从来没有承认过他那个什么国,什么王,自然也不会承认这个使者。师丹里先生此举是十分荒唐的。”

  师丹里见状不由说:“刘大人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今天是在我家里,纯是私下相见,只讨论学问不谈公务,这下总可以了吧?”

  刘锡鸿说:“我们身为使臣,一言一行皆代表国家,何来私事?阁下如顾及友情,请立即驱逐伪使,不然我们告辞!”

  说着,拿起郭嵩焘的手就往外走。师丹里一见,不由急了,他一边伸手拦住客人,一边对身边的随从使了个眼色,随从会意,乃转身向怔怔地立在那里的赛义德•牙库甫说了几句什么,赛义德更尴尬了,乃和随员讪讪地跟着师丹里的随从从另一张门走了出去……

  此次茶会,与会者虽为英国上层社会名流,但气氛却十分沉闷,交谈中主宾皆斟词酌句,生恐再刺激了对方。郭嵩焘注意到了这情况,乃和刘锡鸿早早地告辞。

  还在车上,刘锡鸿便将马格里狠狠地训了一顿,谓他不知机,甚至有帮助洋人瞒天过海之嫌。回到使馆,他更像一个凯旋的英雄,逢人便告,说自己如何精明,识破了师丹里的阴谋诡计,不然将酿成大错。言外之意自然是说正使颟顸懵懂。

  郭嵩焘听了心中有气却又无法表白。刘锡鸿见状,便得寸进尺,竟提出来不要将伪使求和之事奏闻,以免干搅朝廷的决策。但郭嵩焘坚持要奏,说既然奉旨坐探夷情,眼下有事自然应向朝廷报告,让朝廷全面权衡,作出正确决断。

  使馆之人大多支持正使之议,刘锡鸿见状这才不再坚持。

  这天,众人在客厅里读报时又扯上了新疆的事——若是全疆光复,朝廷酬庸有功之臣,作为主帅的左宗棠将得什么封赏?就在这时郭嵩焘走来了。

  “筠公,你是熟知朝章典故的,你说说。”

  刘锡鸿明知这是郭嵩焘的心病,却故意问道:“贵同乡眼下已是一等恪靖伯加太子太保、东阁大学士,再要晋封该是个什么爵位呢?”

  郭嵩焘没好气地说:“这样的议论我看无聊!”

  刘锡鸿冷笑着说:“看报纸议时事,何所谓无聊?再说左恪靖扬威西域,连洋人也钦佩不已,朝廷酬庸功臣也应该呀。”

  面对刘锡鸿的挑衅,郭嵩焘再也克制不住了,他立时拂袖而起,也冷笑着说:“应该,依我看就是封个平西王也应该。”

  众人不由愕然,郭嵩焘却手一甩,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刘锡鸿望着他的背影,不由连连冷笑不已……

  一向老实不得罪任何人的姚若望悄声嘀咕说:

  “怎么把左恪靖比吴三桂呢,这怕不合适罢。”

  刘锡鸿“哼”了一声,大声说:“这还看不出吗,这就是嫉妒,嫉妒左帅之功!”

  “嫉妒”二字清楚地追上来,钻进了郭嵩焘的耳中,他真想返身回去质问刘锡鸿,但一想起口舌之争徒费精神,便又把火气强压下去了。

  但人有气,强忍毕竟不是办法——本是好好的,怎么就无端惹一场口舌?他越想越不能平静,回到房中不由生闷气……

  眼下,刘锡鸿说他嫉妒。自己有必要和这样不可理喻之人辩驳吗?他一时思前想后,感慨万千,总总解不开心中这一团乱麻,万般无奈,皆付于一声长叹:

  “往事尘封休再启,此心如水只朝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