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詹姆士宫




  照会递到外交部,一连两天毫无动静。这天是英国朝会之期,地点在圣詹姆士宫。

  圣詹姆士宫建自数百年前,其时英国还是个小国,体制简易,王宫建于旧城区,规模不大。随着城市发展,王宫眼下已与市肆毗连,国君车队出入甚为不便,故于道光年间另建白金汉宫,虽有新宫,但大的朝会及大庆典仍在旧宫。

  此宫外表以汉白玉为主砌成城门形,护军数百,皆着红色龙骑兵军服,列队于内,门口则为身着金色铠甲的军官,佩长剑。进入大门,有石阶数级,升阶后至一大堂,装饰得金壁辉煌,大堂有门两重,头道门立着御前大臣西摩尔,清国公使第一次觐见维多利亚女王即由他领见。

  此时陪侍一边的马格里立刻上前向西摩尔递交名片——郭嵩焘和刘锡鸿已随乡入俗,由马格里代印了一大叠洋式名片。西摩尔已是熟人,接过名片随即高声唱名,谓:

  “大清国公使郭大人、副使刘大人到!”

  立刻另有负责接引的大臣过来引客人一行进入休息室。

  随着各国公使及夫人陆续到齐,有内大臣赫弗侯爵手执一个小本子、一支铅笔在门口登记公使及随员人数、安排入觐顺序。

  自由与平等是洋人平日的口头禅,体现在外交礼仪上则各国公使不分国之大小,一视同仁,入觐时以该国公使递交国书的时间先后为序,清国公使刚来不久,故排在最后。

  听马格里介绍了这一细节后,郭嵩焘虽排在最后,却十分高兴,认为洋人通情达理,确有古风。

  上午10点钟,内廷奏响了音乐,内宫大门洞开,在仪仗队导引下,威尔逊亲王夫妇在前,维多利亚女王在三公主露易丝、四公主碧阿他丽丝左右掺扶下缓缓进入大厅。待女王登上宝座,威尔逊夫妇立于宝座之下,三公主和四公主则立于女王身后,各大臣随即进入,分立两旁,接着由赫弗侯爵唱名,各国公使相继进入,向女王鞠躬,女王亦回敬,威尔逊亲王则上前与公使握手问好。

  当郭嵩焘与刘锡鸿及翻译进入时,威尔逊亲王一一如前,问候过后又说:

  “听说贵公使学识渊博,鄙人景仰不已,改日当亲自上门请教。”

  郭嵩焘连说“不敢不敢。”

  马格里则翻译为“欢迎,欢迎。”

  女王则问起“贵公使何不偕夫人一同来?”

  各国公使皆偕夫人一同入觐,这是摆在郭嵩焘面前的事实,槿儿也私下嘀咕过要去王宫见识,但想到中国的礼俗及同僚的议论,郭嵩焘仍下不了决心。眼下女王问起,他只好以身体不适为对。女王于是反复叮嘱,下次来时希望能看到尊夫人。

  接见过后,女王留宴所有外交官。宴会在圣詹姆士宫的大花园举行,女王年岁大了且肥胖,不耐周旋,乃早早退出,一切交由威尔逊亲王主持,用鸡尾酒,菜肴自取。宴后亲王又留公使们参观圣詹姆士宫。

  在这幢森严古老的城堡中,除了女王寝宫,其余地方都可参观。

  郭嵩焘和众公使一道兴致勃勃地参观了国君的图书室、王世子及公主的居室和贵宾室,只见屋宇皆错花飞金、玻璃明镜,悬大小各式彩灯,各厅堂皆以锦缎为壁衣,花色与地毯相合,壁上皆嵌挂名画,接见使臣的大厅绘有英国历代君主的画像,正面有一面巨大的镜子,嵌镶在镂金的框架中,与之相配的是对面绘有维多利亚女王年轻时的半裸的巨幅画像,显得十分美丽动人。

  王世子、公主室内几榻皆以金饰,上面摆设用纯金或纯银及象牙镂花的器皿,连壁炉的周边也用金饰,游廊夹道上则陈列着古铜制品及名贵的瓷器,在紫藤架下有三艘很大的象牙船,雕刻如吴越间的花艇,上面人物、篙架、座椅毕具,郭嵩焘看着眼熟——似是圆明园中之物。花园喷水池边,有汉白玉雕裸女十数尊,或坐或立,或举水瓶自浴,大小与真人差不多,模样十分逼真。客人置身其中,就如游仙境一般……

  众人随威尔逊亲王参观,相互交谈,清国公使受语言障碍,显得较为冷落,日本公使上野景范善体人意,他马上与郭嵩焘走在一起,边看边用华语与郭嵩焘聊天。

  因欧洲各国都在关注巴尔干半岛的战争,这里的人几乎全在议论这个话题,郭嵩焘近日也找马格里等人了解了一些情况,知道那里民族杂居,有信奉东正教的塞尔维亚人、有信奉伊斯兰教的土尔其人,还有信奉天主教的克罗地亚人,彼此因教派之争而相互仇恨,常年争斗不息,这中间又因俄罗斯人觊觎巴尔干半岛及黑海海峡,未免推波助澜,英国和法国则惟恐俄国人得手又从中助土拒俄,从而导致了俄土八次战争,居然互有胜败。眼下虽说是土尔其与塞尔维亚的战争,俄罗斯表面保持中立,但已把志愿军派到了塞国;而英法则一如其旧,将军火源源不断运往土尔其。

  在郭嵩焘眼中,土尔其人为西突厥苗裔,眼下又支持新疆的阿古柏政权,封其酋阿古柏为“艾弥儿”,是对中国不友好的行为,不过彼此并未直接为敌,使者间不必寻仇。故当上野景范提到这个话题时,郭嵩焘只说:

  “总总以解兵息争为宜。”

  上野景范则直言不讳,说土国内政不修却又横挑强邻,兵连祸接实在是不智之举。郭嵩焘细问其故,据上野景范说,这以前土尔其称奥斯曼帝国,创立时间约在中国的元世祖末年,其时国力强盛,军队所向无敌,乃灭东罗马帝国,占领叙利亚及巴尔干半岛等大片土地,大约到明朝初年,其疆域横跨欧、亚、非三洲,为世界第一大强国。可接下来因国王——苏丹好大喜功,内政不修,连年征战,国力虚耗,至明正德十一年(1571年),其舰队为西班牙与威尼斯联合舰队所败,此后便一蹶不振,但继位的国王一个比一个好战,不知休息,外与俄罗斯等国争斗不息,内又贪污贿赂公行,文恬武嬉,值此世界各国纷纷改革国政、咸与维新之际,却仍一如其旧,视新政为异端,目下国力更趋衰落,以致国土分裂,降为一三等小国,不得不依附英法,苟延残喘……

  上野景范知道得真多,说起来有根有据,比马格里的介绍更为详尽。郭嵩焘听后不由感慨不已:土国的情形又与眼下寝处积薪却仍固步自封的大清国何其相似!上野景范此说是否在影射呢?他装作不在意地说:

  “土国地处地中海要冲,乃兵家必争之地,为抗衡俄国,不得不与英法结盟,这也是不得已之举,为结好英法,想必要给诸多好处。”

  上野景范冷笑着说:“不是吗,英法与土国所订条约就像与贵国及敝国所订条约一样,都是利己不利人的不平等条约。”

  郭嵩焘不意上野自己提到了条约之事,于是一边点头一边试探道:“听说上野大人欲与英国外相商讨改约,让他们放弃领事裁判权等许多特权,他们何来理由不足一说?”

  上野景范叹了一口气说:“这不过是托词罢了。其实论其本意,在他们心目中,乃是到口的肥肉不愿吐出而已。”

  郭嵩焘说:“我们有一句俗话叫做‘拳打理不动。’若果真于理不合,自应该吐就吐。”

  上野景范说:“是的,这以前敝国不谙外交,不知有国际公法,且迫于武力,只好和他们订了条约,但凡事都要合理合法,不然,何所谓平等相处呢?”

  郭嵩焘觉得日使说的正是自己要说的。他见威尔逊亲王正回头望他们,虽明知亲王不懂华语,却仍故意大声说:

  “英吉利眼下正标榜自由与平等,国使入觐也不分大小强弱,何以抱住不合理条约不肯改正呢?”

  上野景范也大声说:“此事并未了结,我们是必争到底的。”

  从圣詹姆士宫出来后,郭嵩焘约上野景范往访师丹里世爵,说他是英国人中反对不平等条约且敢于仗义执言的人。上野景范也读过那篇文章,乃欣然应允。他用英语吩咐了马车夫几句,于是由日本使馆的车子引路,一行人直奔师丹里侯爵府。

  原来师丹里已退休在家,上野和他熟稔,见面后先介绍清国的正副公使郭大人和刘大人,师丹里立刻笑盈盈地上来与客人握手,并将客人引入宽敞豪华的大厅,主宾落座后,上野代表郭嵩焘说起来意:感谢师丹里爵爷在报上撰写同情亚洲人的文章。

  师丹里不由兴致勃勃地谈起了他的个人所见,认为英国人在大清有四件事做得极不光彩:第一是不该倾销鸦片;第二是不该拥有领事裁判权;第三是传教士不遵守法度;第四是马嘉理一案错在英国,不该反赖大清赔偿并开放口岸。

  其实,英国人用坚船利炮叩开大清的大门后,硬是五凶十恶,又岂止这四端呢?但郭嵩焘和刘锡鸿听了仍如醍醐灌顶般快意,口中连连称善,并和师丹里谈了打算,师丹里认为找外交部交涉是对的,并口口声声保证,有机会一定要代为游说国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