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醉于贫穷的礼让,耻于富贵的竞争




  其实,为铁路之争,朝野上下沸沸扬扬之际,恭亲王也已在为此事苦思善策了。

  自从“祺祥政变”击败了对手肃顺之后,15年来,恭王的地位一直如日中天,中间虽有过两次不小的跌宕,但误解消除后,两宫太后又一如既往,对恭王信任有加,他那领袖百僚的地位,一时谁也替代不了。

  恭王明白,自己这成就实赖左右臂膀的得力相助有关,这“臂膀”就是文祥和宝鋆。然而,比较起来,文祥见识宏远,知人善任,且作事十分果断,宝鋆又不能与文祥比,可惜文祥寿算不昌,去年六月竟一病不起,那些日子,恭王那“折臂”之痛,简直无法形容。好在世事像老天爷有意安排好了似的,文祥病故不久,另一军机大臣李鸿藻也丁忧去职。在中枢,但凡与洋务有关的事,李鸿藻必与恭王齮齕相争,此人一走,恭王耳根清静不少。军机五大臣一下少了两个,原乌鲁木齐都统景廉和湖南巡抚王文韶奉旨入直,这等于中枢一次小小的改组,新进凡事必然迁就逢迎,看恭王眼色行事,但恭王又觉得协商国家大事,首尾不知情,新手又何如老手好?

  这天,海关总税务司赫德来谒,闲谈中,说起了朝廷财政支绌、寅吃卯粮之事,恭王不由叹苦经。赫德却微笑着说:“六爷叹息财政入不敷出,可在我们看来,实在是守着金山银海饿肚子呢。”

  恭王苦笑着说:“鹭宾,你又要与我谈洋务啦?”

  赫德说:“不是吗,论自然条件,贵国胜我们大英帝国多多,可我们却称雄全球,有日不落帝国之美誉。综合国力足十倍于大清。其实,只要倒退几十年,我们也和大清相差无几,何以凭几十年时间便骤富?财宝可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上帝也并不独爱英伦……”

  恭王不耐烦地打断赫德的话说:“鹭宾,这些你已不知说过多少遍了,我也十分清楚,富国之道非办洋务不可,以商富国。可是你不知道,我们东方人与你们西方人毕竟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民族,人种不同,所受的教育不同,国情也就各异,就如各自崇奉的,你们是耶稣,我们却是孔子;你们口不离摩西十戒,我们却时刻不忘三纲五常;有如此差异,又如何一下转得过弯来呢?”

  接着,为了说明问题,恭王就跟赫德打比方,并说了一个土得掉碴的故事——一家三代十口人,一口锅里摸勺子,和和美美过日子,从来不曾红过脸。俗话说,人多无好食。他们的饮食自然十分粗劣,肉食更是少得可怜,逢初一十五才能打一个“牙祭”,也不过半斤肉而已。十口之家才半斤肉,每人不到一两,塞牙缝也不够,但餐桌上这碗肉往往吃不完,先是家长挟给孙子,孙子又转敬父母,父母又互敬妯娌,如此循环,周而复始。家长知道儿孙们其实并未吃够,有天发了个利市,乃下狠心一次买下五斤肉,煮熟上桌,大家都明白人平均有半斤,够开怀大嚼的,于是竟一下把五斤肉吃光了。

  说完这个半斤肉吃不完,五斤肉却吃光了的故事,恭王默然不加评语,赫德却立刻哈哈大笑起来,他说:“六爷,您这故事很耐人寻味的。的确说明你们清国人有相互关照的传统美德,但也说明你们安于现状、不思进取。在我们泰西,几代人聚族而居不分家析产的很少,我们确实提倡竞争,十口之家为什么要半个月才能吃上半斤肉呢?为什么不想天天吃上五斤肉呢?陶醉于贫穷的礼让却耻于富贵的竞争,的确是你们的国民性。不过,你们现在已处在竞争的潮流中,就不能改吗?”

  “怎么改呢?”恭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就如铁路,有识之士都明白,不治交通,不能货畅其流,也无从致富,可一条淞沪路长不到三十里,朝野上下却从不曾出现如此的齐心,一个劲地斥骂。沈幼丹顶不住了,终于打算拆了。李少荃还在谈大修铁路,这不是痴人说梦吗?”

  说起来赫德正是奔铁路来的。淞沪路虽被买断,听由大清朝廷处治,但英国人还是关心它的命运。按怡和洋行的本意,是修一条铁路作示范,只要清国人尝到了铁路的甜头,他们就有文章可做了。想不到眼下沈葆桢却要将铁轨拆了扔到海里去。赫德深感震惊,乃借事谒恭王,一心想说服恭王。

  “六爷,你们不是有现身说法一说吗?说穿了,怡和公司修这条铁路就是要现身说法,作一个示范,让你们的官员和百姓看看火车,并不是怪物。有了它,人员往来货物发送方便多多。为什么连一个示范也不允许呢?”

  赫德这话仍有为怡和洋行侵犯中国主权的行为开脱之意,恭王不便驳他,只就事论事说:

  “关键就在这示范上,因为开了先例。眼下士大夫咬牙切齿痛恨的便因此,说淞沪路不拆,学样的便会接踵而至,于是,拆墓毁庐、蹂田堙井、坏人风水、祖宗不安、民怨沸腾、国将不国,更有甚者,铁路一旦为长毛、捻匪一类盗贼所控制,便所向披靡,无法可制了。”

  其实,士大夫反对铁路的“六大害”、“十不宜”中,最不宜的还是“门户洞开,关隘不复存在,洋人会长驱直入”一条,因赫德是洋人,恭王才没有说出口。

  不过,恭王不说,赫德都知道,就是恭王没说出口的赫德也清楚,所以他连连摇头说:

  “六爷,我明白,我全明白,你们的官员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太没见识。用你们的话说,叫坐井观天。你们是一个语言生动、词汇丰富的国家,可惜说的多做得少,士大夫爱发议论却耻于实践,坐井观天,要克服这毛病,应多派人出去,走一走,看一看,这样才能打破这暮气沉沉的局面。”

  提到自己的国家和朝政,恭王不想和赫德说多了,因为赫德虽为中国客卿,却毕竟是外人,这中间有许多窒碍,是不足与外人说的。所以赫德说了半天,恭王都不搭腔。赫德见无法挽救淞沪路的命运,只好失望地走了。

  但他一走,恭王不由又想起了赫德的话,恭王用赫德掌海关,国库锁钥,尽付他人,此事颇遭物议。恭王心中未尝不明白,在中国任客卿多年,赫德的那颗心究竟有多少放在任职的国家这边?但有一条事实是不容抹去的,这就是赫德管理下的海关是目前朝廷人员最精简效率又最高的衙门,在他的管理下,海关税收较往年成倍地增加,几年就增加了一番,无形中也缓解了朝廷的财政困难。不用赫德,朝中衮衮诸公又有谁懂海关业务且可代替他呢?何人能体会恭王借材异国的苦衷啊。

  今天,赫德又来为铁路作说客了,大清若修筑铁路,擅铁路之长的英国厂主真不知有多高兴,他们可揽下大笔订单,从而发大财。但铁路确关乎国计民生,眼下欧洲铁路已四通八达,大清地大物博怎么能没有铁路呢?看来士大夫信奉的一条金科玉律——有利于洋人者必不利于中国一说是不可全信的。

  第二天,李鸿章的信便到了,李鸿章在信中头说铁路尾说铁路,且说淞沪路若不保,胥各庄铁路更难开通,想船坚炮利吗,无铁不成无煤不行,大清的富强之道更不知要延宕到何年何月了。恭王一口气读完这信,不由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