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心中国梦,万古下泉诗”

  在东方拜占庭——宋国沦陷后的许多年,大批南宋遗民沉浸在心灵创伤和悲痛中。其中一些坚决不与征服者合作的特立独行之士,思念其故国和失去的美好家园,怀着对征服者和奴役者的无比憎恨,用他们的笔触描写了一个时代心灵的创痛与荒芜,为未来埋下了希望的种子。

  诗人和画家郑思肖是这些不服从、不合作者中的代表,宋国灭亡后,他坐卧必向南,因自号所南,以示不忘故国。专工画兰,花叶萧疏,他画兰不画土、根,寓宋沦亡之意。他的《德祐二年岁旦》其一:“力不胜于胆,逢人空泪垂。一心中国梦,万古下泉诗。日近望犹见,天高问岂知。朝朝向南拜,愿睹汉旌旗。”

  其二:“有怀长不释,一语一辛酸。此地暂胡马,终身只宋民。读书成底事,报国是何人?耻见干戈里,荒城梅又春!”

  郑思肖《心史》的出炉颇富传奇色彩。明朝末年,吴中久旱。崇祯十一年冬,苏州承天寺狼山中房浚疏古井,僧人达始忽挖得一物,冲洗干净发现是一个铁函(即铁箱),打开后发现里面又有一个锡匣,匣内封有蜡漆,最里面有个纸包。是折叠成卷的《心史》稿本,内咸淳集、大义集、中兴集各一卷,共有诗250首,另有文30篇,前后自序5篇。全书深寄亡国之痛,对宋亡经过及蒙古征服后的时事言之甚详。这就是郑思肖《心史》发现的经过。

  此书在清朝即遭遇诋毁的命运,先是有人称《心史》为“伪书”,但当即遭人反驳。当清朝大力钳制思想和言论自由,大搞奴民愚民把戏、兴起文字狱的血雨腥风之时,御用“三通”、“四库”馆臣正式判其为伪书,并编凑“理由”,同时官方又以“军机处”的名义“奉上谕”将其列入“应毁”书目。

  “不信奴民终愚黯,人间应有未烧书。”经过清朝的文化过滤和信息屏蔽,我们还是能读到自由思想者的灵魂和泣血的悲歌。

  与郑思肖自由思想相呼应的是,宋国遗民们通过诗歌吟唱的结社。

  想象在1287年春天,兵火战乱的余痛还回荡在人们心中。在浙江浦阳,吴渭(清翁)组织的月泉吟社,延请乡遗老方凤、谢翱、吴思等人评审诗歌比赛的作品。当时出的题目是《春日田园杂兴》,体裁是五七言律诗。共收得2 735卷。最后罗公福(连文凤的化名)诗获得第一名:“老我无心出市朝,东风林壑自逍遥。一犁好雨秧初种,几道寒泉药旋浇。放犊晓登云外垄,听莺时立柳边桥。池塘见说生新草,已许吟魂入梦招。”

  无心出市朝,就是坚决不与征服者合作。在亡国的创痛中,人们理性而克制地表达了自己的独立追求。若干年后,连明朝的士人都羡慕当时的结社:“噫!安得清翁复作,余亦欲入社厕诸公之末,幸矣夫。”

  1653年,吴中慎交、同声两社在苏州召集的虎丘大会,弥合两社分歧。这次大会声势很盛,东南各郡到会的士人有近千人之多,慎交、同声两社共同推戴吴梅村为盟主,调和双方冲突。当时的情形可谓盛况空前,“以大船廿余,横亘中流,每舟置数十席,中列优倡,明烛如繁星,伶人数部,声歌竞发,达旦而止”、“山塘画舫鳞集,冠盖如云,亦一时盛举”。

  然而征服者和奴隶主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早就看出了这种结社自由的危险。幕后的收买工作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当年秋天,社团领袖吴梅村无耻叛变,被清廷授予祭酒(相当于大学校长)之官职,当他被召时,三吴士大夫皆集虎丘会饯之。酒半,忽有少年投一函,启之,乃绝句一首,诗云:“千人石上坐千人,一半清朝一半明。借问娄东吴学士,两朝天子一朝臣。”举座默然。

  清廷确实手段狠辣,一方面怀柔安抚做戏,包括康熙、乾隆在明太祖陵前叩头的把戏;一方面出重拳铁索追夺言论自由、写作自由、出版自由的命,创下了空前的文字狱历史,以无边的恐怖巩固其专制奴役的权力。

  若干年后,孙中山在评价清朝政权时也说:“在满清二百六十年的统治之下,我们遭受到无数的虐待,举其主要者如下:……(六)它们压制言论自由。(七)它们禁止结社自由。……”

  东方拜占庭——大宋已永久沦陷。1285年(一说为1284年,《中国历史大事年表》一书称1278年),几个乞丐模样的人来到会稽山中,悄悄地拾取了一堆骨骸。那一年,蒙古汗国总统江南释教的杨琏真珈(江南释教头目)为了盗取宋皇陵中的宝藏,把在会稽的徽、钦二帝以下的宋朝历代帝王后妃的陵墓全部发掘,把剩骨残骸抛弃在草莽中,惨状目不忍睹。消息传出,人们悲愤交加,但暴政之下,无人敢去收拾。林景熙当时正在会稽,出于民族义愤,与唐珏等义士扮作乞丐(一说扮作采药人),冒着生命危险,上山拾取骨骸。林景熙收得残骨两函,埋葬于兰亭山中,并移植冬青树作为标志,写下了《冬青花》诗:“移来此种非人间,曾识万年觞底月。蜀魂飞绕百鸟臣,夜半一宗山竹裂。”又作《梦中诗》四首,凄怆地记录了埋骨的经过,书写下自己的悲愤,并坚信读到这些诗的人,会知道民族正气依然存在,没有随着国家的沦亡而完全消失。

  2006年,凌沧洲先生在古大都皇城,不是读历史著作发现这一线索,而是读宋诗的注解,才摸着这一蛛丝马迹。历史在这里已经变得讳莫如深,面目模糊。一些公开出版物中,不仅所谓的蒙古汗国以王朝史实代替,一概称之元朝,连1271年前的蒙古汗国历史也进入元代大事年表,要知道,这一年才有了元的称号。在一些历史著作中,甚至吹嘘记录蒙古屠杀的《蒙古秘史》为“神鹰飞扬”!

  东方拜占庭——大宋国沦陷的历史意味着一个古老文明的终结。这个文明尽管有种种黑暗,但也无法掩盖其光辉——对文化和诗歌的热爱,对士子的尊重,有限的言论和结社自由;而被蒙古大军征服之后,这有限的自由和光芒已完全坠入黑暗。蒙古汗国基本上是一个奴隶大杂院,不仅以其四等人的划分和歧视界定了这个文明的愚昧和野蛮,而且在此国中,无数人沦为奴隶,与畜生无异。

  黑风夜撼天柱折,万里风尘九溟竭,

  谁欲扶之两腕绝,英泪浪浪满襟血。

  龙庭戈铤烂如雪,孤臣生死早已决。

  纲常万古悬日月,百年身世轻一发。

  苦寒尚握苏武并,垂尽犹存杲卿舌。

  膝不可下头可截,白日不照吾忠切。

  哀鸿上诉天欲裂,一编千载虹光发。

  书生倚剑歌激烈,万壑松声助幽咽,

  世间泪洒儿女别,大丈夫心一寸铁!

  (林景熙《读文山诗》)

  13世纪末,我们的先辈林景熙写出“膝不可下头可截”,“大丈夫心一寸铁!”他的自由精神、特立独行的风骨,难道不值得我们回忆景仰吗?!

  他们在权力剃刀边缘行走

  一个雅典公民在干他自己的私事时

  不会漠视公众事务……我们不是把那些对国家

  漠不关心的人看做无害,而是看做无用;

  而且,尽管只有少数几个人可以制定政策,

  但我们所有的人都可以评论它。

  我们并不认为讨论有碍于政治行动,

  而是认为这是明智行动的不可缺少的首要条件。

  ——伯里克利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

  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

  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

  ——文天祥《正气歌》

  这是一趟发现之旅,去追溯我们先民们言论勇气的源头,去发现自由和特立独行的精神怎样在岁月的河流中沉没、消失;这是一个关于古代世界的官员和文化人不畏强权、探索言论空间和极限的故事,他们因为大胆言论和上书,因为关心国家和同胞,而把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仿佛行走在权力剃刀的边缘——这个故事,也可以称为古中国勇气与信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