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最近在武林中崛起的亦天宫,相较于其它几个新兴帮派,亦天宫的实力显然强大得多。不过他们的作风神秘,行事手段亦正亦邪,有几项未经证实的传言说,最近江湖上发生的几起无头公案,其实都出自他们的杰作……”
  “你说的是……玉剑山庄的镇庄宝剑失窃,长江四恶莫名横尸长江河口,号令武林的武林令牌在重重戒护下不翼而飞,还有金沙帮在一夕之间被夷为平地这几件公案?”
  温真自然知道这几件轰动江湖的事。
  “连武林首富“小气爷”钱连城的金库一夜之间被偷得精光,可接著城内所有穷苦百姓都在第二日清晨,发现家里米缸平空生出一堆足够一家子半年不愁吃喝的金子,这事也被谣传是亦天宫下的手。”
  温家堡四大护卫之一的武离,主管温家堡对外的防御和侦探。而今天,是他例行十天一次的报告工作。
  议事厅,此刻正坐著温家堡几位职司重要职务的头头。而最上位的,自然是温家堡的主子温真;不过,此次例行性的会议,倒难得地出现了一个人……温玉,就坐在离这群人远远的一旁。
  众人肃穆严谨地商议要事,而他,却只静静独据著一张小桌悠闲地品茗。在他身后站著的,仍是那个忠心而静默不语的单九。
  武离正在报告最近武林中引起广泛注目的神秘帮派——亦天宫之事。
  温真扬起浓黑的眉。“虽然这些都只是未经证实的传言,不过,如果这些传言属实,亦天宫的行事亦正亦邪,看来亦不完全是我正派作风。”他沉吟了半晌才说:“近来有明确显示他们活动的迹象么?”
  “没有。不过,最近武当也开始在注意亦天宫,而且他们似乎怀疑亦天宫与先前进犯中原的邪教有关……”武离年纪虽轻,却是打探消息的一等好手。
  闻言,所有人不禁一震。连一旁的温玉也若有所思地凝起眸。
  有可能么?温家自温老堡玉一代至温真费力剿除的外域邪派天鹰教,有可能在这么短短几年间死灰复燃么?亦天宫有可能就是天鹰教的化身么?
  “虽然不知道武当怀疑的理由是什么,不过,看来我们也有必要加强追查亦天宫的真正底细。”温真当机立断。
  武离领命退下。接下来,温真迅速果决地处理完众部属呈报上来的事。
  终于,一场耗人体力的会议结束了。
  “大哥,先喝口茶吧!”温玉微笑地走到温真面前,把手中的茶杯递给他。
  虽然一场大病初愈,温真的体力却恢复得惊人。在他中毒之后便悬宕至今的会议开完,他仍旧精神奕奕。
  接过茶,温真对自己的兄弟畅意一笑。
  “我早说过我的体力完全应付得来,你还不放心。倒是辛苦了你陪在这里一上午,你还好么?”未了,他仔细观看温玉的脸色。
  温玉的眼睛清亮而柔和。
  “好极了。大哥,虽然陪你动刀练拳我不行,不过只是要我坐在这里听你们说话,这有什么问题?”
  温真点头,他同意温玉的话。况且,之前温玉偶尔也会像今天这样,在他们开会商讨事件时坐在一旁。就算温玉不这么做,温真也会在事后把会议中讨论的重点告诉他——因为温玉的求知欲旺盛,也因为温玉往往有著对事物独特而犀利的见解。
  虽然温玉不实际掌管温家堡大小事务,不过他却实际替温家堡解决过不少麻烦事——温真一向看重他这项才能。
  。。。屋外,阳光灿烂。
  “大哥,你知道武当为什么会怀疑亦天宫与天鹰教有关?”难抑心口的气血翻腾,温玉忍不住掩嘴咳了好几声。
  当下,温真和单九立刻把他拉到回廊下的长椅坐著。
  温玉没拒绝地坐下。一会儿,他已经舒服多了。
  他抬头对著两张同样皱著眉的脸笑笑。
  “江湖传言,要令温家堡堡主温真和铁面单九皱一下眉比登天还难,我看很简单嘛!”温玉倒懂得开玩笑抒解他们的紧绷情绪。
  见他无事,两人这才松了眉头。
  “能让你温二公子开心,就算要我们成为江湖的笑话也无所谓!”温真坚毅的嘴角弯了弯。
  单九的神情也闪过一丝笑意。
  温真在温玉身边坐下。
  “当初天鹰教为我们所减,或许中原各派以为我们温家堡最是了解天鹰教。你也认为它跟现在的亦天宫有关?”
  “不。”温玉依旧不愠不火、不慌不忙。“我想大哥自己、心里也有底。这二者的活动习性、行事手法唯一的相同点只是神秘。如果最近那些事真是亦天宫所为,那么它们只有一个字——狂。至于以前天鹰教的作为,也是只有一个字残。”
  温真颔首。
  “没错!若真是之前的天鹰教,断不可能做出除暴安良、劫富济贫之事。”
  “更不可能大费周章去窃剑偷令牌,除非他们另有目的……”温玉方才早就把这问题彻底思虑过一次。“或许我们该去请教武当,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们对亦天宫产生了怀疑,是不是?”
  他一下就找出了问题的关键点,再说武当也是他们一切怀疑的目标温玉突地对他大哥说:“我记得刚才你们有提到,武当派的新掌门玉清道长即将上任,他还差人送来请帖邀我们前去观礼是不是?”他露出一抹笑,使得他那张俊逸非常的脸庞更添耀眼迷人的风采。“反正武当的事我们也必须去做个了断,这回差事就让我来可好?”
  。。树丛子被人拨弄似地沙沙作响、轻微晃动;不过,树丛后的应该不是人。
  “喵——喵——”两下猫叫声传出。而在这一两声短促得简直只能用凄厉,让人不由得起鸡皮疙瘩的猫叫声之后,那假山后的茂密树丛子也突地安静下来。
  “咦?咪咪……”偶尔经过园子的一道颀长影子,在听到这两声熟悉却凄惨不已的猫叫声后不由得停下脚步。
  俊美无匹的男子伫足侧耳倾听,接著便准确地朝园子的一角走去。
  尽管刚才的猫叫声比平日难听上十倍,温玉还是听得出来是大嫂宋青蓉养的那只肥猫——咪咪。
  发生了什么事?
  尤其是两声惨叫之后突如其来的安静,让他感到了些许不寻常。
  温玉停在树丛子前。
  空气里,似乎隐隐漫布著一股奇异的紧张气息……就在这时,温玉再次嗅到一丝他毫不陌生的杀意他的心一动。
  蓦地,树动枝遥一抹黑影以迅疾的速度窜出并且冲向温玉。
  而温玉,只来得及退后一步。
  黑影,很快地冲向毫无反抗力的温玉。不过,却在距温玉身前的一步停祝温玉微低眸便对上那一双煞气横溢、生动鲜明的眼睛。
  “你对它做了什么?”他看到了这双眼睛的主人手中那一动也不动的一团白影。
  段小怜,毫不费力地拎起手上昏死的肥猫。
  瞧他的神情就不难揣测这只不知好歹的肥猫跟他有关系。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温二公子呵!正好!
  “它是你的宠物?”段小怜反问。
  不是——她可以考虑放过它。是它死定了!
  失败的耻辱足以让她迁怒任何跟他有关的人事物。
  她失败了。
  段小怜没想到她不但失败,而且败得很惨。
  昨夜,她点昏了阿鸟,溜进了她在日间已探过地形的琉园,轻而易举地迷昏了单九……她更有把握教温玉神不知、鬼不觉地去见阎王,没想到事情有了变化——而这变化来自温玉。
  温玉,不但没被她的迷香迷倒,最后,不省人事的人竟是她!
  今早,段小怜发现自己整整齐齐地在自己的房里醒来,她又惊又错愕。
  而阿鸟更是完全不知道她昨夜曾去暗算温玉没成反被点倒的事。
  或许,是她的“一刹香”出了点问题,不过她被点了昏穴的事又该怎么解释?
  一个半点武功也不会的病书生竟能出手对她点穴?!
  就因为对这病书生完全没有提防,她才会败在他手下。
  不过虽然气恼又感觉蹊跷,段小怜还是没打算放弃原有的计画。
  她眼中射出冰寒的冷光对他。
  温玉接收到了。
  “我说咪咪不是我养的,想必你也不会相信。”清楚她对白猫的念头,他轻喟。
  段小怜唇角飘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突然,她将手中的肥猫丢给温玉。
  温玉接住了浑身软趴趴的肥猫。
  “如果你有办法让这只肥猫醒过来,我就相信你!”她同时丢给他难题。
  这只肥猫正好在她心情欠佳的时候出现,恰好让她捉来当实验品;更恰好的是,温玉来了。而且不管这只肥猫是不是他的宠物,他显然不会放任它死在她手中。
  哼!太有同情心可不是件好事!
  温玉轻捏了咪咪,感觉到它依然平稳的心跳和呼吸。看来,它就跟睡著了没两样;
  不过,他当然知道它不是自己睡著的。
  “你对咪咪做了什么?”
  “跟昨夜我对大块头和你做的一样。它昨夜似乎失灵了,不过今天我再试一次的结果,发现它对人和畜生依然有用……”段小怜满不在乎地透露些许线索。
  温玉听出来了。
  “除了咪咪,你还对其他人下手?”他眉心揪起。
  看他皱眉,她就快乐。
  “我用的迷药和昨夜一样。既然你有解药,还怕救不醒他们和这只肥猫么?”
  她想知道哪里不对劲。也许,这病书生真的是深藏不露。
  摇了一下头,温玉凝向她的眼中有著笑意与无奈。
  “昨夜你一接近琉园便已触动了机关,所以九哥早有了防范才没中了你的迷药……”
  至于他没中迷药的原因,则是另一个秘密。“所以,你不相信我不要紧,麻烦你先把咪咪和其他人救醒。就算你想杀我,也没必要牵连无辜吧?”
  难怪他昨夜没事!
  “就因为你昨夜不死,他们才会因你受害。所以,你现在想死了,是不是?”段小怜对他虎视耽眺。
  被人追杀可不好玩,被人莫名其妙地追杀更是冤枉——温玉就算要死,也不想当个冤死鬼。
  “段姑娘,我们以前见过?”轻叹口气,他开口问了。
  “没有!”
  “那么,是我的长相令天下人唾弃了?”他忍不住摸摸自己的脸。
  “哼!”
  “既然我们以前没见过,那就表示我们没机会制造出深仇大恨,再者,我也似乎没讨人厌到让人一看到我就想替天除害。所以,我实在想不出你为什么要杀我?”他慢吞吞地说:“而且你让我相信,你进来我温家堡不是特地来救人,却是来杀人的,我说的有错么?”
  看来,这病书生似乎颇不简单嘛!
  段小怜不由得将他再仔细打量一次。
  “你说得没错!”她承认这点。“要救温真的是别人,要杀你的人是我!”
  “那个别人。是谁?”
  “别人就是别人!你管那么多做什么?!”
  温玉对著那双奇异生动的眼睛微笑。
  “看来那个“别人”是我们共同认识的人,否则你不会不肯透露,或者——不敢透露。”
  该死!这男人的感觉竟如此敏锐!
  段小怜直直盯著眼前含笑的温玉。
  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好比看到姥姥家的男人,一直用他那看似温文可亲的外表欺瞒世人的眼睛。事实上,世上最狡猾的可能就是他!
  这下,他更该死了!
  “你还有什么遗言要交代的,干脆一次说清楚!”不陪他兜圈子,她目中杀意陡地大盛。
  温玉,扬著修长斯文的眉,他微笑的眼里仿佛闪著阳光般耀眼的光辉。
  “我们再赌一次。”
  段小怜立刻想到昨夜。
  “你还想赌我这次又杀不了你?”蓦地,她暗自戒备。“你到底有没有武功?”她直问。
  “没有。”温玉摊开手。他当然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问。
  昨夜,点她穴道的确实不是他出的力,而是他出的手——一个曾教过他的师父送他世上最精巧的一只机关手。它会做的事可多了,其中包括发出足够点穴的力道,他只要会认穴就行了……这真的是个非宫简单的答案。不过段小怜不懂,他当然懂。
  “可是我虽然没有武功,别人有。”他朝她眨了下眼睛。
  这次不必用上机关手……就在他的话令段小怜心生警戒的同时,她突地敏锐察觉到身后一股异动。只是,她还是来不及——刹那间她被一束劲道袭中。立时,她动弹不得。
  “温玉!”她凶霸霸地瞪著那笑得一睑欠揍的小人。
  单九,平静淡然地从段小怜身后移到温玉一旁。
  罪魁祸首就是这巨人。不过段小怜最想拆的却是温玉的骨头。
  “我知道,你现在恨不得拆了我下去炖排骨汤。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这一身病骨头炖汤肯定不好喝;而且说不定还会让你害病,我看你还是算了好了。”温玉宛如看穿她的心思,对她摇了摇头。
  段小怜对他咬牙切齿:“既然我落在你手上,要杀要剐随你!”
  “又杀又剐这么暴力血腥的事我可做不来。更何况昨夜我没做,为什么今天要做?”
  他站在她身前,面对她的怒目横眉,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光采。“你欠我两次赌约。”
  段小怜冷嗤。
  “我可从没答应跟你赌,又哪来的欠你赌约?!”她邪邪地一转眸。“不过,既然你不死心,这回我就真正跟你赌一次好了!”
  温玉退后了一步,偏头对身旁的人微颔首。单九,立即会意地出手解开段小怜穴道。
  温玉似笑非笑地看著被解开穴道后在原地伸腰展臂的段小怜,手指轻轻抚顺著怀里白猫的长毛。
  “你还是要以我的命当赌注?”
  站定,段小怜的眉眼表情是绝对的自信。
  “再加上其他人和你手中的猫!不管你信不信,这世上除了我,没人解得开他们身上中的迷香,就算唐门的人也没用!而没有我的解药,他们会一直昏迷,接著三天后直接去见阎王。那个唐门的人不是还在?你要是真不信可以让他试试……”
  “我看,还是等我赢了你之后,再让你来解比较妥当。”温玉吁了口气。
  也许他真的被她自信满满的表情骗了,不过基于她这几次的表现,他还是宁愿相信她。
  “你赢了,我当然就没命。若是我赢了,你必须救醒他们。”他仍旧一副置个人死生于度外的模样。
  这次段小怜可有了不受他影响的准备。
  “行!时间就订在今夜。这回我会使出全力,我劝你最好有万全的准备!”她对他皮笑肉不笑。
  温玉接招了。
  “小姐!”
  “咦?段姑娘、玉弟,你们在谈天么?”
  随著唤声和招呼笑语,一行人在园子的另一头出现了。
  一抹青绿窈窕的身影迅速闪到段小怜身畔,而其余人则散步似地缓慢走近。
  阿鸟,有些紧张地看著段小怜和温玉的对峙场面,却只能暗中扯扯她的袖子。
  怎么?她才去厨房一趟特地替小姐熬个补药,小姐竟同姑爷来个冤家大聚头,没出事吧?
  段小怜哪不懂阿鸟在紧张什么。她给了她一抹没救人安心的狡舍狯笑容,转而看向她身后出现的温真夫妇一行人。
  “是啊!我和温二公子聊得正愉快呢!想不到二公子不但幽默风趣还心地善良,我还真希望我有这样一个大哥……”段小怜可没错过温玉睑上那抹苦笑。
  温真首先教她瞒过,他豪爽地大笑。
  宋青蓉心思一向此丈夫细密,这时已敏锐地察觉玉弟与段姑娘之间隐隐有种诡谲的气氛流窜……她不由暗自打量著两人。
  她很好奇,刚才这两人究竟谈了些什么?或者,发生了什么事?
  宋青蓉对这始终令人难解的段小怜不带任何意味地微微一笑。
  “咦?咪咪原来跑到这里来,难怪我一直找不到它!”
  她突然注意到温玉手里抱著一团毛茸茸的东西,不由心一松。
  “咪咪是夫人养的宠物?”段小怜乍然挑眉。
  “是啊!我这咪咪爱吃又爱玩!不过除了我们这一家子,它对旁人倒凶得很,平常旁人想抱也抱不得……”宋青蓉一说起宠物倒笑眯眯了。“我看这咪咪肯定是又玩累了,所以就近找了玉弟当窝睡。”瞧它一动也不动,看来是睡著了。
  温玉无奈地看向段小怜。
  段小怜却突地对他嘲弄地撇撇唇,接著走向他。
  段小怜在他面前停住,之后一伸手就从他手中把咪咪抱走。
  温玉任她,并且暗中以手势阻止身后单九的行动。
  在众人的注视中,段小怜从温玉手中抱过白猫,接著满心疼惜似地把它交到温夫人怀里。
  “咪咪醒了!”她摸摸白猫的头,突然说。
  “喵——喵——”随著白猫轻轻地睁开眼睛,一声细细的喵呜也同时传出。
  “咪咪这么柔顺,我看它一定是很喜欢我的,是不是,夫人?”段小怜直视著白猫的眼睛。
  害怕!
  嗯,很好!
  感到怀中的猫咪似乎在打颤,宋青蓉不由得把它抱紧……唉!一定是刚醒来冷著了。
  而咪咪竟对陌生的段姑娘态度这么温驯,倒是让她感到意外。
  “看来咪咪这肥小子真的很喜欢你……”
  温玉,接住段小怜向他投来的挑战一瞥。
  温玉真的由衷佩服起这小丫头了——不管她的来历或用意为何,她确实是他见过最高明手巧的人。
  至少从他方才全程监看的过程中,他一点也没发现她动了手脚的破绽。
  他佩服了,然而也头痛了。
  看来,今晚他真的得小心点。
  。。。。夜,来得很快。
  夜,沁凉如水。
  明月昔日空,映照静寂的大地——不!不算静寂。至少在此刻的温家堡中,应该最静寂的琉园却出现了极不协调的动静。
  聒噪、难听、魔音穿脑,恐怕是琉园池子里水族生物最深刻的感受。
  歌声?没错,这漫不成调,尚可称之为人类发出的歌声,正是来自于池塘中的水亭上。
  这样时而高亢、时而低抑,说是鬼叫更适当的歌声,入夜时乍然在琉园里传出,直为夜里的琉园增添一股诡异骇人的气氛。
  不过,这歌声吓人是吓人,唱歌的人却心情颇愉快地愈唱愈起劲。
  一刻钟后,琉园里的小楼终于也有了回应。
  琤的一声轻音由小楼传出,接著,宛如天籁的琴音倾泄而下。
  琴音的出现似乎激发了原本自得其乐的歌者,不甘示弱的歌声明显提高了。
  所幸,琉园位处温家堡最僻静的一隅,否则此刻热闹又诡异的情景肯定教众人目瞪口呆。
  一边是宛如天曲,令人、心旷神怡;一边是仿佛魔音,让人躁动难安。
  听来,是琴音赢了。不过就在琴声叮咚响了两刻钟后,却在无半丝预兆下乍地停歇。
  琴音乍遏,小楼复归宁静。
  琴声止歌声却仍未歇。不过琴音的消失,似乎令歌者心情大好,还快意地换了首曲调继续哼唱。
  水亭上,一只精致的灯笼挂在檐下,微风偶来,灯笼便随之轻摆。
  灯烛、月光,足够清楚地映照出水亭上的人影。
  坐在雕花矮栏上,完全无惧危险地面对深黝黝的一池水塘紫衫少女,嘴里哼著歌,手上还拿著一根钓竿。
  紫衫少女,段小怜嘴里哼歌,手上拿著鱼竿,眼睛却一直停在正对面的小楼上。
  小楼上,在刚才的琴音中仍满室漆黑,而现在还是乌鸦鸦一片。
  怎么?那病书生只敢躲在里面当缩头乌龟,没胆出来面对她么?
  段小怜终于停下了歌声,没必要继续虐待自己的喉咙跟耳朵——她一向对自己的歌艺有自知之明。
  套句她爹对她的歌喉所下的评语:听你开口唱歌,连死人都想从坟墓里逃出来!
  哼!有这么差么?
  不过,不管她的歌声是不是真有差到“连死人都想从坟墓里逃出来”,她现在只管先玩玩那个“半死人”。
  既然那家伙摆明了这地方有机关,她干脆光明正大地来。今晚,她就不信还解决不了他。
  未婚夫?!
  段小怜轻哼一声。
  或许原本他还可以多活个几年,不过他现在没机会了。他该死就该死在他是她段小怜指腹为婚的未婚夫!
  一向,爹爹、娘亲让她拥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主张,比起世上其他大门不能出、二门不准迈,唯唯诺诺于父于夫于子的普通姑娘,她真的是幸运多了。
  只是,她没想到向来不加束缚她的爹娘,这回却为了一个八百年前的约定决定了她的下半辈子;而且不论她多么地不认同、多么地嗤之以鼻,她还是改变不了他们联合起来钦定她夫婿的命运。
  他们从来不是顽固之人,甚至常有视迂腐礼教于无存之举,可唯独对这件婚事,他们却比她还顽固。
  她不懂。
  不过在多次抗议无用只得屈服的情势下,她却有了自己的主意。
  要让一个不知是什么玩意儿的男人主宰她的美好人生,她不介意提早先让自己成为寡妇。
  就算不是温玉,天皇老子她也照做!
  阿鸟说得其实没错——罪魁祸首应该是温玉的爹娘和她的爹娘才对。
  不过心里虽是认同,她总不能找这四个罪魁祸首算帐吧!所以,算来算去,该死的还是温玉!
  经过她这些日子来的观察和打探,她确定温玉果真一点武功也不会;不但如此,他还是个体弱多病的药罐子,看来简直就是一副标准的短命相!不过她还得到另一个印象是——他很聪明,而且是异乎常人的聪明。
  那么,他有可能猜中她的身分么?
  突地,段小怜的视线向下稍移,接著她忍不住微眯起眼……他终于出来了!
  。。小楼的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一个颀长削瘦的影子跨出门,然后慢条斯理地朝水亭这里走来。
  段小怜紧盯著慢慢走来的温玉。
  “明月几时有,对酒当歌。现在已经有月、有歌,你不觉得还少了点什么?”温玉已经走上了水亭。他一上来便怡然自得地找了张面对段小怜的石椅坐下。
  对她微微一笑,他拿在手中的酒壶和酒杯放在石桌上。
  “酒,什么时候喝酒最好?快乐的时候和不快乐的时候。”慢慢替两只杯子斟上玉液,他带笑的俊眸凝向段小怜狐疑不信任的表情。“快乐的时候喝酒可以让人感到人生更畅意,不快乐的时候喝酒可以让人暂时忘掉人生的不畅意。所以你说,酒,是不是世上最美妙的东西?”
  池里的生物大概全死光了!
  段小怜一把就将钓竿丢到一边。然后,她睨向温玉,冷冷一勾唇角。
  “既然你这么爱酒,我就当完成你临死前的心愿,等你喝完了这壶酒我再杀你。”
  人就在她面前,基本上她已将这男人当成瓮中鳖,不相信这回他还死不了。
  “你更好心。”温玉眨了下眼。“不过如果我一直不喝完它呢?”
  当她是笨蛋么?!
  “月到正中你没喝完,就当是你今生最后的遗憾!”段小怜只瞥了天空的明月一眼。
  看来她果真杀意坚决啊!
  深深凝眸了她一眼,温玉这才摇摇头,起身,将一杯酒递向她。
  “那么,我们今夜起码还有一个时辰的时间谈天……”
  段小怜接过。当然,只这漫不经心地一触一嗅,她已能清楚地辨出酒中有无其它“杂质”存在。
  “放心喝吧!我可没笨到在一个使毒高手面前做这种放毒的傻事。”他怎会看不出她刹那间的迟疑。
  “幸好你没做!”她刚才歌唱了大半天,正好拿它来解渴。
  看她一杯大口饮尽,温玉皱眉了。
  “喂喂,姑娘家这么灌酒似乎不太好吧?”
  段小怜瞟他。
  “怕我太快喝完就会要了你的命么?”眼珠子一转,她更加恶意地把空杯子伸向他。
  “不是你要我喝的么?那就再来一杯!”
  她会喝酒,不过不常喝;而且就算喝,她也只喝好酒。
  这酒,微甘微辛,只一口她便知道这是极好的酒。
  哼!这男人以为区区几杯酒就能灌醉她么?
  他输定、死定了!
  温玉没倒酒给她。
  “我不是怕你喝完我的酒,我只是怕你喝多了会醉。”
  “你怕我醉?”段小怜好笑极地看著他。“你不就是要我醉么?只要我醉得杀不了你,你就不必死了不是么?”
  温玉轻喟:“这酒不让你喝嘛,我是个小器鬼!要让你喝嘛,我又成了居心叵测的小人……你呢?你认为我是要当个小器鬼或者小人好?”
  风,轻轻扬过,吹绉了一池春水。
  只一刹,紫衫俏影已飘移到仍稳坐如磐石的文弱书生座前。
  段小怜一颗头颅以威胁性的姿态欺到温玉的面庞前,她的眼睛对著他的眼睛。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你死?你知不知道你为什么该死?!”她冷哼。
  这姑娘,一身邪门毒辣,不但构不上正经姑娘家合该有的温柔娴淑、含羞带怯,还动不动就对人要杀要剐,眉色间还充满了那样狂放的理所当然。
  这样的姑娘世间少见,而温玉遍历五湖四海却也只见过这么一个——更难得的是,能让温玉头痛、又偏偏止不了痛的姑娘至今也就这么一个……“因为我诱拐你喝酒么?”
  面对直逼到鼻端的小姑娘咧嘴露出漂亮的牙齿,他仍有心情开玩笑。
  一种属于男性的气息混合著幽淡菜香,竟趁她呼吸之际侵入她的嗅觉,并且顺著鼻腔沉进她的胸腔里,接著,她的规律心跳竟莫名不稳了一下。
  她蹙了蹙寒凛的眉头,动作快过思考地,她突然出手推了他一把。
  温玉,在淬不及防加莫名其妙下被一只罗刹手使力往后推倒——连一声惊叫都来不及喊出,人已经跌在地上七荤八素的。
  “咳……咳咳!喂……喂……段姑娘、我的好姑娘,就算……咳咳!就算我不小心猜中了答案,你也不必……咳……如此恼羞成怒吧……”被她这一折腾牵引出肺脉里的寒浊,他连话都说不完整了,却仍能坐在地上勉强露出笑容。
  那恻然的、心跳、迷然的失神祇在短促的一刹那。段小怜这会儿半丝同情心也照地坐在石椅子上,还悠哉地替自己斟了杯酒。
  “你就快死了的人了,竟然还笑得出来?看来你果然有病!”他笑、她便不高兴。
  从地上慢吞吞站起来,温玉没事地拍拍长衫上的灰尘。
  “咳!让你知道我的弱点了,真是糟糕!”
  他自自然然地在她对面坐下,而迎向她的轻暖淡笑可完全看不出一丝糟糕的表现。
  视线在她手中物掠过,他不著痕迹地伸手把剩没多少酒的酒壶勾回。
  “那么看在我有病又快死了的份上,你总可以告诉我,我为什么该死的理由吧?”
  世上没有不怕死的人——至少段小怜认为。一个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要提前结束的人是应该害怕的,可是他没有。他不但没有一点怕的样子,还怡然自得地让她起疑……他该怕的,可事实上,打他一走进她的视线至今,她就不曾看到任何跟“害怕”有关的情绪在他脸上出现。太诡异了!
  段小怜眼里迸出火星直射向温玉。就在这时,胃腹里从刚才就隐隐潜藏的一团热气,仿佛蕴足了能量正以快速且惊人的效果窜升……燥热、晕眩。
  段小怜狠狠地甩头,却用不开刹那间冲上脑门的不适……突然,她灵光乍现——她猛地将手中杯子摔开,另一手已模向怀中短刀。可也在这一瞬间,她浑身的力气宛如被掏空,意识也在那一阵异常燥热下逐渐模糊朦胧:.…“是酒……”段小怜不可置信地瞪向眼前的温玉。“你……你怎么可能……”
  她咬著牙。
  该死!她竟著了他的道!酒有问题而她竟没察觉出来。
  温玉凝著努力撑著不肯轻易屈服的段小怜,目光不由柔和了起来。
  “放心,这不是毒酒,它不过是会让人醉昏上一日一夜的“一日醉”我不是劝过你别喝太多酒了么?”温玉的口气倒像是在叮咛。
  段小怜费力挣扎著想站起来。
  “可恶!我要杀了你……”
  防毒、防迷药,她就没防到问题出在酒身上。
  蓦地,她软倒在椅子上。不管她再怎么努力,她的身体竟是不听使唤仿佛化作一摊烂泥,接著是她的意识……此刻,别说是杀了温玉,恐怕连她自自己都自身难保了。
  “温玉,你……最好……别让我看见你……我发誓……我一定……会杀了你……”
  紧瞪著又一次从她手中逃过的男人,她凶煞的威胁也只维持在第一声,之后便化为气势细弱的嗡嗡蚊喃。
  而温玉那一脸该死的淡然微笑和那一副该死的低沉嗓音,是段小怜全副神志落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点记忆……“我知道。不过现在月儿已经过中,你醒来之后,可别忘了我们的赌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