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不韦



  自政海转入商界的是范蠡,由商业进入政治的是吕不韦。
  战国末期,剩下七个大国,秦楚最强,其次是齐、赵、燕,又次为魏、一韩。
  最弱的韩国出了个善于投机的大商人,竟致改变了历史,此人就是吕不韦。
  吕不韦是韩国故都阳翟——即今河南禹县——的大商人。贩贱卖贵,积累千金之富。他往来贸易的主要地区,是在赵国的邯郸。这个地方在战国末期,具有特殊的地位。苏秦佩六国相印、倡一合纵”之说攻秦,秦以张仪为相,用“连横”之策,与之对抗,鬼谷子门下的这一对师兄弟,各显神通,结果使得邯郸像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葡萄牙的里斯本一样。成了各国间谍活动的中心。一这只要一看那时的地图就可以明白,秦为彼一方,楚国疆土在南部与秦相仿,且都不去说它。齐、燕、韩、赵、魏五国的中心,一适为邯郸,所以各国以秦为假想敌,有所联络协议,自然以在邯郸接触为最适当。而赵国西部今山西地加与秦接壤,所以不管是各国派间谍人秦,或者秦国派间谍渗透各国,亦都以邯郸为“前进基地”,久而久之,邯郸便成了一个情报市场。
  由于各国使节的往来,情报贩子的活跃,因而造成了邯郸的畸形繁荣。最大的一个特征,便是“倡优女子”,名闻天下。据说我国的名医扁鹊,是位“全科”医生,每到一地,视当地的风俗“挂牌”,洛阳为东周的国都,当地人尊老敬贤,所以扁鹊作“老人医”;邯郸多“贵妇”,扁鹊便为“带下医”,而那时所谓“贵妇”,实在就是倡女。她们浓妆艳抹,鼓瑟吹笙,应召游于过往诸侯的“后宫”,故不妨称为“贵妇”。“贵妇”多金,却有不洁之疾,扁鹊为了生意经,所以专看“白带”。
  在这样的环境中,当然少不了投机商人的活跃。吕不韦是个“暴利主义”者,他贩贱卖贵,做的到底是什么生意?不甚清楚。可以断言的是,决非与民生国计有关的物资,而是奢侈品如珠王之类。“可能也贩卖黄金,或者搞“地下钱庄”,总而言之一句话,吕不韦决非守法的正当商人。
  在周赧王四十八年,也就是秦昭王四十年,泰国的太子,死于魏国。隔了两年,秦昭王立其次子安国君为太子,这个消息传到邯郸,吕不韦灵机一动,看出苗头来了。
  安国君有二十几个儿子,其中有一个名叫“异人”,这时正在邯郸当“质子”
  ——两国相交,为了取信起见,一以一个王子或王孙,当作换取和平的“抵押品”
  称为“质子”。这个“质”字有两种念法,强国抵押在弱国的,质字念如“致”;弱国抵押在强国的,质字念作本音。大致“质子”为太子或者该国重要的王子,而“致子”则正好相反。因为强国总存着欺侮弱国的念头,一动干戈,就得准备牺牲“抵押品”,自不宜把太子或宠爱的王子、王孙,派到对方去当人质。
  根据这个原则,异人在秦国王室中的地位,可想而知。他的母亲名为夏姬,不甚得宠。安国君儿子又多,更视庶出的异人为无足轻重,因而把他遣派到较秦为弱的赵国去当抵押品。偏偏那几年,秦赵失和,时有冲突。赵国迁怒到异人身上,对他不甚礼遇。异人夫妇在邯郸的日子很难过。
  但是,别具只眼的吕不韦,却认为在境况清苦的异人身上,可以大大投资。他是到过关中的,了解泰国王室的情况。安国君最宠的是一个楚国美人,他被立为太子后,这位“湘女”被立为正夫人,并有称号,叫做“华阳夫人”。可惜美中不足,华阳夫人没有儿子。
  这就是吕不韦看出来的苗头!他跑去见穷愁潦倒的异人,一开口就说:“我有办法能叫阁下光大门楣。”
  异人觉得他的话很好笑!自己在赵国虽不得意,倒底是王孙的身分,你吕不韦是什么东西?有何资格说这样的话?所以用讥刺的口吻答道:“多谢,多谢!我看把你自己的门楣光大了,再来光大我的门楣吧!”
  “阁下不知道其中的缘故。”吕不韦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地说:“我要待阁下得意了,我才能光大门楣。”
  话中有深意,异人另眼相看了,把他引入密室,屏绝从人,请教他这话从何而起。
  吕不韦说:“安国君转眼就要继承大位。我听说华阳夫人极其得宠,但是没有儿子——一她虽没有儿子,可是将来要立太子,安国君一定会听从华阳夫人的意见。”
  “嗯,嗯。”异人深深点头,越发凝神倾听。
  “阁下弟兄有二十多,你既非长子,又不是最小偏怜的幼子,而且还远在赵国,感情早就疏远了,安国君即位,立刻就要立储,到那时候,请问阁下,如何与弟兄竞争?”
  “唉!”异人叹口气,“我也知道这一层道理,可是,困在邯郸,一筹莫展。”
  “我有办法!人在赵国不要紧,只要做公共关系,奉献亲长,交结宾客,人人称道阁下之贤,不是就有希望了吗?”
  一听这话,异人大为兴奋,但马上又垂头丧气了!“做公共关系要钱,要人。
  哪里来?”他说。
  “我有啊!”吕不韦拍着胸脯说:“我为阁下效劳。”
  “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请听我的计划!”
  促膝低语,详陈大计。异人越听越高兴,等他说完,拍着他的肩膀,称他“吕先生”,并说:“我一定照你的话办。有一天我做了秦王就等于你统治了秦国。”
  谈定了这笔交易,吕不韦把他全部的现金全都拿了出来,大约一千镒黄金,一分为二,一半送异人,一半留下来另有别用。
  异人平空发了这么一笔大财,第一步就是把场面摆开来,服饰车马,焕然一新,自然不在话下,最要紧的是重新买一所大房子,多用侍女、僮仆、庖丁,好结纳宾客。战国末期,平民政治抬头,奇才异能之士,纷纷托足侯门,等待脱颖而出的机会。最有名的是“四公子”,齐国的孟尝君,魏国的信陵君,楚国的春申君,赵国的平原君,门下食客以千计,这不但是“招贤”之道,而且也是本身博取贤名的一条捷径。吕不韦“拥立”,先要为异人制造“望之似人君”的条件,这一着是必不可少的。
  在这段时期,他自己也在默默准备。孤注一掷,把那剩下的五百镒金子,在邯郸市场上搜购了不少奇物珍玩,只要东西好,价钱不论。备办好了这份重礼,满载而南,经洛阳,过函谷,西入潼关。
  到了秦国,吕不韦先求见华阳夫人的姊姊,自己介绍自己,说是异人遣派的使者,专诚来献礼物,请她转上华阳夫人,当然其中有一份是属于她的。
  谈起异人,吕不韦为他大大夸张了一番,说他在赵国,声名极盛,四方宾客,闻风求见的,不计其数。邯郸市上,人人都知道秦国的这位王孙最贤。
  “但是,王孙在赵国也有痛苦。常常提起华阳夫人,说待他最好。为了想念太子和夫人,日夜饮泣,不知哪一年才能回国省亲?”
  华阳夫人的姊姊,到了东宫,照本宣科,把吕不韦的话,照样说了给她妹妹听。
  华阳夫人大为感动,再细细欣赏了吕不韦送来的奇物珍玩,爱不释手,这一下,甚至于觉得欠了异人好大一个情了!
  吕不韦打听到了华阳夫人的反应,认为打铁趁热,不必再有所观望,于是又去拜访华阳夫人的姊姊。
  “我听说——”那时做说客,未人正题以前,往往先引一句警句名言,作为开场白。目不韦说:“‘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华阳夫人不知想到过将来否?”
  “啊!”华阳夫人的姊姊,从不曾想到过此,现在让吕不韦一提醒,越想越忧虑,很诚恳地问道:“吕先生想必有、所见教。”
  “我不过是受王孙的感动,想为华阳夫人贡献其一得之愚。眼前她事太子,极受宠爱,可惜没有儿子。不如在那二十几位王子中,挑贤孝的立为嫡子。将来太子一登大位,她是王后,自然会受到应有的尊重。太子百年以后,自己的儿子继承为王,依然不失势。此所谓‘一言而万世之利’,何乐不为?”
  “不错,不错!我一定要找机会来劝我妹妹。”
  “不然!”她连连点头,他却不断摇头,“要说就要趁早。此时太子言听计从,一说就成。等到色衰爱弛,说了也是白说。一个人,总要在好的时候,就要替坏的时候打算,才可以长保安乐。”
  “吕先生说得是。我明天就进宫,劝我妹妹早立嫡子。”
  吕不韦说:“请问,要劝华阳夫人立哪一个?”
  这还用说吗?自然是异人。不过吕不韦的话,是处处为华阳夫人着想,显得特别动听,转达到她耳中,深以为然。
  于是找了个可以从容闲谈的机会,华阳夫人问安国君:“‘知子莫若父’,二十几个王孙中,哪一个最贤?”
  “这——”这一下子还不容易回答。
  “在邯郸的那一个!”
  “你是说异人?”
  “是。来来往往的,我听得许多人说,异人在邯郸,声名极盛,宾至如归。真是不辱我大国的体面。”
  “噢!”太子有些奇怪,“异人竟大有长进了?”
  华阳夫人没有答他的话,面色凄楚,盈盈欲泪,“我福薄!”她说:“侍奉太子至今,不曾生得儿子。太子要许我选一个,等太子千秋以后,我的终生才有倚靠。”
  “好,好!别伤心。”太子急忙安慰她,“你尽管自己选。可是看中了异人?”
  “异人天性纯孝,在邯郸日夜思念太子和我。你看,”华阳夫人指着系在腰带上的羊脂玉的环佩说:“他在邯郸用度也不怎么宽裕,还省下钱来买东西给我。我不选这么孝顺的儿子选哪个?”
  听说异人孝顺华阳夫人,太子大为高兴。立即召东宫官属来办两件事,一件是奏报秦王,以异人立为华阳夫人所生的嫡子;另一件是备办刻有异人名字的“玉符”,远颁邯郸,作为凭信。
  华阳夫人办了这件“夫死从子”的大事,十分兴奋。她手里私蓄甚多,本来无处可用的,现在有了去路,特地召见吕不韦。当面把“玉符”和她赏赐爱子的珠宝现金,交他带回邯郸——同时,吕不韦受命为异人的“师傅”,负起辅导的重任。
  这一下,异人因为身分提高,手面阔绰,名气越发大了。在邯郸的府第中,经常大宴宾客,歌舞终宵。当然,在此场合中,首席上宾是吕不韦。
  吕不韦这时的身分,已非商人,而为秦国第三代王位继承人的师傅,所以不回阳翟,住在邯郸,娶了好些姬妾,其中最艳丽而能歌善舞的一个,是当地“大亨”
  的女儿,非常得宠,娶来不久就怀了孕。不想有一天,异人到吕不韦那里去喝酒,一见惊为天人,借着酒盖脸,亲自捧觞到主人面前敬酒,要求吕不韦以此美人相赠。
  在那个时代,这不算失礼之事。不过此美人是吕不韦的宠姬,自然舍不得。再想到异人得有今日,完全是自己的力量。饮水不思源,居然夺人所爱,这口气越发咽不下,当时脸色就很难看,准备以师傅的地位,大大地教训他一番。
  就在要发作的那一瞬间,突有灵感,吕不韦改变了态度。
  他心里这样在自问:为了异人破家,所为何来?不就是因为他奇货可居,要从他身上生发出一场荣宗耀祖的大富贵?现在宠姬有孕在身,归于异人。如果生了儿子,就是秦国第四代的王位继承人,有子为王,天下的富贵,何逾于此?
  这样一想,他把满脸怒容,慢慢收敛,叹口气说:“我已为世子倾家荡产,又何借此一妇人?请宽饮,回头我叫她跟世子一起回府就是了。”
  异人喜不可当,再一次申述了他的诺言,一登王位,决不敢有负师傅恩德。
  于是留下异人在厅中独饮,他告罪离席,到了后厅,把他的宠姬找了来,说明经过。然后以极郑重的语气告诫她,千万不可说她已怀有身孕!他为她分析利害:
  不说破,则生子为秦王,她就是太后;说破了,即使无杀身之祸,但一旦色衰爱弛,打入冷官受一辈子的苦。
  “大亨”的女儿,耳濡目染,自然也是个厉害角色,心领神会了吕不韦的话,辞别故主,高高兴兴地投入异人的怀抱。说也奇怪,她怀孕怀了十二个月,这称为“大期”;但异人不曾发觉,只当她十月怀胎,生下一子,十分高兴,把她立为夫人,她的儿子便成为嫡子,取得了法定的王位继承权。其时为秦昭王四十八年正月。
  异人的这个嫡子就是秦始皇。秦王姓赢,异人把这个儿子取名为政。据说赢政生得极丑陋,身不满五尺,说话是极难听的“豺声”。脖子细长,能够转一百多度看到后面的人,名为“狼顾”。“豺声狼顾”都是阴险之相。此人真是戾气所钟!
  在赢政出生时,秦赵的关系,正在急剧恶化,前一年——秦昭王四十七年六月,秦将白起大破赵军于长平,即今山西高平附近,坑杀赵卒四十五万。他出生的那年十月,王屹代白起为将,攻赵国的武安等城,赵国割地求和。不久秦又发兵攻邯郸,赵国的平原君飞书魏国,向他的小舅子信陵君求援,“信陵君窃符救赵”;始得解围。
  赵国忍无可忍,决定要杀异人泄愤。吕不韦得到消息,赶紧奔来通知。商量结果还是靠了吕不韦的神通,以六百斤黄金,贿赂关卡上的官吏,偷渡出境,逃回秦国。异人的夫人则由于她的“大亨”父亲的庇护,带着三岁的儿子隐藏了起来,始终没有给赵国抓到。
  回国以后的异人,第一件事就是去叩见华阳夫人。受了吕不韦之教,他穿了楚国的服装去见母。华阳夫人喜不可言,为他改名“子楚”。这样过了六年,秦王驾崩。太子也就是安国君继位,立华阳夫人为王后,子楚为太子。赵国也把秦国的太子夫人与嫡子,送了回来。再下一年的十月,吕不韦的计划,全部实现。子楚终于登上了王位。
  子楚就是秦庄襄王,他即位后,尊华阳后为华阳太后,生母夏姬为夏太后。吕不韦做了丞相。封文信侯,“食河南洛阳十万户”——十万户农民所纳的赋税,都归他所有。庄襄王对他言听计从,自不在话下,华阳太后、夏太后以及庄襄王后,得有今日,亦都是他当初拥立之功,所以吕不韦在咸阳宫庭所受到的礼遇,在秦国是前无古人的。
  庄襄王即位三年,一病而亡。赢政即位,这时才十三岁。国事都由太皇太后及太后作主,于是吕不韦受到更上层楼的尊敬,以王命尊他为“相国”,又仿齐桓公尊管仲的前例,号称“仲父”。不久,盛年寡居的太后,难耐寂寞,重拾旧欢,以重金封了左右宫人的嘴,不时密召吕不韦进宫幽会。
  这一来,吕不韦等于成了秦国的实际统治者,大贵大富,光是家僮就有万人之多。但是当时天下享大名的贵人,依然只是还活着的平原君、信陵君。因为他们门下的食客,都是知识份子,“士”的身分岂是僮仆可比?吕不韦是个极好场面虚名的人,耻不如人,决意要压倒“四公子”的声名。
  于是他亦招致食客,待遇极其优厚,短短的期间内,就聚集了三千人之多。又因为那时诸侯的食客中,饱食终日,相互质疑,著书立说,布行天下,不但自己扬名,连带为他的居停也增添了光采,所以吕不韦亦请他的食客著书。
  他的方法是集体创作,不拘题材长短,自由发挥,等各人交了卷,再提出讨论,加以修改,等定稿后,汇辑成书,题名《吕氏春秋》,算是他的著作。为了宣传,他又摆了个噱头,把他的“大作”在咸阳闹市陈列出来,并“悬千金其上”,说是“有能增损一字者”,就能获得这笔巨额的奖赏。世上哪有不能增损一字的文章?
  但是,尽管来看这部书的人很多,却始终没有人敢生妄想去发那笔横财。因为畏惧他的权势,究不知他的悬赏是真是假,怕挑了他的眼,千金未得,一命呜呼!
  “三代以下唯恐不好名”,富贵而好名,必于社会有益,吕不韦就是如此!他编的这部《吕氏春秋》,虽归入“杂家”,但为周秦诸子中的杰作,它的学术价值,至今不减。全书分为“八览、六论、十二纪”,每览分八篇,每论分六篇,每纪分五篇,总计一百六十篇,流传至今,只不过第一览缺一篇——秦始皇焚书坑儒,何以《吕氏春秋》没有烧掉,是个很有趣的谜。有人说“焚书”的献议者李斯,原为吕不韦的门客,感念旧主,所以独存其书。战国诸子百家之语,在《吕氏春秋》中保存得不少,而此一端,就可想见此书的价值。
  《吕氏春秋》的内容很驳杂,大至治国,小至养生,无所不有,大致是一本谈“治道”的著作,多用故事作寓言,庄谐并作,简洁生动,是第一流的“专栏”。
  如《当务》一篇,开宗明义就说:颠倒黑白的雄辩,不近人情的正直,莫明其妙的勇气,只重形式的法律,好比心无定见的人骑了一匹千里马,疯狂的人手里拿一把宝剑,“大乱天下者,必此四者也”!以下用四个故事作“此署”的例证,第一个是“盗亦有道”的典故。第二个是“其父攘羊,其子证之”的故事。第三个例证谈愚勇,最有趣:
  齐国有两个出名勇敢的人,一个住东城,一个住西城,有一天无意间相遇,其中之一提议:“一起喝两杯吧?”另一个无可无不可,便弄了酒来喝。
  寡酒乏味,有一个就说:“弄点肉来吃吃吧?”
  “你身上是肉,我身上也是肉,何必还要另外去买?”
  “这话不错!”
  于是只弄了些蘸肉的酱醋来,两人各自抽刀,你割我身上的肉吃,我割你身上的肉吃,一直到死。
  在这段原文只七十多字的冷隽的寓言中,很深刻地表达了“勇若此,不着无勇”
  的结论。
  《吕氏春秋》虽非吕不韦所撰,但既经他审定,自不妨视作他的看法和想法,而且还有实际施政的纪录在内,因此,要研究吕不韦如何以经营商业的原则来平章国事,以及发展经济对于增强国力的密切关系,这是一部必读之书。
  秦国的暴政是在秦始皇亲自秉政以及李斯用事以后,在吕不韦相泰的十余年中,他的施政是颇为开明的。吕不韦“尊儒”,厌恶不近情理之事。他的施政方针,是在增加生产,促进贸易,如是“则财不匾,上无乏用,百事如遂。”在这个方针之下,他所采取的主要措施,可考者有三:
  第一。分工合作,各专所业。成年的男子,“农攻粟,工攻器,贾攻货”。在秦孝公时期,商鞅变法,力持农战主义,痛抑商人。至此,吕不韦把工和商提高到与农同等的地位,由农战主义的足食足兵,一变而为经济上的全面发展,自是一大进步。
  第二,各国都有自己的度量衡制度,此为国家间贸易的一大障碍,吕不韦使它标准化,并且在每年贸易季节开始的“仲秋之月”,加以校正,务期公平不欺。
  第三,开放关禁,招致各地的商旅。由此可见,在全面发展经济的态势下,依然有其重点:商业。
  吕不韦最佩服管仲。管仲相齐,桓公得以称霸,他的相业,史书颇有记载。事实上吕不韦的相业,并不逊于管仲,有两点明显的事实,可以证明。一是秦国连年用兵,而经济力量,足以支持军事;二是四方人才,纷纷人秦,当吕不韦罢相,赢政要下“逐客令”,而李斯上书,以为“秦成帝业,皆以客之功”,足见吕不韦的开放关禁,招致人才为秦之用,是一种非常正确的作法。
  可惜,此人虽有天才,但进身致贵,不以其正,善于投机,而终死于投机。这里先要谈另外一个人:嫪毒。
  嫪毒是吕不韦为三十多岁的太后所觅来的一个面首。吕不韦所以要“荐贤自代”,原因甚多,最主要的,当然是因为赢政年龄渐长,一旦发觉其事,他马上便有灭族之祸。同时身为相国,忙得不可开交,也不容易抽出时间来陪侍太后。
  为了要把事情做得隐秘,他的设计极其周密,先把嫪毒找来做他的“舍人”,等个机会与太后私下说妥,然后暗中派人密告嫪毒犯罪,这个罪恰好应该受到“腐刑”的判决。
  “腐刑”又称“宫刑”,是古时残伤人体的“肉刑”中的一种,一受了“腐刑”,便在生理上失去其作为须眉男子的资格,所以身受此刑者,认为奇耻大辱。但有一项职业是此辈的专业,那就是做太监,在当时称为“宦官”,或者“宦者”。
  如果嫪毒真的做了太监,就不能做太后的面首了,所以这里又有花样。受“腐刑”的人要下“蚕室”——当“操刀一割”以后,受刑的人须绝对避风,保持安静、温暖与清洁,否则创口发炎,无药可治。养蚕的人家,也需要这样的环境,因而把受“腐刑”的地方,称做“蚕室”。太后对主持“蚕室”的官吏,秘密予以丰厚的赏赐,买通了他们舞弊。好在“蚕室”是禁地,舞了弊,在当时是不会有人知道的。
  于是嫪毒名为受了“腐刑”,实际上依然故我,生理上唯一的改变,是拔掉了须眉。因为受过腐刑的人,由于男性荷尔蒙的作用不全,会发生女性化的倾向,最明显的特征是不长胡子,和声音变得尖锐高亢。
  经过这一番伪装,嫪毒被送到太后宫里去当太监,异常得宠。不久,糟糕了,太后发现自己怀孕了!
  这一来就必须瞒人耳目,特别是要瞒住赢政。于是她制造了一个借口,说经过占卦,流年对太后不利,必须离开京城咸阳,到别地方去避一避。这一避避到秦国的旧都雍邑,即今陕西凤翔县南面地方。那里也有许多宫殿,找了最隐秘的一处住下,生了一个儿子。
  其时,赢政还没有完全“亲政”,内外大事,由太后与相国作主。而太后又宠信嫪毒,言无不听。嫪毒当然也像吕不韦一样,大富大贵,被封为长信侯,采邑在山阳,即太行山东南之地,后来又加上“太原郡”作为他的封国。饮食起居,豪奢异常。趋炎附势的小人,投到门下,愿来当他的“舍人”的,亦有一千余人之多。
  这时是赢政即位后八年,他已二十一岁,但始终不知道太后的隐私。那知嫪毒小人得志,自己泄露了秘密。他与秦国的贵人交游,常在一起饮酒赌钱,有一天喝醉了酒,为财博发生争执,嫪毒把两眼一瞪,破口大骂:“我是皇帝的干老子,你这个穷鬼敢拿我怎么样?”
  把贵人骂作“穷鬼”,可以想见他的猖狂。“穷鬼”当时无奈他何,事后去告了他的密。
  告到别人那里是没有用的,要告,就得在赢政面前告。告密的人说:长信侯嫪毒,实在不是太监。他不但淫乱官闱,与太后有私,太后并且已经生了两个儿子。
  又说:嫪毒已跟太后有了密议,只等秦王一死,就以嫪毒的儿子继承王位。
  赢政自然不会轻信这种话,但亦不难求证。这个秘密发展到那个时候,无非仅仅瞒着他一个人,所以只须随便找个左右的人问一下,真相就可大白。
  这是赢政即位九年春天的事。他心里怒不可遏,但处置异常冷静沉着。他知道,他在未曾获得充分的权力以前,不宜轻发。打蛇要打在七寸上,否则会被反噬——
  嫪毒已经培养了他自己的势力,并且有太后的支持,颇不易制。
  于是赢政在四月间,由咸阳到雍邑,住在新年宫,第一次戴冠佩剑。“男子二十而冠”,表示成人。赢政已经二十二岁,这样做的用意,是要让大家知道,他已长成了,可以独立的地位行使大权了。
  嫪毒对于他的秘密败露,原已得到消息,现在看秦王这个动作,知道大祸迫在眉睫,决定先发制人。
  这时,嫪毒和太后都在咸阳。他使用两方王玺,一方是太后的玺,一方是秦王的玺——这方玉玺。是李斯用有名的“和氏之壁”所制成,方四寸,五龙勾交的印钮,印文是八个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这一方玉玺就是所谓“传国玺”。
  嫪毒盗用此玺,调遣防守咸阳的军队以及宿卫的驻军,准备包围蕲年宫。
  赢政接到警报,下令相国昌平君和昌文君,立即采取紧急行动,飞调大军,发动攻击。在咸阳一场大战,嫪毒这面死了几百个人,叛军溃散,嫪毒往西逃走。赢政下令,能活捉嫪毒的,赐钱一百万,杀掉的赐五十万。结果在扶风附近,捉住了嫪毒,交付审判。
  这一审,审问到九月里方始结案,嫪毒“夷三族”,他本人“车裂”——四肢用绳子系在不同方向的四辆车子上,一声令下,四辆车各自前奔,把这个人活活分尸。
  嫪毒的两个儿子,也就是赢政的异父弟弟,一起被杀,太后则被幽禁在雍邑的咸阳宫。嫪毒门下的宾客,都被抄了家,流放到四川。
  当然,这件案子会牵涉到吕不韦。赢政本来也想杀他的,但顾念他拥立先王有大功,同时他门下有许多人,包括李斯在内,纷纷为他辩罪游说,赢政只免了他相国的职务。
  别的都还罢了,把太后幽禁在雍邑,这件事是一定会有人说话的。赢政预见及此,抢先下令,说是有以太后之事进谏的,杀无赦。结果还是有人不怕死,一连杀了二十七个人。
  第二十八个不怕死的,是个河北沧州人,名叫茅焦,他先上书,说要为太后之事进谏。
  于是赢政吩咐左右:“去告诉茅焦,问他看到了那伏法示众的二十七具尸首没有?”
  派去的使者依言传谕。茅焦是个策士,看透了赢政的心理,所以另有一套说法,认为“车裂假父,有嫉妒之心;囊扑两弟,有不慈之名;迁母咸阳,有不孝之行;蒺藜谏士,有舛纣之治!”这样的恶名播于天下,人心叛离,何能成一统之业?
  果然,这话把赢政说动了心,亲自把太后迎回咸阳,仍旧入居甘泉宫。茅焦不但不曾像那二十七名谏士一样,以铁蒺藜刺入背脊而死,并且被赢政尊为师傅。
  不过嫪毒虽死,吕不韦仍在咸阳,赢政怕他跟太后秘密接近。又出花样,便下令叫他“就国”。吕不韦就这样到洛阳去度寓公的生活。
  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列国诸侯,震于吕不韦的威望,依旧经常派遣使者,到洛阳去看他;除了致候馈赠等等友谊的应酬以外,少不得也有拜托请教,牵涉及于国政之事。赢政一看这情形,心里发慌,便不容他在洛阳享福了。
  “你——”赢政亲自作了一封诏书给吕不韦:“对秦国有什么功劳,秦国要把你封在河南,坐食十万户的赋税?你跟秦国有什么亲密的关系,居然号称‘仲父’?
  走!你带了你的家属到四川去!”
  诏书中虽未明白定吕不韦的罪,但那时的四川,是秦国流放罪犯的地方,则赢政认为吕不韦有罪,是很显然的了。
  吕不韦心里有数,到此一步,去死不远,于是服毒自杀。他的门客悄悄把他葬在洛阳的北芒山、送葬的却有数千人之多。赢政得知其事,下令查办,并且把他的子孙撵到了当时的极边蛮瘴之地,就是现在云南保山县以北这个区域,其地在东汉设县,县名就叫“不韦”。
  史书对于吕不韦,多无好评。诚然,就政治而言,他本质上是个别具一格的投机政客,他的最后失败是必然的。但就另一角度来看,不能不替他可惜。他是希腊油轮大王欧纳西斯一路的人物,如果当时的大商人,能有今日的社会地位,他可能不会去从事那种异想天开的政治投机。他的雄伟的魄力,独到的眼光,精确的市场调查,与现代一般的大企业家相比较,毫不逊色。此外,他更有两项特长,值得单独提出来一谈:第一是他特别重视公共关系,并且在这方面的设计与执行,已近于完美的程度。我们只看子楚由一个无足轻重的王孙,到安安稳稳接登大位,其间不知要克服多少障碍?如果不是公共关系运用得法,即使能够达到目的,也免不了宫廷喋血,有一场残酷的伦常剧变!
  其次,吕不韦对于广告的作用,已经深刻了解,并运用了极其新颖、有力的手法。《吕氏春秋》这部书的广告,其效用达于千载以下——当然,他也深知他的这部书是值得大做广告的。这样一位人物,如果生在今日,也不需使用那些卑鄙龌龊的手法,一样能在企业界获得很大的成功,达成光大门楣的愿望,而且可以长保安乐,及于子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