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春去夏来,皇帝犹无回京的意思。在江彬看,道是皇帝不爱惜宝位的表示,因此他的篡夺之心越发热了。
  要夺位就得有足够的兵力,无奈城内除了宿卫的禁军以外,不准驻兵;他的部队都在四郊,怎么才能在必要时调进城是个大大的难题。几番盘算,法子很多,却都不好。
  首先想到的一个办法是,借操演为名,将大批部队调进城来。但逗留的时间不能太久,否则不但会引起猜疑,徒蹈打草惊蛇之失;而且军需供应,亦颇不便。
  其次又想,一旦起事,如果城上有人接应,大开城门,放自己的部队进城,亦很方便。可是,此须先取得守卫城门的权力——守城是南京守备的专责,乔宇是不是肯松手,得试探了再说。
  于是,有一次在朝房与乔宇相遇,江彬闲闲提起,说是“圣驾在此,城守格外要紧。如果要增添兵力,我可以效劳。”
  话虽说得很客气,可是乔宇是心有定见,软硬不吃的性格,当即答说:“多谢、多谢!兵力虽嫌不足,幸喜太祖高皇帝高瞻远瞩,可保无虞。”
  这怎么扯得上太祖高皇帝?江彬不解地问:“请乔公说个道理看。”
  “我一说南京城池的情形,将军就明白了,南京城建于……南京城建于洪武二年,历时四年,方始完工。东连紫金山,西据石头城,南阻长千里,北带玄武湖,周围六十一里,城墙高者六十余尺,最低亦有两丈多,城墙厚到三丈之多。
  这还不足为奇,最好的是建城的材料,格外讲究,基础是花岗石,城墙用特制的巨砖堆砌,砌法独一无二,是用糯米煮成稠浆,趁热黏合;等一冷风干,便如天生整体,用什么法子,也不能让已合之砖原样分离。这还不算,等整个城墙砌好,更用糯米羼石灰,涂遍墙面,因此风雨不侵,历时百年,依旧固若金汤。
  “将军,”乔宇突然问道:“国初有个沈秀,你可知道?”
  “不就是家有聚宝盆的沈万三吗?”
  “对了!就是沈万三。他是潮州人,在元朝末年,不知道怎么发了大财,真是富堪敌国。南京城的三分之一,工料都归他出。是如此来历,南京城的讲究,亦就可想而知。将军不信,随便指一处城墙,拿斧头砍两下看,纹路雪白,就像生铁铸成一样。”乔宇一口气说到这里,略停一下问道:“将军,你明白了吧?”
  “你是说,南京城易守难攻?”
  “正是!守南京城不须多少兵力,只要城门看守得严就行了。”
  “是,是!”江彬答应着,心中别生计较。
  过不了几天,江彬设下盛宴,邀请在南京的五军都督欢宴。明朝的兵制是太祖高皇帝所手创。国家以屯田养兵,平时种田养家;战时效命沙场,所以太祖皇帝曾有豪语:“我养兵百万,不费百姓一文钱。”因为如此,一遇打仗,兵归兵,将归将,临时编组,没有子弟兵只替主将卖命的流弊;而命将调兵的权责,就在五军都督府。
  不过,这个制度早已名存实亡;南京的五军都督,更只是一个虚衔。这五位都督,久受冷落,一旦有手握实权,势焰熏天的江彬折简相邀,真个受宠若惊,无不准时赴席。
  江彬邀了张忠与冯泽作陪,席间周旋,极其殷勤,酒过三巡,渐渐谈入正题,江彬略为发了牢骚,道是他的差使难当。
  “皇上英武,大家知道;龙性难驯,大家就不太明了了!”江彬指着张忠说,“倘非我跟张公公随时随地想法子调护,只怕有许多官儿要遭殃。”
  “是,是。”中军都督杨真答说,“皇上的性情,只有先将顺着,慢慢儿再想法子挽回,如果一定要拦在前面,皇上反而更加执拗。”
  “正是这话。”江彬编了一段谎话,讨好宾客,“就拿诸位都督来说,有一次皇上交代,要让各位下教场较射;我想,各位都上了年纪了,说句老实话,一下了教场,也许出乖露丑。当着弟兄们面前,这不是大损威信?所以,我当时同奏,马上通知。其实呢,各位请想,接到通知没有?”
  “没有啊!”
  “是没有。我心想,这又何必让各位烦心,所以索性不通知。等皇上问起来,再设法搪塞。”
  五都督都是饱经世故的老行伍,一听这话就明白了;他不但是在示惠,而且也是在威胁。倘或讲了他的意,就算皇帝忘记了这回事,他也会撺掇着降旨,真的出了乖、露了丑,岂止大损威信,只恐大损前程。
  因此,仍由杨真代表致意,“多谢将军关顾,感何可言?”他举杯站起来说,“借花献佛,聊表敬意。”
  五都督一起向江彬敬酒,江彬欣然接受,一饮而尽,放下杯子说道:“如今我有件为难的事,要向各位讨教!”
  “言重、言重!”杨真倾着身子说:“请吩咐!”
  “皇上几次深夜出城,我劝谏了几次,皇上很不高兴,请教诸公,我该怎么办?”
  右军都督名叫伍长新,为人鲁莽,毫不考虑回答说:“那就开城门让皇上出去好了。”
  “是,我也是这么想。”江彬立即接口,“不过,我怕半夜里来取钥匙,打扰了各位。”
  江彬迂回曲折,用心很苦地把话说到这里,自觉水到渠成,前、后、左、右四军都督,会将南京城南北东西四面城门的钥匙,自动交出来。不道伍长新答了一句,他再也想不到的话。
  “城门钥匙不在我们这里了!”
  “咦!怎么不在各位手里?”江彬有些情急,语气就不像先前那样从容了,“城门钥匙不是向例归都督府掌管?”
  “乔尚书要过去了。”
  江彬倒抽一口冷气,怔怔地看着伍长新说:“他凭什么要钥匙?”
  “他要,有什么法子?”伍长新略带苦笑地,“他说,照祖制,甫京兵部尚书兼南京守备,掌管城门钥匙:以前交给都督府,是便宜行事;如今圣驾在此,守备的责任重大,城门钥匙还是他收回去的好。”
  “岂有此理!”江彬生气地说,“这简直是不信任各位嘛!”
  后面那句迹近挑拨的话很有效,前军都督雷开素与乔宇不睦;听得这话,愤愤地说:“原是!乔尚书刚愎自用,自以为是,也太难了。”
  察言观色,江彬岂肯放过机会,当即说道:“我亦为各位不平。雷都督,你为什么不把钥匙要回来?”
  “如果皇上降旨,我当然会去要。”
  “你先去要!”江彬答说,“如果乔尚书不给,我一定请皇上降旨。”
  有此保证,雷开认为不妨一试;就在席间与江彬商量好了一套说法,而约其余四都督,一起去见乔宇。伍长新对此事也很起劲;杨真觉得不妥,但看其他两人无可无不可,自己不便独持异议,也就只好勉强顺从。
  次日上午,五都督各带随从,有马队,有箭手,衣饰鲜明,招惹了好些看热闹的人,纷纷探询,有何大事,劳动五位都督?及至到了兵部尚书衙门;门吏亦大为惊异,急急通报乔宇,大堂接见。
  明朝吏、兵两部的权重。都督虽是一品武官,照例亦以部属之礼,正式谒见,其名谓之“堂参”。
  行礼既罢,乔宇问道:“五位都督,联袂见访,必有所谓,不妨明示。”
  “乔大人,”前军都督雷开说道,“权责相连,有责无权,办事非常困难。”
  “是!是!请说下去。”
  “一到日落,内外隔绝,消息不通;若有紧急情况,调兵遣将,诸多不便。”
  “喔,雷将军是说城门关闭这件事?”乔宇说道,“祖制如此,日落不能不关城上锁。其实要开亦很方便。”
  “何言方便?”雷开说道,“钥匙由大人收回去以后,就很不方便了!有职无权,总有一天会出事,那责任可担不起。”
  乔宇还未想到是江彬在打主意,只道雷开发牢骚,想了一下,歉然答道:“各位见谅,我亦并非要侵各位的权,只是守备的责任重大,不能不照祖制,收回各城的钥匙,各位如有需要,不妨随时来取。”
  “话虽如此,仍有不便。第一,兵贵神速;第二,深夜也不便打搅。”
  “勤劳王事,何言深夜打搅?不过,兵贵神速,倒是真的;如果情况紧急,把我从床上叫起来取钥匙,或许耽误工夫。”乔宇想了一下说:“这样,我有个计较。”
  他将执掌车驾出入的司官请了来,解下随身携带的各城钥匙,当面交付司官,关照专备一间屋,派四十人无分昼夜轮班,保管钥匙。如有五军都督派人来通知,有紧急情况需要开城,立即照办。”
  这样处置,在面子上,五军都督已很过得去;而办法亦很切实际,雷开无话可说只得称谢告辞。
  江彬得知此事,又想了一计:“雷将军,”他问,“南城归你管,如果半夜要开南城,是归你要钥匙?”
  “是!”
  “那就好办了。今夜我送一通紧急文书给你,立刻要递,你便到乔尚书那里去讨钥匙。讨了来,照样制一份副钥,把原来的还给他,你不就有钥匙了吗?”
  “好!好!”雷开满口答应。
  ※        ※         ※
  过了两天,是三更时分;雷开派人通知,接奉“威武大将军”的机密谕帖,严令即刻飞递江西王巡抚,来要钥匙。
  “是的。”守钥匙的一名吏目说:“我替你去开城。”
  “不必,不必,”来人答说,“你把钥匙交给我,用完了我送回。”
  “实在抱歉!这不行。乔尚书关照,人不离钥,钥不离人;没有钥匙,就要我的脑袋。”
  “不会的,半夜三更,乔尚书怎么会来跟你要钥匙?你放心,不到天亮,就替你送回来。”
  “碍难遵命!”那吏目摸自己的后项,“我要留着脑袋喝酒吃饭呢!”
  “这,你实在是过虑了!”
  “不是,不是!”那吏目乱摇双手,“乔尚书神出鬼没,常常深夜来查勤。我不敢!”
  结果是江彬反而自己找了麻烦。因为说有紧急公文送交江西,原是一个借口;现在因为乔宇所派的吏目,要亲自去开城门,便得装模作样派遣专差出城,才能把这个谎圆起来。
  “这不行!”雷开有些气了,“江将军,你说过,如果钥匙要不来,请皇上降旨;如今必得奏明皇上了。”
  “好!”江彬也要跟乔宇斗气,“明天就有上谕。”
  第二天果然有道上谕,命乔宇将南京各城门的钥匙,移交给江彬掌管,这有些伤脑筋了;乔宇觉得应该跟张永商量。
  ※        ※         ※
  一见了面,张永便拍手拍脚地笑得高兴非凡,“乔大人,我真服了你了!”他说,“洞烛先机,预先堵住了漏洞,把江彬气得不得了。”
  “花样可是越来越多了!张公公,你看。”
  看完上谕,张永怀疑,“只怕靠不住!”他说,“并未听见皇上提起这件事啊!”
  “这等说是矫诏!那,我就不怕他了。其实,”乔宇紧接着说,“就不是矫诏,我也不怕;大不了——”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拜托张永,确实打听一下,江彬是否假传圣旨?
  这很容易,张永当天便有了回音,不错,确是江彬矫诏。这一来,乔宇就更不在乎了。等江彬派了人来,乔宇亲自接见,当面回复。
  “烦你上复江将军,不是我敢抗旨,实在是太祖高皇帝传下来的遗命,不敢违背;所以虽有圣旨,钥匙我亦不能交。”
  来人将乔宇的话,据实转告;江彬恨得牙痒痒地,动了真气,“好!”他狞笑道:“就凭他‘虽有圣旨,我亦不能交’这句话,教他吃不了,兜着走!”
  找个机会,江彬在皇帝面前进馋,说乔宇已公然表示,在南京一切都得听他的,哪怕有圣旨也无用。
  “有这样的事?”皇帝将信将疑,“乔宇很耿直,我是知道的,总还不至于说这种无父无君的话吧?”
  “臣亦不敢相信,无奈说的人,言之凿凿,而且不止一个人这么说。”江彬从从容容地建议:“兹事体大。一定得弄清楚;臣有一计,可以把乔宇的真心试出来。”
  “好!你说。”
  “请御驾亲临南京兵部,跟乔宇要南京各城门的钥匙,看他给不给?”
  “他敢不给吗?”皇帝并不知太祖有此遗命,诧异地问。
  江彬亦不说破,只说:“请万岁爷姑为一试!”
  “也好。什么时候去?”
  如果是皇帝兴到微行,或者猎艳,或者走马,或者钓鱼,说走就走,随时皆可;这一次到兵部是有所为而去的,江彬心想,应该临之以威,摆足架子,那就得准备全副銮驾,很要一些工夫,不能说走就走。
  “回万岁爷的话,臣即刻传旨,预备大驾,今天是来不及了。”
  “今天来不及,明天!”
  “是”
  这一传旨准备銮驾,张永不觉奇怪;皇帝到了南京,除却祭陵等等大典以外,没有用得到銮驾的时候。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是为了什么?
  这样一想,便即请示;皇帝将江彬所奏,都告诉了他。张永一听大惊,辞去寝宫,急急策马去访乔宇。
  “乔大人,乔大人,这一次可真是麻烦了!皇上要亲自来跟你要钥匙。”张永忧心冲忡地说,“江彬进了馋言,说你便是南京之主,连圣旨都不管用;怂恿皇上亲自来跟你要钥匙。如果不给,便是坐实了江彬的话。不但说你抗旨,还要诬赖你想造反,那一下,谁都救不了啦!”
  这番话人耳心惊,乔宇愣了好一会,才将这件事想通,面现沉毅之色,反倒安慰张永:“不要紧!张公公,我有法子。”
  “有法子最好!快说给我听。”
  “我只好破釜沉舟试一试,到时候,请张公公为我说话。”
  “那自然。要我怎么说就怎么说。乔大人请你先把你的法子告诉我。”
  于是乔宇将他的应付之计,细细说了给张永听;这一计很出人意表,不过有没有效验,一要靠乔宇自己做得好;二要靠有人帮着说话,越多越好。
  因此,张永便即起身说道:“事不宜迟,我们分头进行;我此刻就去约人,到时候大家帮忙。”
  “重重拜托!”乔宇一揖,“不过请张公公要秘密。”
  “那不消说得。”
  等张永辞去,乔宇亦不敢耽误,立即找来亲信,密密嘱咐,连夜布置。
  一夜过去,也就是曙色初透之时,已有管仪制的官员,一报接一报地到南京兵部衙门传旨:皇上本日亲临巡视。乔宇是早有预备的,亲自守在大门口接旨;不让来人进入二门,免得泄漏机密。
  辰牌时分,日上三竿,大驾已到;皇帝这一次既未骑马,亦未乘车,坐的是三十六个人抬的轿子;到得大门口,乔宇已率领从属俯伏在门外迎接,口中朗声说道:
  “南京守备,兵部尚书乔宇率属恭迎圣驾!”
  “起来!”皇帝在轿中吩咐。
  “遵旨。”
  人随声,轿子已停了下来。因为这顶大轿实在太大,兵部衙门的大门都嫌小了。所以,另外备一乘四个人抬的软轿;皇帝换轿之前,忽然听江彬厉声问道:“圣驾亲临,何以二门不开?如此无礼,御史怎不纠弹?”
  皇帝抬头一看,果不其然;二门紧闭,不觉奇怪,不等纠仪的御史出面干预便即问道:“乔宇,你这是什么规矩?”
  “回奏皇上,”乔宇不慌不忙地答道:“二门还不便开启,等皇上的软轿到了,自然会开。其中道理,到时自知。”
  皇帝天生好奇的性情,听得此话,连软轿都不坐了;撩起龙袍下来,三脚两步地奔了上去,急着要看二门之内,是何花样?
  这时扈从的张永,赶紧抢在前面,因为怕皇帝发觉意外,不免失礼,诸多不便,所以要赶上去照料。等里面将门打开,他一望之下立刻神色肃然地转身迎着皇帝说道:“启奏万岁爷,大堂上供着太祖爷爷的灵牌。”
  皇帝愕然,随即想起,怪不得二门先不开,如果开了,自己就得下轿步行,这段路连软轿都不能坐了。说起来则是出于乔宇的忠爱之心;然而兵部大堂上,设下太祖高皇帝的灵牌,又是何意?
  正要开口动问,张永却又开口了:“传鸿胪寺官赞礼!”
  这一下,皇帝先行礼要紧。鸿胪寺官亦觉意外,但无暇去问,皇帝应该如何行礼,反正依照入太庙或者谒陵的礼节鸣赞,总不会错。
  于是,皇帝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起身瞻仰,只见蓝底金字的牌位上,写的是“大明太祖高皇帝之神位。”前面供着一部书,一大串钥匙,钥匙可是想象得到,书是何书?却不明白。
  “回奏皇上,”乔宇朗声答道:“乃是‘大诰’。”
  在场的人,除了那些愚蠢得连自己身上少件物事都不知道的小太监以外,都知道什么叫“大诰”——是太祖高皇帝口头或书面训诫臣下的一部专集;对皇帝来说,就是一部家法。
  皇帝诧异而不悦,皱眉问道:“你把‘大诰’请出来干什么?”
  “臣供设‘大诰’,不是为了皇上;是为了一班不知太祖高皇帝圣训的奸臣。”
  这等于是指着江彬、张忠等人的脸骂了!因而同情乔宇的人,无不为他手捏一把汗。江彬之流的脸色当然非常难看;但他骂的奸臣,如果出面诘问,先就表示自己承认自己是奸臣,因而只好吃了个哑吧亏,惟有恼恨在心里。
  皇帝当然也很不高兴。“这也奇了!”他说,“是我来巡视兵部,你怎么说,供一部大诰是为奸臣?莫非你眼中没有我?”
  “臣不敢!”乔宇从容答道,“臣唯其心目中只知皇上不知其他,所以才供奉一部大诰,要让那班跋扈的奸臣懂得忠君爱国的道理。”
  “强辩!”皇帝一时语塞,有些恼羞成怒的模样,所以厉声问道:“你设下太祖皇帝的神位,又是什么意思?莫非以此来挟制我?”
  此言一出,连张永都有些心凉了;而乔宇依旧神色泰然,“臣无他意,只是既供大诰,不能不设太祖高皇帝的神位。”他紧接着说,“臣爱国深恩,只有愚忠,罔识忌讳!”
  这等于认了错,皇帝不便深究;何况也无可深究,总不能说敬重太祖,特设神位是件做错了的事。所以“哼”了一下,决定直截了当地道明来意。
  “乔宇,南京城门的钥匙在哪里?取来给我。”
  “钥匙在这里!”乔宇答说:“臣不敢献与皇上。”
  “为什么?”
  “遵祖宗的遗制。大法上说得明明白白,虽有皇上的谕旨,亦不能取得南京城的钥匙。”
  皇帝大怒,声音越发尖厉:“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抗旨!”
  “臣不敢!臣愚,不过还知轻重。”乔宇突然显得慷慨激昂了,“论今日的轻重,保护圣躬是第一大事;其次是遵制。这两件大事,臣把握住了,其他皆可不问。”
  “你这是说,连我的话都可不听?”
  “臣决无此意。臣为了保护圣躬,唯有依照祖制行事。”
  动辄“祖制”,已觉堵口;而有太祖高皇帝的神位在此,更教人无可奈何——这正是乔宇的作用所在;是经过实验,已证明确实可以约束皇帝滥用权力的一条好计。
  这条好计,是开国初年人如其姓的铁汉,山东布政使铁铉想出来的。“靖难之变”,燕王起兵南下;将济南围困了三个月,而铁铉坚守如故。于是燕王派出大批兵丁,相度地势,在高处筑了一道堤堰,将山上溪涧中的水,引导汇聚,打算决堤灌城。
  城里的百性,大起恐慌;铁铉觉得恐慌的民心,亦可利用,密密定下一条计策,先让守城的士卒,尽夜痛哭流涕,畏惧水淹,表示军心已经涣散。然后出城诈降,请燕王退兵十里,单骑入城;理由是济南的百姓,没有见过刀兵,大军压境,只当要屠城,一定恐惧不安。
  燕王急于要得济南,因为地居南北之中;即令一时攻不下南京,如能拿下济南,可断南北,固守中原,成了与建文帝对峙之势,脚步就算站稳了。因此,毅然决然地接受了铁弦的条件。
  到了约定进城的那天,城头上空空如也,只影不见。燕王骑一匹骏马,只带少数随从,徐徐行过吊桥,直到城下;城门一开,燕王策骑而入,刚一进门,听得有人大喊“千岁”。这是一个暗号,城上原有伏兵,带有机关;是一块吊了起来的铁闸板,多少人拖曳着。听得暗号,一齐撒手,铁闸板往下直落。
  可惜!发暗号的人沉不住气,张口得太早了!铁闸板落下来,只砸到马头;只差得数寸,让燕王逃出来了一条命。急急易马飞奔,而吊桥却又拉得慢了,竟让燕王逃过护城河。
  燕王自然怒不可遏,下令决堤灌城;却以秋水陡落,计划脱空。于是,重新合兵围城;而就在这空隙中,铁铉已从城外抢运了一批粮食蔬菜,可以坚守了。
  不但坚守,而且每天在城头上高声辱骂。气得燕王暴跳如雷,决定发炮攻城。
  炮是石炮,几十斤重的巨石,不断打在城墙上,威力亦颇惊人。看着城快破了,铁铉大为着急;人急智生,即刻交代做几百面大木牌,召集城中善于书法的秀才,集中在明伦堂,在木牌上正楷大书:“太祖高皇帝之神牌”,到了半夜里,悄悄挂满在城墙上。
  第二天黎明,燕兵一看城头,大为惊异;当然也不敢乱开炮,进帐禀报。燕王叹口气,不但不敢攻城,还要向神牌行礼。
  皇帝此时的窘迫无计,与当日济南城下的燕王相同,而心情却复杂得太多、太多。当时的燕王对铁铉,纯然是愤怒,恨不得立刻破城,将铁铉剥了皮,方能消心头之恨;此刻的皇帝对乔宇,只是恨他不通人情,但又觉得他是出于善意,再又觉得他倔强得似乎应该佩服。这三种感想到底哪一种成分多些,连皇帝自己都分辨不出。
  可是事情成了僵局,以万乘之尊,亲临兵部衙门索取钥匙,总不能说向太祖的神位行个礼,堰旗息鼓而去。皇帝此时真想说一句:“乔宇啊乔宇,你就把钥匙借给我一天,好歹先让我圆了这个面子,怎么说都可以。”
  当然,想是这么想,话却说不出口。万般无奈之下,只有逞着性子硬压他一压,这样打定了主意,便即问道:“乔宇,你知道不知道,如果你不把钥匙交出来,我会怎么办?”
  “臣不敢妄测高深!不过,臣有臣的自处之处。倘若南京城门钥匙,失却臣的掌握,便是罪无可道的失职,有死而已!”
  “你要想死,只怕还不大容易!”皇帝喊道:“江彬!”
  “彬”字刚刚出口,江彬已扑了上去想抓住乔宇。一把没有捞住,再扑上去时,只听梁储极声大喊:“江彬不得无礼!”
  声出突然,江彬不免慢了一步,让乔宇避了开去。他的动作也很迅速,就这一顿挫之间,已从衣袖取出一个小纸包,高声说道:“臣罪当诛!不劳皇上降旨,臣自了残生。”说着,将纸包打开,显然是要服毒了。
  见此光景,皇帝有些着急,“你拿的什么东西?”他问。
  “是鹤顶红。”
  “慢着!”皇帝看他的动作停了下来,稍觉放心,“你要死容易,我总成全你就是,且先把是非辨一辨清楚。”
  此时江彬虎视于前,他的部属露刃于后,文武百官,相顾失色;唯有梁储一无所惧,紧接着皇帝的话说:“启奏皇上,臣面劾江彬大不敬。皇上并未降旨逮捕乔宇,江彬何得擅捕大臣?而且当着太祖高皇帝神位在此,竟敢如此无礼,罪在不赦!”
  这一番侃侃陈奏,使得皇帝一愣,旋即说道:“江彬退下!”
  “是!”江彬转身使个眼色,他的部属悄悄将刀入鞘,剑拔弩张的局面,总算解消了。
  皇帝知道这天是无论如何不能把钥匙要过来了,只求个下场,所以这样问道:“乔宇,你的钥匙,莫非我看一看都不行?”
  一直在密切注意情势变化的张永,知道到了自己挺身而出的时候。因为他深知这是皇帝罕见的一种委屈,所提出的要求,是在最低限度之下;如果这个要求还不能达到,接下来的就是由恼羞而迸发出来的雷霆之怒。
  可是乔宇未见得能够把握住这个悬崖勒马的分际,因为他对皇帝的性情,无论如何不会比自己了解得更深切,而在激动之下,更容易忽略他人的心境,最主要的是,他必然会顾虑到,皇帝将钥匙弄到手以后,会不会随手交给江彬?这样,就不免踌躇,而只要稍作踌躇,就会引起君臣之间的冲突——这场冲突,不起则已,一起就仿佛在死巷子里白刃相接,必有一个人倒下地去。
  为此,张永毫不迟疑地踏上前去,未语之前,先抛给乔宇一个眼色,接着便说:“乔大人,请你把钥匙拿过来,你的忠君爱国之诚,无不在圣明洞鉴之中;今日驾临,亦无非查验你守备南京的责任而已!”
  乔宇被提醒了,他的机变也很快,紧接着张永的话,“请皇上查验。”他将供在太祖神位面前的钥匙取下,恭恭敬敬地呈上御前,“臣职司南京城守,不敢片刻疏虞。”
  就亏得这一唱一和,将皇帝的气恼解消了一大半,这是个聪明不务正的皇帝,深知张永的用意,以及乔宇的顾虑,索性将计就计地喊一声:“张永!”
  “张永在!”是响亮的回答。
  “你把乔宇所掌管的钥匙,查对查对,数目是不是相符?”
  “是!”张永也煞有介事地将乔宇交来的钥匙,一个一个地数完,方始回奏:“回奏皇上,南京水陆城门十四府,现在钥匙十四枚,核数相符。”
  “好了!”皇帝霍地起身,“看轿!”
  恭送出门,跪送上轿,乔宇摸一摸里衣;二月里春寒犹劲的天气,汗出如浆。
  ※        ※         ※
  “将军不必气恼!”赵之静说,“我还有一计。这一计乔宇一定想不到,可要搬得动皇上,就一定可以搬乔宇的脑袋。”
  “有这样的好计?”江彬很高兴地,“请快说。请快说。”
  “乔宇不是口口声声,负有南京守备的重任,钥匙片刻不可离吗?”
  “是的”
  “咱们就在这上头想法子,弄一串假钥匙出来。”
  “拿假的,换他的真的?”江彬问。
  “有何不可?”
  “自然可以;太可以,太好了!不过,”江彬问说:“怎样换法?”
  “这一点,将军不必挂在心上。我有三个法子,只等将军选定。”
  “好!”江彬欣然,有三个法子之多,就不怕了,“一定有一个好的。”
  “第一,买通守匙之一,教其监守自盗。”
  江彬摇摇头,迟疑地说:“这怕不行!”
  “我也知道不行,不过不能不提出来研究。好,现在说第二个,买通城守尉,在交钥匙时掉包。”
  江彬想了一下答说:“这倒容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大不了万金之赏;做了这件事,远走高飞,一生穿吃不尽,自有人肯冒险。这个城守尉不肯,还可以找另一个,总有愿意拚一拚的。然而,无用!”
  “是。”赵之静很沉着地说:“请教将军,为何无用?”
  “兵部掌管钥匙的,也许仔细看一看;看出假的,立刻换锁,岂不枉费心机?”
  赵之静点点头,这不妥之处,他当然也曾想到;只是特意提出来试一试江彬的脑筋而已。真正可行的办法是第三个。
  “第三,”他说,“要在日落以后,四更以前,真钥匙盗来,另外挂一串极其逼真的假钥匙在那里。然后,将军能够搬得动皇上,在钥匙到手以后,城门未开以前,传旨出城。那一下,就要了乔宇的脑袋了!”
  “嗯,嗯!”江彬觉得这番话有些意味了,“等我好好想一想。”
  他在想,南京城门启闭的规矩是,日落关门下锁,那是不需要钥匙的;然后,四更清匙,五更开城,天明将钥匙送回兵部衙门。如果四更请匙以前,将真匙盗到手,代以假匙;而突然传旨,皇帝出城,命兵部开锁。管钥匙的不知就里,拿着钥匙到了城门,塞不进锁孔,才会发觉钥匙是假。此时纵能以备分的副匙打开城门,但失匙之罪,已无可掩饰。乔宇把钥匙看得这么重,话说得那么硬;到那时只怕但有目瞪口呆的分儿了!
  一想到此,江彬大为快意,“好法子,好法子。不过——”他又愣住了。
  赵之静猜到了他心中的难题,“将军,你是不是担心着没有人去盗匙?”他问。
  “是啊!兵部衙门墙垣高大,门禁森严,连进去都不容易;何况还要盗取有人看守的钥匙?”
  “不要紧!我有人。”
  赵之静亦就是因为夹袋有人,才能想出这么一条计策——这个人外号“没影儿”,是个巨盗,但从不在本地作案。所以江宁、上元两县的捕快,容他在南京城内安居。赵之静跟上元县捕头冯四交好;而冯四与“没影儿”是朋友,可以辗转邀他出来帮忙。不过,给以重酬是必然的。
  “重酬当然,就怕他的手段不够高明,万一失手,怎么办?”
  “此人极讲义气,就是失手,亦决不会道出真相!”
  “那好,不妨一试。”
  ※        ※         ※
  当天,这个秘密就泄露了!
  泄露秘密的是冯泽,他已经为张永在极隐秘的一次约晤中,收归门下,而仍潜伏在江彬身边,作为张永的内应。他所接到的指示是,唯有紧要大事,才需要暗通消息,此外都可不问。为的是行踪稍密,就会引起江彬的猜疑。
  冯泽也很机警,当他了解这个秘密计划以后,并不即时通知张永;因为他深知这个秘密计划的关键在“没影儿”是否肯于此勾当?到兵部衙门盗匙,倘或失败被捕,性命无论如何不保——乔宇是有权杀这种盗贼的。所以,如果“没影儿”没有把握,不敢轻于尝试,那也就不必跟张永多此一晤了。
  大约十天以后,江彬忽然告诉冯泽,取一千两银子送给赵之静。冯泽心中有数,这一千两银子必是送“没影儿”的。因此,找个机会,悄悄去告诉张永,话不多,只得几句:“有个飞贼叫‘没影儿’,会到兵部盗匙,以假换真。然后江彬会鼓动万岁爷深夜出城,让乔宇尚书当场出彩!”
  何谓“当场出彩”?冯泽虽匆匆忙忙,无法细说;可是,多想一想也就明白。张永不敢怠慢,即时去会乔宇,密告其事,嘱咐乔宇好好防备。
  “张公公,你请放心!”乔宇微笑答道,“我早有防备了!”
  “怎么?”张永大为诧异,“莫非你早就得到了消息?”
  “不是!江彬有此打算,我不知道。不过,防备钥匙被盗,是我早就想到了的。实不相瞒,挂在墙壁上的钥匙,是个幌子。”
  “幌子?”张永问道:“是假钥匙?”
  “是的。真钥匙在典守者的口袋里。”
  “这可是万无一失了!”张永欣慰地说;可是脸上的笑容,一现即逝,陷入沉思之中。
  乔宇也持沉默,他们两人是同样的心思;这一次虽不至让江彬得手,但一计不成,又生一计,长此纠缠骚扰,岂但不胜其烦,更恐防不胜防。万一失手,关系不浅;因此,得怎么样想个法子,能让江彬知难而退,死了那条心!
  此一想法相同,但各人的做法却不一样。张永说道:“乔将军,这‘没影儿’,并非有什么三头六臂,顾名思义,不过身手灵活,善于乘人之隙而已!凡事猝不及防;只要预先知道,就好办了,你说是不是?”
  “张公公见得极是,我也是这么想。”
  张永点点头又说:“我在想,本来,我们在明处,人家在暗处,如今却是主客易势了,我们在暗处,人家在明处。乔将军,你这里,应该很有几个高手吧?”
  “张公公问的是哪一路人?”
  “我是说,爬高窜低,武艺高强的高手。”
  “不多,只有,”乔宇想了一下答说:“勉强可算有三个。”
  “三个不够!‘伺候’不了‘没影儿’。我那里有七个,拨三个过来,一共六人,里里外外埋伏好了,务必将‘没影儿’拿住,从他身上追究,把他们整套鬼把戏都抖露出来。让皇上看看,那是怎么样一群狼心狗肺的东西。”
  “张公公,此计怕没有什么效果。为什么呢?”乔宇紧接着说,“因为这些江湖道上的人,都讲义气;一旦失手,必是什么罪过,一肩担承,决不肯供出实情。那一来,不过杀掉一个‘没影儿’,于江彬丝毫无损。张公公,这是我的拙见,你看如何?”
  张永想了一会问说:“那么,你有什么高见?”
  “我想,将计就计!”
  “何谓‘将计就计’?”张永问道:“莫非让他来盗?”
  “是!盗的是一串假钥匙。”
  “慢点!”张永憬然有悟,“等我想一想!”
  他很有兴味地去设想江彬盗得一串假钥匙以后的情形,一步一步地推测,可是结果仍旧不能奈何江彬。
  “乔将军,我想不通,怎么样让江彬出乖露丑。想来你另有好主意。”
  “主意是有,成败的关键,操之于张公公手中。”
  “怎么呢?”张永答说,“只要用得上我,请你尽管说。”
  “第一,张公公,你能不能让冯泽出面作证。”
  “是证明江彬有盗匙的阴谋?”
  “是的。”
  “这,”张永踌躇了一会,“一定要他出面,当然也办得到,不过有点可惜,安排冯泽在他身边作内应,将来作兴还有更大的用处。”
  “是!是!”乔宇急忙答说,“此刻用冯泽是可惜了,既然如此,只好用另一计,我也做他一回小人。”
  “此话怎讲?”
  “张公公自会明白。”乔宇笑道,“请稍待。”
  他去取了一串钥匙来,形状、颜色,甚至拴钥匙的特粗丝绳上,因为使用频繁而生的垢腻,都与真的城门钥匙相似;唯一不同的是,假钥匙多一个齿,根本就插不进锁眼。
  “请张公公将这串钥匙带回去,交给冯泽,密密收好;到了那一天,请冯泽将这串钥匙,投在江彬的箭壶里。到时候就有好戏看了!”
  “妙,妙!”张永拍着手说,“乔大人真是足智多谋。”
  “张公公,且莫高兴,事情能成与否,尚不知。第一,希望冯泽能办得妥当缜密。”
  “你放心,包在我身上。”张永拍拍胸,“这点小事,冯泽一定办得到。”
  “那么,办妥当了,临时要给我一个暗号。”
  “这更容易了。”张永想了一下,拱拱手说道:“乔大人,请仔细看清。”
  乔宇一时茫然。看张永抱拳不放,才意会到那上面有花样。细细再看,发觉异样;一般人抱拳作揖,总是右手搭在左手上,而张永此时,却是相反。
  “左手在右手上?”
  “是!这就是暗号,倘或如此,事便未谐!如果顺顺利利地办妥当了,仍旧照正常的习惯。”
  “是了!”
  ※        ※         ※
  从这天起,张永一到晚上,便守在寝殿附近,说起来是亲自“宿卫”,保护御驾;其实是为了江彬一出花样,便好扈从。
  约莫十天以后,二更时分,突然有小太监来报,皇帝急召,匆匆赶进寝殿,只见江彬已先在了。
  “我要出城!”皇帝只这么简单地说。
  “是!”张永想了一下说,“应该如何预备,请万岁爷指示。”因为要预备什么,便可以窥知皇帝出城何事?
  “不用预备什么?”皇帝答说,“我只是想出城去看日出。”
  “是!奴才扈驾。”
  看日出自然是往东出朝阳门,登紫金山。张永一面派人通知乔宇,一面备驾扈从。趁此机会跟冯泽见个面,交换一个暗号。
  皇帝带的人不多,但也有五六十名,食担酒炉,无不齐备;皇帝的意思是要登上紫金山的最高处太子岩,面对着晨曦,喝一顿“卯酒”。
  策马出了宫门,张永前扈,江彬后从;马上挑起长柄大灯笼,像一条火龙似的,往东迤逦而去。将近朝阳门时,只见灯火辉煌;光影中一个伟丈夫,身着红袍,手端玉带,当门而立,正是乔宇。
  城门却还关着,张永心中有数,勒一勒丝缰,摆一摆手,指挥行列,慢慢停了下来。这时乔宇已略偏数步,迎着御骑,高声报名:“臣乔宇接驾!”说着,跪倒尘埃!
  “起来!”皇帝勒住了马说。
  “春寒甚重,破晓更甚!”乔宇一把抓住马头的嚼环,且行且说,“臣备得有热酒在此,请皇上进一杯再出城,聊以挡寒。”
  皇帝大为高兴,转脸向张永说道:“乔宇今天很知趣,倒不可不扰他一杯!”
  “是!”张永一面下马,一面对乔宇说:“请乔尚书关照开城;皇上不能久留,否则赶不上看日出了。”说着抱一抱拳;让乔宇清清楚楚地看到,右手仍是搭在左手上。
  乔宇放心了,“是!”随即吩咐一声:“开城!”
  接着,将皇帝扶下马来。临时端一张金交椅,上铺虎皮褥子,权作御座。左右捧来一个朱漆托盘,上面一只金杯一壶酒,另有鹿脯、松仁之类的四碟下酒物;乔宇亲自斟满了酒,跪献皇帝。
  “生受你了!”皇帝还客气一句,方始欣然引杯;喝完一杯又一杯,到第三杯,城门还未开。
  于是江彬发急了,“乔尚书,何以城门还不开?”他说,“莫误了驾!”
  “是的!马上就开。”
  就这时,江彬手下的人来报,钥匙不对,根本塞不进锁眼;这一下,江彬立刻翻脸了!“乔尚书!”他厉声责问,“你典守南京城门钥匙,何等紧要?如今圣驾出城,竟说钥匙塞不进锁眼,是何道理?”
  “将军,你莫慌!钥匙在我身上。”从胸前取出一串钥匙来。
  江彬不防他有此一着,不过他当然不肯就此罢休。“慢点!乔尚书,当着皇上在此,我们要把责任辨个清楚。”他说,“你这钥匙是备分?”
  “不是备分。”乔宇答说,“备分钥匙在库里。”
  “这么说,”江彬向城门的方向一指,“去开城门的那副是正匙?”
  一也不是!正匙在此/乔宇一抬手将一串钥匙高高悬起。
  那副神态,就如大人拿块糖逗小孩似的,越使得江彬恼火,他不由得又将声音提高了:“那么,去开城门的那串钥匙,莫非不是从兵部衙门取来的?”
  “谁说不是?”
  “既然是,为什么开不开?”
  “是啊!”皇帝看乔宇变把戏似的变出一串钥匙来,又听他跟江彬斗口,觉得有趣,也觉得迷惑,亟欲打破疑团,所以接着江彬的话也问:“既是你那里拿来的钥匙,为什么开不开城门?”
  听得皇帝垂问,乔宇收起不在乎的态度,正色答道:“回奏皇上,宵小甚多,臣不能不作预防;那是串假钥匙。真钥匙另派妥人保管,因闻知圣驾出城,臣理当赶来恭送,所以亲自携了真钥匙来!”
  听这一说,江彬知道上当了,心里七上八下,思绪甚乱,只听皇帝诧异地问:“原来那是串假钥匙?”
  “是!”乔宇答说,“假钥匙还不止一串。这里就有两串。”
  “两串?”皇帝又问,“你带这么多假钥匙来,干什么?”
  “不是臣带了两串假钥匙,是另有一串假钥匙,就在御前飓尺之地。”
  “在我面前飓尺之地?”皇帝左右张望,“在哪里?”
  不独皇帝,其余人等,亦无不诧异;张永亦装模作样用目光四面搜索;而乔宇冷不防将江彬身边的一名校尉抓住,大声说道:“启奏皇上,就是他,便有一串假钥匙。”
  此言一出,无不如堕五里雾中;江彬又好气、又好笑地说:“只怕乔尚书脑筋错乱了!”
  “乔宇清白其心,脑筋一点不错乱!”乔宇清清楚楚地说,“江将军,今天我跟你在皇上面前,辨个明白。就请皇上作个见证,我如果从他身上找出假钥匙来怎么说?”
  “那还用说,下狱严追。”江彬问道:“找不出来呢?”
  “我当着皇上说话,结果不对,自然是欺罔之罪。”
  “好!”江彬屈一膝向皇帝说道:“请皇上的旨意。”
  “可以,可以!”皇帝欣然答说,“我做见证。”
  于是江彬向乔宇问道:“乔尚书,你说钥匙在他身上?”
  “不是——”
  “怎么,”江彬激动地说:“翻悔?”
  “请稍安毋躁!”相形之下,乔宇的态度益显从容,“我不是说在他身上,是在他随带的武器之中。”
  “随带的武器?”
  江彬回身看那校尉。他替江彬捧着一把剑,着一张弓,挂着一壶箭,怎么样也看不出有钥匙。
  “你出来!跪在皇上面前,把弓剑放下,让乔尚书检查。”
  校尉如言照办,释剑卸弓解箭壶,三样东西都放在当地,自己直挺挺地朝张永跪着。
  于是作为证人的皇帝开口了:“乔宇,你说钥匙在武器之中,现在你自己检查吧!”
  “回奏皇上,臣要避嫌疑,不便亲自动手。”
  “这话也是!”皇帝左右看了一下,随即吩咐:“张永,你去动手。”
  “是!”张永答应着,转身与乔宇搭话;他昂然而立,一双手按在挺出的腹部上,仍然是左手在下,右手在上;再一次打了一个暗号。
  乔宇视如无见,只说:“公公,请你把剑袋抖一抖看!”
  “是了!”张永象变戏法,交代清楚不曾夹带那样,将袖子掷得老高,然后蹲下身去,将满满一壶箭,很仔细地一束、一束抽了出来,放在地上,直待成了一个空箭壶,方始举了起来,在皇帝面前向下一倾。
  等壶口向地,只听“卟托”一声,捧出来一串钥匙;这一下,连皇帝在内,都有不可思议之感。
  张永拾起钥匙,踏上两步,跪下复命:“回奏皇上,果然有一串钥匙。”
  皇帝接过钥匙,仔细看了一下,喊一声:“江彬!”
  江彬听得这一声,如大梦初醒,定定神答应:“臣在!”
  “你的东道输了!”皇帝说,“你自己看。”
  江彬接到手里一看,越发困惑。因为这串钥匙的木牌上,虽也有“南京兵部衙门”的火印,但木牌新旧不同。可见得这串钥匙不是没影儿盗来的那串。
  “这件事很奇怪!”皇帝问道:“江彬,是怎么回事?”
  “臣、臣完全不明白。”
  “这箭壶是你的不是?”
  “是!”
  “既然是你的,你要负责!”
  当着那么多人,皇帝说出这句话来,江彬感觉到事态严重万分;急怒交加,口齿也不清了,“臣、臣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期期艾艾地说:“臣要问臣的人。”
  “你问。”
  皇帝完全是看把戏的心情。江彬定定神想,不错啊,应该要问校尉!在他身k追究,一定可以得知这串假钥匙的来历。所以转过身来,厉声喝道:“你说:你怎么弄一串假钥匙来害人?莫非——”他突然想起,“你一定受人的买嘱,特意来栽赃。你!”
  江彬怒从心头起,一脚踢了过去,将那校尉踢倒在地,还待动手,只听乔宇厉声道:“江彬不得无礼!御前如此放肆,该当何罪?”
  这一喝,将江彬的锐气打了一大半,涨得脸红脖子粗地,好半天才挣出来两句话:“乔尚书,我自己都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箭壶里有钥匙?”
  “是啊!”皇帝也被提醒了,“乔宇,你倒说个原因我听。”
  “回奏皇上!”乔宇跪了下来,大声说道:“臣请皇上准臣与江彬对质。”
  “对质?”
  “是!对质,臣问他几句话;请皇上听他如何回奏,就知道臣怎么会知道,他的箭壶里藏着钥匙?”
  “好!准奏!”
  于是乔宇向江彬说道:“江将军,我奉旨向你问话,请你老实回答我。”
  江彬一路走的下风,失却了平日的气概与机变,无可奈何地答说:“你问吧!”
  “我先请问,有个‘没影儿’你知道吧?”
  一听这一问,江彬只觉脑袋上“嗡”地一声响,满是金星;情知大事不好,自己告诉自己,如果不强自支持,善为应付,今天就得栽很大的一个跟斗。
  因此,江彬深深吸口气,将心稳住,慢吞吞地答道:“什么没影儿?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
  “那么,赵之静呢?”
  “赵之静?他是我的门客。”
  “是你的谋主不是?”
  听得这话,江彬不答,转回头来,向皇帝屈膝:“启奏皇上,乔宇用心恶毒!为巨的,谨守臣道,何来谋主?他这话,是有意要诬陷臣的名节。臣不能再答他的话了!”
  这便有不敢对质,借故躲避之意了。皇帝好奇心起,想听个明白,便不理他的话,而且由见证变为干预,向江彬问道:“这赵之静是什么人?”
  江彬不防皇帝亦来查究。本来不敌乔宇咄咄逼人之势,如今二对一,处境更觉为难,但不能不勉力应付,“是臣的门客。”他又加了一句:“亦就是‘蔑片’。”
  “什么叫蔑片?”
  “‘蔑片’就是清客。”乔宇立即抢着回奏,“须琴棋书画,件件精通,方能陪着东主,消遣闲日子。这赵之静,除了会出坏主意外,风雅的玩意儿,一样不会。何具‘蔑片’的资格?”
  说得凿凿有据,皇帝已听信了,便又问江彬:“是这样子吗?”
  江彬定定神答说:“臣蒙皇上委任,乔领边军,每日里军务倥偬,哪来闲工夫养个清客陪着玩。赵之静颇晓军事,臣有用得着他的地方。”
  “这样说来,不是‘蔑片’!”
  皇帝这句,看似平淡无奇,但明明白白地指出了江彬是在撒谎;以致一时语塞,窘迫不堪。
  就这当儿,张忠插进来说:“奏上万岁爷,时候不早;再不启驾,看日出就错过了。”
  “日出天天可看。”乔宇大声说道:“请皇上准臣仍与江彬对质。”
  “可以!”皇帝点点头。
  “江将军,皇上的面谕,谅已听见。奉旨对质,不容你不答。”乔宇说道,“我现在再请问,赵之静跟你提到过‘没影儿’没有?”
  “更没有。”
  这时皇帝又插嘴了,“没影儿是什么人?”他问乔宇。
  “回奏皇上。没影儿是个飞贼,不过不敢在本地作案,所以能容他居住。这没影儿与赵之静熟识,所以赵之静替江彬出主意,派没影儿来盗臣掌管的钥匙;然后怂恿大驾出城,以为巨失城门钥匙,当着皇上无法开启城门必定获罪。论江彬的居心,实在险恶!”
  这番奏语,将江彬惊得心事如潮,大为不安;此中有一点最易引起皇帝怀疑的的是,江彬几次提到钟山看日出,是一种奇观。可是皇帝被说动了,预备先期出城,留宿在钟山;江彬却又极力劝阻。看起来,确是有意要安排皇帝于深夜出城。
  此时在场的局外人,无不惊得目瞪口呆,有的人为江彬担心;有的人替乔宇捏一把汗。就是张永,也是紧张万分,他不曾想到,乔宇竟出之以这样刚强激烈的手段,事情有些不大好收场,所以屏声息气,全神贯注在皇帝身上。
  在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的沉寂中,只听皇帝问道:“江彬,是有这回事吗?”
  “没影儿的事!”江彬不假思索地否认。
  他的意思是,乔宇所言,完全是无稽之谈;而皇帝却误会了,“是啊!”他说,“我问的就是‘没影儿’的事!”
  此“没影儿”不是那没影儿事;江彬听此一问,才知道自己的话没有说清楚,这样夹缠下去,对自己更为不利,因而更为着急。
  有道是“人急智生”,一急反而急出话来,“回奏皇上,”他振振有词地说,“乔宇对臣,完全是诬赖侮蔑!皇上请鉴察,乔宇既知有什么飞贼‘没影儿’去盗匙,何以不设下埋伏,拿住这个飞贼?再说果有所谓‘没影儿’听臣的指使,盗来钥匙,臣又为何不密密藏好,置在这箭壶之中?于此可见,是乔宇故意栽赃害臣。”
  皇帝点点头:“这话,倒也不错。”
  由于天语褒许,江彬的气又旺了,“再请皇上明鉴,乔宇所编的一套谎语,历历如见;请皇上问他,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好!”皇帝又恢复为见证与仲裁者身分了,“乔宇,你说。”
  “臣据实回奏,江彬手握重兵,居心叵测;臣职司南京守备,保护圣驾,责无旁贷,故而不得不留心江彬的行为;他的一举一动,自有人来密告与臣。凡此飞贼盗匙,中途转交,暂且安放于箭壶之中,自有人亲见亲闻。不过,臣不能指出其人;倘或如此,以后再无人敢为臣用。保护圣驾,臣就没有十分的把握了。”
  乔宇的口才极好,这番话说得很快,而字字清楚没有一个人不觉得他的解释圆满,理由十足。可是江彬对所谓“中途转交,暂且安放于箭壶之中”,实在是没影儿的事,只苦于无法分辩。急怒忧愤交加之下,不免失去了常态了!
  “皇上在上,”江彬双膝一跪,“箭壶中的钥匙,臣实在不知道哪里来的;若有如乔宇所说的,‘中途转交,暂且安放箭壶之中’,叫臣不得好死!”
  在皇帝面前赌咒,是件大不敬的事;所以张永正好加造一矢,大声叱责:“江彬不得无礼!”““真是真,假是假,”皇帝也说,“你实在也用不着赌咒!”
  “臣所奏,句句实言。”
  “可是,乔宇也不像撒谎的人。你们这件事,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实在难处断。”
  皇帝的话风中,对乔宇已有信任之意;江彬一听不妙,寻思着得要想个自保之计,将劣势扭转过来,谁知乔宇先抢在前面说话了。
  “启奏皇上,此事唯有逮问赵之静,自然尽得真相。”
  “嗯!”皇帝点点头,“不管怎么说,赵之静不安分,那是用不着说的。”
  “请旨,”乔宇紧接着说,“责成江彬将赵之静拿交刑部。”
  “可以!”
  这就等于江彬栽了一个大跟斗!在场的人,颇有暗暗称快的;不过他也有党羽——张忠便觉得有不能不助之势,指着为江彬那个执箭壶的校尉说:“皇上,此人亦应逮问。他是军职,请交臣审理。”
  皇帝还不答话,乔宇赶紧又争,“启奏皇上,张忠现领京军,职司军令;军法不该他掌管,应该并案拿交刑部,或由五军都督府审理。”
  “这——”皇帝搞不清楚了,看着张永问道:“你看怎么办?”
  张永完全了解,这个校尉如由张忠带回审问,必然没命!无辜被害,乔宇一定衷心耿耿,疚歉不安;就为了这个缘故,自己不能不犯一点嫌疑,“以并案拿交刑部为宜。”他说。
  这是很明显的在帮乔宇的忙,江彬、张忠唯以怒目相向,然而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张永心想,乔宇今天大获全胜,自己就替他担负一点嫌疑,也是值得的。
  赵之静与那个名叫赵虎的校尉,当天就被逮捕,送交刑部——南京刑部。尚书向秀与乔宇同官的感情甚好,无话不谈。乔宇特地去拜访,屏人密谈,将前后结果,和盘托出;唯一未说破的,是冯泽这个人。
  “想不到,你这么方正的人,也会干出这种栽赃的把戏!”向秀笑道,“可说是一大奇闻。”
  “对付小人,有时不能不出以小人的手段,事非得已!知我者谅我。”
  “当然,当然!”向秀问道:“这赵虎是无辜之人,但亦不能说毫无责任。”
  “是!有失典守军器之职,不知该当何罪?”
  “这要看情节,轻则杖责,重则开革。既然其中有此委曲,自然从轻发落。”
  “不,不!”乔宇乱摇着手说,“请从重,请从重。”
  向秀倒愣住了。从来求情,总是求轻,何以反其道而行之?不过听乔宇解释清楚,也就无足为奇。赵虎如果杖责,仍然回江彬部下当校尉,那一来,性命必定不保;索性开革,反倒脱出虎口。至于赵虎的将来,乔宇自不难替他另作安排。
  谈罢此赵又谈彼一赵。乔宇细说了赵之静在江彬那里的地位,以及所能发生的作用,向秀大骇,但亦不无疑问。
  “不想皇上的肘腋之间,竟有此极大的隐患。怎么得了?如老兄所说的情形,我竟丝毫不知。”
  “千真万确,绝无可疑。”乔宇歉然答说:“至于我的消息从何而来,实在不便透露。叨在知交,必蒙见谅。”
  向秀是很通达的人,自然谅解。“这且不去说他了。”他忧心忡忡地说,“只谈赵之静。照此情形,似乎不宜穷根问底去追究;否则,江彬、张忠之流;惴惴自危,反而激出巨变,是个不了之局。”
  “是!老兄的深谋远虑,真是老成之见。不过,责在刑部,我亦不便越权妄议。”
  “这都无所谓,像这种情形,照例说宰相召集阁议,共商妥处置之道;原不是刑部所能单独担得起责任来的,所以,尊见何不妨明示。”
  “是!”乔宇想了一下问:“像赵之静这种行为,是不是犯罪?”
  “当然,罪在不赦。”
  “是犯定了?”
  “犯定了!”
  “既然犯定了,就让他死,什么罪名都可以。老兄以为如何?”
  向秀心想,这一来可以不致牵连太多,而对江彬却是一种严重警告,说不定就此收拾异心,岂非潜消了一场无大不大的隐患?
  因此,他欣然答说:“就这么办!不过,持法务平务实,赵之静本无此罪,而以此罪处死,看起来像是有点冤屈。”
  “要说冤屈,也是情屈命不屈。”
  “这话也是一说。”向秀考虑了一会,“说起来还算是便宜他:谋反大逆,是该诛的罪名,至少也要抄家。仅仅赵之静一个人送命,还算是轻的。”
  主意既定,向秀亲自将赵之静提执审问;这是不常有的事,所以刑官上下,颇为注意。
  话虽如此,能够看到向秀亲审赵之静的,却只是极少数的几个人,因为审问是在尚书的“签押房”,属于禁地。也因为如此,赵之静被提出来时,一看地方,心内便觉宽慰;如果自己是以谋反大逆的罪受审,就不会在这常人所不到的禁地。
  “你叫什么名字?”向秀问。
  “赵之静。”
  接下来便是照例的问年龄、籍贯、家住何处等等。赵之静一一作答完毕,向秀才问:“你是怎么认识江将军的?”
  “江将军慕名来访,我感于他的诚意,所以愿意追随。”
  “江将军保你作什么官?”
  “他要保我,我不愿。”
  “这样说,你现在并无官职?”
  “是!”赵之静答说,“与江将军只是朋友而已!”
  “朋友是私人关系,你在江将军那里参预公事,总有一种身分吧?”
  “只是门客,幕友的身分。”
  “嗯,嗯!”向秀问,“你参预些什么公事?”
  “江将军如在军务方面遇到困难,常常找我谈。”赵之静很得意地说,“我自幼饱读兵书。”
  “这样,江将军下校场的时候,你是不是也跟着去呢?”
  “有时候一起去。”
  “皇上常常在内教场看操。”向秀问,“有皇上在的时候,你也跟着江将军一起在场吗?”
  “是的。”
  向秀突然换了个问法,“皇上召见过你没有?”
  “没有。”赵之静为了自高身价,又补充着说:“江将军倒跟我提过,我说不必。”
  “嗯,嗯!”向秀又问:“你的‘门籍’是几号?”
  这一问,把赵之静愣住了,原来百官进宫,都凭一块刻着姓名的牙牌,照规矩须挂在衣襟,即名之为“门籍”。而赵之静无官无职,自然没有这门籍。
  “江将军要替我领门籍,我不要。”赵之静这样很勉强地回答。
  “我不管江将军如何?只问你进宫有无门籍?你清清楚楚说一句。”
  “没有。”赵之静硬着头皮回答。
  “好!”向秀说道:“你画供吧!”
  书办将赵之静的供词整理完毕,交了下去,赵之静执笔踌躇了。
  因为赵之静虽没有读过“大明律”,但亦可想而知;衣襟上没有这块牙牌,擅入宫门,必定有罪。不过,事到如今,不能抵赖;再一想,像这样的罪,在江彬看,是其小无比的微罪,自有办法挽回。
  这样一想,泰然提笔,在供词末尾,用他家老祖宗赵孟頫传下来的一笔漂亮字,写上自己的姓名。
  “好了!退堂。可以结案了!”
  前后不过半顿饭的工夫,问不到几句话,就能结案;岂不形同儿戏?因此,不独旁人不解,连赵之静都大感意外。
  还有令他大感意外的事,狱官奉令,竟将赵之静打入死牢了!
  ※        ※         ※
  当天,向秀就奏报结案,判的是绞罪。
  原来擅入宫门的罪名,大有轻重;仅仅没有门籍,擅入皇城,只越过东华门、西华门,不过杖责六十,改缴罚锾,不过二三两银子的事。但如“擅入御膳房或者御在所”就是死罪。擅入御膳房,可能有食物中下毒的阴谋;而大驾所至的“御在所”,则更为警跸之地,擅自混入,试问其意何居?所以要定死罪。大致这种阴谋,都是发生在宫庭之中,事关机密,如果宣扬出去,骇人听闻,所以虽定死罪,判绞而不判斩;因为斩决要绑赴法场,而绞决是在监狱中行刑。
  向秀定赵之静为死罪,就是引用这一条“大明律”。律中规定,擅入御在所,“未过门限减一等”;绞罪减一等是充军,可以不死。但看操的教场,并无门限,所以减等也就谈不上了。
  当然,就是死罪,也有两种,一种是“绞立决”,一种是“绞监候”。倘或判了“绞监候”,要等秋后处决,如今才二月里,半年多的工夫,江彬一定会设法救他出来。因此,向秀将赵之静定为“绞立决”,只等圣旨批准,随即执行。
  这要有理由,向秀的奏折上说:赵之静类此擅入御在所情形,不止一次。而且供词中牵扯太多,如果仔细查问,深恐影响人心,诸多不便,所以请求将赵之静速即处决,以免多所牵连。
  奏折拟好,向秀将乔宇请了来,细说其事。乔宇大为佩服,赞他处置得干净利落,无懈可击。
  “你先别恭维我,事情亦还未可乐观。”向秀提醒他说:“你倒想想,奏章是归谁看的?”
  原来江彬像弄权的司礼监一样,替皇帝代看奏章,传达谕旨,已非一日。本来臣工所上的奏疏,照例先呈内阁签注处理办法,名为“票拟”,然后送达御前,由司礼监处理,例得的题本,不妨代批;稍微重要的事项,就得回奏,请示皇帝的意思,名为“取旨”。取了旨才由秉笔司礼太监批示发下。但当今皇帝,不亲章奏已久,从前是刘瑾代他裁决大事;如今是江彬替他代看奏章及内阁的“票拟”。
  这一来,向秀要定赵之静的罪,可想而知的,江彬一定会把他这道复奏压下来,甚至动个手脚,死罪判轻,或者免罪。岂不是枉费辛苦,全盘落空?
  因此,乔宇的办法是,遇到稍微有关系的事,都面奏取旨;哪怕已经有了书面旨意,还要向皇帝当面求证,为的是防备江彬假传圣旨。如今定赵之静罪名这件事,当然亦可用此办法。
  为难的是,向秀不比乔宇长于口才,机警亦嫌不足;同时,他本性虽然与乔宇同样地清正刚直,但见了皇帝的面,却不能像乔宇那样毫无怯意。而刑名事件,非兵部所管;乔宇却又不能为他代奏。事情就有点麻烦了。
  “如果面奏,皇上一定会召江彬来问,那时候必起争执。我有自知之明!”向秀说道,“不能像你那样侃侃而谈,如之奈何?”
  乔宇想了一会说道:“照我的想法,最好不要露出大家联合起来对付江彬的痕迹。不过,如今也说不得了,只好约齐张永,一起向皇上面奏力争。”
  “好!”向秀觉得有乔宇与张永跟自己在一起,胆便壮了,“我要力争。”
  于是,当天使约了张永密谈,商量好了应该要说的话,以及皇帝如果不允时,处置的办法,然后约定,由张永去找最好的进见机会;向秀与乔宇应该一接通知,尽快赶到行宫。
  通知是第三天一早来的,这天江彬出城巡视水师,张忠亦到教场看操,是向皇帝有所陈奏的好机会。
  赶到宫门,张永已亲自在那里等候。先在朝房休息,他有几句话关照,“乔大人,”他说,“当年令师与我扳倒刘瑾这件大事,你谅必深悉?”
  “是!”乔宇答说,“听家师说过不止一次。”
  “向大人呢?”
  杨一清与刘瑾定计诛刘瑾一事,向秀何能不知?点点头答说:“此是张公与杨老前辈的不朽盛业,尽人皆知。”
  “过奖、过奖!”张永拱拱手说:“不过,此事能够成功,完全得力于杨老先生的一句话。”
  “喔,是什么话?”向秀问说。
  “杨老先生见了皇上,此事不谈则已,一谈一定要有个结果。否则——”张永笑笑,不好意思地。
  “否则如何?”
  “否则,就在皇帝面前撒赖。”
  “啊,啊!”向秀说:“我明白了!张公公的意思是,此刻见了皇上,关于赵之静这件案子,非得要皇上允准不可。”
  “对了!”
  “那,”乔宇笑道:“我们可不便跟皇上撒赖。”
  “不撒赖,只坚持就是。”张永低声说道:“皇上其实胸中很有丘壑,很看重两位,尽不妨坚持。”
  于是,张永前导,直到行宫御书房,面奏南京刑部尚书向秀、兵部尚书乔宇求见,立刻就被带进去了。
  行过大礼,向秀将奏折取了出来,一面双手呈上,一面说道:“赵之静一案,已经审结,面请御裁!”
  皇帝不接章奏,向张永看了一眼,意思是要张永念给他听。
  奏章不长,文字也浅显明白,皇帝听完,颇有讶然之色。
  “赵之静很不安分,莫非他的罪名,就这么一点点?”
  “当然不止——”
  “为什么不问?”
  不待向秀辞毕便抢着责问,等于给向秀打了一闷棍,一时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了。
  这当然是该乔宇接上去的时候,“回奏皇上,”他说,“大驾在外,一切以求安定为主,所以不宜多问。”
  “为什么?”
  “问起来必兴大狱。”
  “必兴大狱?”皇帝神色严重了,“你这话什么意思?”
  “牵连太广而事无佐证。”乔宇答说,“隐患本可消弥于无形;一激,也许激出许多变故。所以,以不多追究为宜。”
  “这,”皇帝摇摇头,“我就不大明白了。”
  “启奏万岁,乔宇、向秀所奏,实出于忠君爱国赤忱。有他们两个在,皇上尽可高枕无忧。”
  “我也知道他们不错。不过,这件事我要问一问江彬。”
  “问不得!”乔宇抗声相辩。
  一牵涉到江彬,事情当然就变得复杂。其实,此案本来就跟江彬有密切关系,不过,名字未经道破,还可以装糊涂;一说破了皇帝觉得必须问一问。因而表示,要等江彬回城以后,再作道理。
  “江彬要避嫌疑。”乔宇抗声说道,“皇上如果一定要召问江彬,就与臣等的原意不符了。”
  “你们的原意是什么?”
  “务要安静,保护圣躬。”
  “不安静,就不能保护了?”
  皇帝这话问得毫无道理,却毫不犹豫地答说:“不安静而能保护圣躬,安静反会使乘舆不安,臣未之闻也。”
  皇帝不答,站起身来走了几步,突然住足问张永:“江彬什么时候回城?”
  “至少也要到明天。”
  “那就明天再作裁决。”
  “皇上!”这一次是向秀开了口,“莫非皇上以为臣谳狱不公?”
  “我得多问一问。并非说你不公。”
  “如以为臣不公,臣愿领罪;若不以为臣非不公,请皇上即准臣奏。”向秀又说,“皇上应有待大臣之礼。”
  这一下,将皇帝说得一愣,“你倒讲个道理我听!”他说,“我如何不礼待大臣?”
  “大臣不获信任,大臣的苦心,亦未蒙皇上鉴察,臣实伤心之至!”
  从来大臣对皇帝面奏,很少有这种近乎怨诉的态度;可是皇帝居然听了进去,恻恻然地大有不忍之意。
  “向秀!”
  “臣在。”
  “你说,是不是我准了你的奏,你就不伤心了?”
  “臣之所谓‘伤心’。乃是忠臣的苦心,未蒙皇上明察,并非专为准臣之奏。如果臣所奏不当,皇上一一训示,则知圣学日进,圣治日隆,臣欣喜感激之不暇,何得伤心?”
  “咦,怪了!”皇帝笑道:“向秀,你平时说话,不是这样子能够长篇大论,侃侃而谈的。”
  “启奏皇上,”乔宇大声说道,“骨鲠之医,不计一己利害,心所谓危,不吐不快,自然就会侃侃而论。”
  皇帝不响,又绕了一个圈子,向张永说道:“取笔来!”
  “是!”张永赶紧去取了一枝朱笔来,双手奉上。
  皇帝接过朱笔,慢条斯理地写了个“不”字;向秀与乔宇遥遥望见笔势,大为着急,只希望下面不是个“准”字。
  谁知一落笔“两点水”偏旁,遥望的人看得清清楚楚,乔宇忍不住叫了声:“皇上!”
  皇帝把笔停下来问道:“乔宇,你有什么话说?”
  “请皇上再思。”
  “再思?”皇帝问:“为什么?”
  “不准此奏,后患无穷!”
  “偏偏不准!”皇帝果然又写了个“准”字。
  “皇上!”乔宇又开口了。
  这一次,皇帝理都不理,一点一画地,在另一行写了“不得”二字,方始停下笔来问道:“你又有什么话?”
  乔宇至此死心了,不过话要说明,“启奏皇上,窃窥御笔,已批示‘不准’,又有‘不得’二字,谅来必是‘不得渎奏’。臣还要再争。不过,此案系刑部主办,臣部未便越权干预。臣要再争的是‘渎奏’二字。心所谓危,不敢不言;臣只知直谏,不知所谓渎奏!”
  最后两句话,语气极硬;而皇帝却不以为忤,顽皮地笑一笑,用朱笔一句,“不得”二字,勾到前面,变成“不得不准”四字。原来皇帝喜欢恶作剧,就是这样大则关乎朝廷纲纪,微亦个人生死出入的要事,亦是出以顽弄的态度。
  乔宇、向秀大喜,但亦不免好笑,当下磕了头,由向秀领回朱批原疏,驰回刑部衙门,交狱官去执行。
  行刑却成了难题,因南京刑部衙门,若遇须处死刑的重案,不由自己执行;乃是移送地方衙门代办。赵之静绞立决,亦应如此;只是向秀怕死因移交,一点一收,皆是慎重将事,未免耽搁工夫。倘或此时江彬及时赶了回来,动了手脚,或用利诱,或以威胁,地方衙门竟尔延搁一两天,就是夜长梦多,大为可忧之事了。
  因此,他向狱官交代,必须在本部监狱,不得移交应天府。这一来,便得现备绞决的绳索,借用执行绞决的刽子手,少不得也有半天的耽延,到得傍晚,尚未动手。
  谁知江彬真的来要人了,而且有皇帝的朱谕:“赵之静一犯着即移交江彬收管。”
  一看朱谕不假,未便公然抗旨;向秀不由得为难了,而且也实在于心不甘,所以只能对着朱谕发愣。
  向秀的一个老家人向华,见此光景,自然关切,“老爷,”他问,“是皇上下的条子?”
  “你别管!跟你说过多少回,别干预公事!你总不听。”
  “哪里敢干预老爷的公事,只为着是皇帝的条子,有点担心。”
  向秀释然了,“你以为有朱谕责备我?不是的!”他顺口说道:“江彬派人拿朱谕来要一个要犯赵之静,我不想给他,可又不能抗旨,故而为难。”
  为处决赵之静遭遇难题一事,向华随侍在向秀身旁,自然在他嘱咐属下之时,也了然了,想一想答说:“老爷!这很好办,跟他说,人已绞死了!”
  “啊!”向秀恍然大悟,“我闹糊涂了!”
  于是命门上将江彬的差官传唤进来,当面答复:赵之静已经处决,无法交付江彬。
  “喔,是!那么,请大人把皇上的朱谕,交下来,让我带回去。”
  “不必!朱谕留在我这里,我会奏复皇上。”
  差官无奈,只好空手回去复命。向华在这片刻之间已把事情想通了,悄悄说道:“老爷,这赵之静要赶快绞死才好!”
  “恐怕绞绳还没有备妥。”
  “没有备妥也说不得了,反正,只要绞死就好!”
  “说得不错!赶紧请狱丞来。”
  “不必请狱丞了,多费工夫,我替老爷去传命。”
  向秀平日不准家人干预公事,而此时全受向华摆布;只为情势所迫,只得从权,但也亏得向华有主意,才能应付了这一场窘局。
  等狱丞派狱卒胡乱将赵之静绞决,刚刚复命,江彬亲自到了。投刺进此,向秀自然即时接见。
  “向尚书,朱谕何不遵办?”江彬一开口就是质问的语气。
  “无法遵办了!人死不能复生。”
  “不然!我听说大部狱中,一直未备绞绳等物。朱谕到达时,人尚未死。这是欺罔!”
  “江将军,你听谁说的?”向秀语气也硬了,“这欺罔二字,可是随便可以加诸于人的?”
  “哼!”江彬冷笑,“乔尚书栽赃,向尚书你枉法。老实奉告,我要指名严参。还有件事,我的朱谕,你怎么扣了下来?”
  见他是这样的态度,向秀大为光火,平时近乎木讷,这时候口才很好,针锋相对地驳了过去。
  不过向秀也颇有自知之明,平时寡言,但如遇到有脾气时,一发起来,无休无止,那就跟江彬会起极大的冲突。再想想,自己已占了上风,得意不可再往,因而决定慢慢跟他磨。
  “江将军,怎么说是你的朱谕?”
  “不是我的朱谕,是谁的?”
  “皇上才能下朱谕!”
  “向尚书,”江彬不悦,“你可不能在这上面挑眼儿。”
  “没有法子!”向秀作个无可奈何的表情,“我们职掌律法的,不能不作推敲;一字出入,往往就是生死出入。”
  “那么,你扣皇上的朱谕——”
  “不!”向秀打断他的话说,“江将军,这个‘扣’字,请你收回。我怎么能扣皇上的朱谕?”
  “好!还给我!”
  “这又不便奉还,事情没有办完,我得奏复了才能结案。”
  “奇怪了!”江彬终于翻脸了,“向秀,你什么意思,你要复奏,是你的事,扣着皇上给我的朱谕不还我,你也欺人太甚了!”
  “哼!”向秀平时很受江彬的气,这时忍不住一下子爆发,“江彬,我告诉你,杀赵之静是成全你,等于替你灭口。为了顾全大局,有心不作进一步追究,是希望你有所警惕,善保富贵!谁知道你还是这样子跋扈不驯,真是岂有此理!我再告诉你,朱谕是何等神圣,应该如何尊敬,你随随便便派个人就拿了来,是大不敬!你要严参向秀,我还要严参江彬呢!倒要看看,谁参得过谁!”
  江彬从得宠以来,何曾受人如此痛斥过?气得脸色发白,半晌说不出话来。
  向秀余怒未息,向上一指说道:“你睁开眼睛看看,朱谕就供在上面;你要拿,你自己去拿。”
  江彬一看向秀脚步站得很稳,不由得有些气馁;心想,今天自己“轻敌”,失于冒昧:再闹下去,没有好处。于是找个借口,冷笑一声说:“好!我今天还有事,没有工夫跟你争。放着你我不死,总有一天跟你算帐!”
  说完,大步而去。向秀也不送他,管自己定一定神,思索如何处置此事。
  就在这时候,乔宇来拜访,一见了面,第一句话就说:“向公,向公,今天我服了你了!”
  “你是指我跟江彬冲突那件事?”
  “是啊!我是到了你这里来才听说的!好痛快!好痛快!不过——”乔宇忽然发愁了。
  乔宇是替向秀担心。江彬这一次受了如此一番挫折,必不甘心;会想尽恶毒的手段来报复,使得向秀防不胜防。
  “老兄的关切,心感之至。我自己当然也想过,得罪了江彬,会有什么后果。”向秀笑笑说道,“人不畏死,奈何以死畏之!”
  这表示向秀想得很深,充其量一死,而死不足畏。这样的气概与忠于职守的决心,乔宇当然很佩服;但亦更为担心,怕向秀既然是这样存心,行事更无顾忌,最后终于;为江彬所陷害。求仁得仁,在他本人或许不以为憾,而为国家却不能不珍惜人才,为公道更不能不防江彬的阴谋。
  因而不免谆谆相劝,劝他也要耍要手腕。守正不阿的宗旨,不容迷失;而守有守法,总以圆滑为主。
  “老兄的指教,完全出于爱护之心,我一定听劝,勉力去学圆滑的手段。不过,我亦有一言奉劝,老兄善为人谋,自谋亦不可疏忽!照我看,江彬最痛恨的人,我还只算第二!”
  “是!”乔宇答说,“第一我是当仁不让!不过请不必担心;叨在知交,说句老实话,应付小人的花样,我懂得多。”
  “只不可掉以轻心!”
  “敬闻尊教。”乔宇答说,“此后还要多取联络。”
  “那当然。如有什么消息,或者为难之时,我一定首先向老兄来请教。”
  乔宇的来意,就是希望向秀就这么一句话。目的既达,欣然告辞。到晚来在灯下盘算,外有向秀,内有张永,同心协力,随时呼应,对付江彬,可以不愁了。
  ※        ※         ※
  三更时分,蒲海细雨,乔宇正在批阅一件裁减冗滥京军及边军,节减巨额军饷的计划,忽然后面窗户洞开,砰然一声,接着是一股峭利的寒风扑了进来,让乔宇打了个寒噤。
  有个小书僮,抱膝打盹,竟未惊醒。乔宇不忍唤醒他,自己去关好了后面的窗户,等转过身来,不由得一惊,只见书桌旁边,站着一个瘦高身材的汉子,一身玄色夜行衣靠;头上裹一顶玄色头布,布梢从后往前绕过,遮掩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很大的眼睛。更触目的是,他手里的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一惊之下,乔宇身子向后缩了两步,定定神问道:“你是谁?”
  “你别问!”那人由于布巾遮着嘴,发音不甚清晰,但还能听得出是本地口音。
  “你要干什么?”
  “要你的命!”
  “喔,”乔宇很轻松地笑了,“这容易。乔宇不是贪生惜命的人。从去年年底以来,我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那蒙面人似乎对这句话很注意,双目灼灼地问:“怎么说是去年年底以来?”
  “那你就不必问了!”乔宇也觉得此人有异,既然受人指使来行刺,取命就是,何必多问?这样一转念,不由得便说:“你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蒙面人沉吟了一下,很快地将巾梢往后一甩,说道:“有何不可!”
  露出来的真面目,倒是相貌堂堂,狮鼻海口,配上他那浓眉大眼,高挑身材,着实威武;乔宇心有好感,便即摆一摆手说:“且坐了谈!”
  “不必!你只说,何以去年年底以来,你反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乔宇心想,他坚持要知道其中的缘故,必有道理在内,不妨跟他说了实话,看他是何态度,即可打破那个他为何要问这件事的疑团。因而答说:“去年年底,皇上驾临南京,有一班奸臣,假传上谕,作威作福;从那时起,我就只当我这条命是跟人借来的,随时可以交还的了!”
  那人紧闭着嘴,直瞪着乔宇看,仿佛要看到他心里,弄清楚他这几句话是真是假似的。乔宇当然不会被他的目光吓倒,径自坐下来,身子向后一仰,摆出一副听天由命、泰然自若的姿态。
  “乔尚书,你说,奸臣是谁?”
  只一听他改了称呼,就等于是性命可保的宣示;若是常人自然喜不胜言,不暇多想,但乔宇不同。此时他心里反而格外有警惕,不为别的,在向秀面前夸口,等于表示,遇到任何危难,皆能应付裕如。倘或一见死中得活,便唯命是听,乖乖地直言相答,则又与常人何异?
  这样想着,决定先攻对方的“弱点”,他说:“你如果来取我的性命,自不必多说,如今你既称我为乔尚书,你就应该懂得朝廷的体制,见长者的道理。”
  “怎么?”那人有点光火,“叫你一声乔尚书倒叫坏了?”
  “不是叫坏了,是叫错了!”乔宇慢条斯理地答说,“你不叫我乔尚书,我当你刺客,懒得跟你多说;你叫我乔尚书,是要讲礼,我不能马虎。”
  那人愣住了,一股闷气的样子;然后顿一顿足,低声自语:“他妈的,搞窝囊了!”
  这是自责,乔宇当然听得出来;站起身来,在书僮头上打了一掌:“起来,起来!有客来了,还不起来沏茶!”
  “啊,啊!”小书僮一面扶壁而起,一面答说:“有茶,有茶。”
  “阿利,”乔宇又吩咐小书僮,“你看看去,有酒带两瓶来。”
  “老爷要喝酒?”阿利揉着眼说,“我去告诉小厨房。”
  “不要!”乔宇用威严而平静的声音说:“不要惊动任何人!”
  “是!”
  阿利一抬头,吓得将余的睡意一扫而空!因为他发现室中另外有人,而那一身服饰,却又从未见过;加以来客的脸色,并不和善,所以吓得发愣,两条腿瑟瑟地发抖了。
  “别怕!”乔宇安慰他说,“是老爷的朋友。你去端菜。端酒来,别告诉人。”
  阿利亦颇乖巧,听乔宇这样说,料知是关系极重的事。他答应着起脚步,悄悄儿出门而去。
  “你有话可以说了!如果要动手,这也是你的机会。”
  那个人颇有手足无措之感。低头想了好一会儿,蓦地里一跺足,等乔宇受惊注视时,那人已寂然无声地出现在窗台上了。
  乔宇恍然大悟,“你是‘没影儿’不是?”他问。
  “不必多问,反正乔尚书的命大。”
  说完,便即飞身出窗,但乔宇是有准备的,知道此人可能会虎头蛇尾而去,但要想硬拉他,是件不可能的事。唯一能降服他的,只是诚意。
  于是他不暇思索地说:“‘没影儿’你别怕,我不会派人捉你。”
  没影儿听见这话,又勃然作色了,“好罢,”他说,“我就下来,看你派人来抓我!”
  “我乔宇不会!”
  等他的话一完,没影儿已下了地,站在乔宇面前,说道:“乔尚书,你派人来抓我!”
  “言重!言重!”乔宇指一指椅子,很客气地说:“请坐!”
  没影儿果然坐了下来,眼睛望着乔宇,颇有困惑的神情;而乔宇却慢条斯理地剥着指甲,句言不发。
  就这时候,阿利端了茶来,另外还有酒,两只酒杯,一大盘下酒的干果,问乔宇说:“老爷,酒摆在哪里?”
  “就这里好了。”
  于是阿利将酒摆在没影儿坐位旁边的茶几上,看了这个不速之客一眼悄悄退了出去。
  “你随意!”乔宇说,一面自己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如果有话,不妨直说。”
  “我还有什么话?我不想遇见乔尚书,是这么一个人!”
  原来没影儿是个血性过人的侠盗,专门劫富济贫,爱打不平。他此来既非江彬的指吏,亦非为赵之静报仇——他欠赵之静一个情,许了人家,任凭所令,做一件他能做得到的事,作为报答,从此还清了情债;并没有再来刺死乔宇,为赵之静报仇的必要。
  “然则,壮士此来的目的,究竟何在呢?”乔宇听他说明经过以后,这样相问。
  “惭愧之至,我是误听人言。”
  他是错信了赵之静的话,以为乔宇是个阴险小人,与江彬不合,只是争权而已。后来又听得乔宇从江彬的箭壶中找出一串假钥匙,明明是栽赃的花样,越发坐实了乔宇是阴险小人的说法。照没影儿想,江彬、赵之静固有不是,乔宇亦不是什么好东西。而以不明不白的手段,杀了赵之静,亦有欠公平;为了公道,他认为乔宇亦不能独活,所以深宵现身来要乔宇的命。
  谁知一见之下,乔宇凛然正气,大出意外;尤其是他生死置之度外的襟怀,更是他一片赤忱、问心无愧的明证。这一下,自己倒深悔鲁莽了。
  “这件事,我做得很窝囊!”没影儿低着头说,“如果乔大人要治我的罪,我亦只好领受。”
  “言重,言重。”乔宇亦改容相待,“不知者不罪;知人论世,首重心迹。壮士心迹无他,所谓君子之过,如日月之蚀,一下过去了,光明如旧,不必介意。”
  “乔大人这么说,我更觉得抱歉。”没影儿说,“我这个人不喜欢欠人的情,乔大人吩咐一件事,我替乔大人办妥了,作为了帐。”
  “你不欠我什么,无‘了帐’之可言。”乔宇又说,“倒是你如果觉得我还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尽清明言,以匡不逮。”
  “那,我倒有句话要请问。我没影儿做事只讲公平,赵之静固然该死,但江彬的罪,比赵之静大得多,何以能够安然无事?这好像有点欺软怕硬,教人不服!”
  “是的!岂仅你不服,我也不甘心。不过,世间公平二字最难言,求公求平,固我辈无时或忘的职志,但不可操之过切。江彬罪恶滔天,将来所受的惩罚,一定过于赵之静。这一点,你是可以放心的!”
  没影儿点点头,将浓密的双眉拧成一个结;突然间,眉间的结松开了,“乔大人,”他说,“我有一个计较,直截干脆,不知可使得?”
  “请说来看!”
  “我想法子去取江彬的命,如何?”
  “不可!”乔宇断然决然地答说。
  不能采纳没影儿的建议,自然是有许多窒碍在,乔宇不说,没影儿也不便打听。其时天色将曙,乔宇怕人发现他的踪迹,诸多不便,所以催他快走。
  “今天冒犯了!”没影儿长揖谢罪,表明心迹,“今后若有所委,万死不辞。”
  乔宇觉得结识了一个异人,亦颇欣慰,想到以后或许有借重他之处,便即问道:“倘须通一消息,不知何由得达?”
  没影儿想了一下,就桌上的现成纸笔,写下地址,慨然说道:“没影儿的底细在此!”
  “请放心,请放心!”乔宇亦即郑重声明,“我决不会泄漏。”
  “是!”没影儿提出要求,“请大人赐一信物,以为奉召报到的依据。”
  “好!”乔宇想了一下,将桌上一对水晶镇纸取在手里,检视了一下,递了一个给没影儿:“这是一对水晶狮子,雕琢得完全一样,所不同者,狮头一个是左向,一个是右向。你取左向一个去,留着作印证;我如有事奉托,或召请来此,传话的人持右向的一个为凭。”
  “是了!”没影儿收好镇纸,又是一揖;然后凝神朝乔宇身后望了一会问道:“大人看,那是什么?”
  乔宇回身去望,什么也没有,不觉困惑;再回过身来时,没影儿的身法好快,只见窗外一条黑影一闪,人已悄没声息地无影无踪了。
  ※        ※         ※
  转眼到了夏天,总算安然无事;江彬的逆谋虽已暂遏,但想抢夺王阳明平宸濠之功的念头,却一直不曾平息。乔宇觉得御驾在外,旷日持久,不成事体,便跟张永商量,如何奏谏回銮?
  “如今是夏天,应该避暑,如说奏请大驾还京,一定会引起皇上的反感;也正好让江彬他们有话可说。不如到了秋凉,再作计较。”
  “这话说得是。且忍耐一两个月。”乔宇想了一下说:“我趁这两个月去部署。”
  部署的是大驾回京的一切车马,沿途供应;由乔宇以南京兵部尚书,准备军需的名义,密密通知由南京北上,沿路各要地的地方官,早早储备粮袜。这样到了八月初,约集南京大小衙门的长官,步行到了行宫,公上一道奏章,请求皇上定期回銮。
  张永当然是早早就接到了通知,便特意到皇帝面前伺候,以便垂询时,能够相机进言。
  “回京可以!”皇帝问道:“先要献俘。”
  这是江彬与张忠,利用皇帝好大喜功的心理,特为想出来的一个花样;俘虏当然不会让王阳明来献,而江彬与张忠献俘,则平宸濠的大功,自然就落在他们两人身上。这是掠人之美;攘为己功,张永颇为不平。
  “回万岁爷的话。”张永率直答奏:“万岁爷不曾出京时,宸濠已经被擒。去年王守仁来献俘,过玉山,到杭州,一路上有无数百姓看到;昭昭在人耳目的事,不可虚假。请万岁爷收回成命。”
  “那,那要问问江彬。”皇帝也有不得己的苦衷,“边军、京军,浩浩荡荡出来了,说到什么功劳都没有,这一趟不成笑柄了吗?”
  这不成话,张永无奈,只好迁就;不但他迁就,更要王阳明肯迁就。于是两个疏通,总算拟妥一个办法,由皇帝以威武大将军的“钧帖”,命令王阳明重上报捷之奏,然后正式献俘。条件是:皇帝在献俘典礼终了后,立即班师回京。
  王阳明是始终不承认有所谓威武大将军的。此时为了希望皇帝早早回京,不得不委曲求全,表示接受“钧帖”,重上捷音。奏疏开头是这样写的:“照得先因宸濠图危宗社,兴兵作乱,已经具奏称兵征剿间,蒙钦差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兵后军都督府太师镇国公朱钧帖,钦奉制敕内开;‘一遇有警,务必互相传报;彼此通知,设伏剿捕,务俾地方宁静,军民安堵’。”然后接叙当日生擒宸濠的经过,一直到皇帝亲征;将威武大将军的全衔,再提一遍,说他“统率六师,奉天征讨”;以下提到随行的武将,好为他们留下报功的余地。
  当然,最大的功劳,应归于皇帝。奏疏最后一段说:“窃照宸濠丞灬淫奸暴,腥秽彰闻,数其罪恶,无所不有。不轨之谋,已逾一纪,积威所劫,远被四方;而旬月之间遂克坚城,俘擒元恶,是皆钦差总督威德,指示方略之所致也。”
  等到计议献俘时,皇帝又出了花样。献俘的礼节,本来有规定,事先由兵部以所谓“露布”奏闻,礼部出告示晓谕百姓;献俘的那天,文武百官及坊巷中所过六十的老人,都齐集在午门,皇帝亲临受俘,大赏将士,即告礼成。而皇帝却要在受俘以前,先来个“行擒宸濠”的节目。
  这又近乎儿戏了。礼部官员,面有难色,于是由乔宇以南京兵部尚书的身分来安排这个节目,他愿意担负这个任务的理由是:比这更逾越礼制的事,皇上也做过;只要于国家有益,苍生受福,让皇上开这么一个小小的玩笑,又有何妨?”
  到得闰八月,献俘的典礼,日近一日。忽然有个御史上奏,说是献俘应在京师举行。皇帝颇以为然,即时又传旨,献俘之礼,回京再议;生擒宸濠的节目,则照常举行。
  “这也无所谓!”张永跟乔宇说,“就照万岁爷的意思好了。”
  “张公公,这么节外生枝,会不会又把班师的日子延搁下来?”
  “不会,不会!”张永拍胸担保,“一定会在年内到京,赶上南郊祭天的大典。”
  于是乔宇亦无话说,照旧预备,在行宫广场前,树起一根极高的旗杆,升起威武大将军的大纛旗;京军、边军在广场周围摆队,五色旌旗,刀光耀日,军容极壮。皇帝着一身色彩华丽的戎装,骑一匹大白马,顾盼自豪地驰入广场,得意非凡。
  及至登台落座后,江彬上前施礼,口中说道:“恭请威武大将军,大奋神威,生擒叛逆!”
  叛逆宸濠,早就被装在一个兽笼中,上面盖着青布,作为遮掩;这时掀开布罩,打开笼子,将他撵了出来。宸濠面无人色地蹲在地上发抖;只听伐鼓鸣金,其声震天,越发吓得魂飞天外了。
  “走啊!”一个小校踢宸濠的屁股,“别赖在这里装死。”
  原来的打算是,要宸濠满场奔跑,而皇帝亲自下手活捉;直到他走投无路,力竭就擒为止。谁知宸濠会弄成这么一滩泥的模样;皇帝大为扫兴!自觉胜之不武,懒得出场;江彬只好走了去,将宸濠横拖直拽地弄到御前,报一声:“擒获叛逆”,草草结束了这一场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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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算皇帝言而有信,在选定的黄道吉日,自南京启跸,班师回京。
  到了镇江,致仕大学士杨一清接驾,迎入他府中,张宴作乐。住了三天,方始启程;北渡长江,宿在瓜州望江楼,地方官特设盛宴,进奉歌功颂德的金银牌、彩旗。皇帝喝得酩酊大醉,在望江楼休息了两天,方又动身。
  于是经淮安到了水陆交会的大码头清江浦。这里的镇守太监叫做张杨,早就预备好了,将扬州到清江浦的名厨都征集了来,整治御膳。又将扬州清江浦的名妓,亦都征集了来,供皇帝取乐。这一下,皇帝真个乐不可支了;在张杨家一住三天,步门不出——三天恰如一天,醒了醉、醉了醒,一起床就是珍馐异味,歌声舞影;直到皇帝醉了、倦了为止。
  醉后扶上御榻,更是说不尽的旖旎风光。最蒙思宠的是一个名唤文鸾的徐娘,她是扬州有名的所谓“瘦马”,驰骋床第,别擅异功,每日里将个皇帝伺候得欲仙欲死,不知东方之既白。
  这天一觉醒来,皇帝忽然静极思动,想出去走走,问起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张杨恰好献殷勤——原来他知道皇帝自到江南,对于驰马逐兔这一套,兴趣已较淡薄;而一舟容与,静静垂钓,成为新的嗜好,所以特地在扬州、苏州、杭州各地,采办了大批五色鲤鱼,放养在一个人工开凿、作为灌溉田亩之用的积水潭中。此时便正好献议,请皇帝到那里观赏垂钓。
  “好啊!叫他们预备。”
  锦衣卫未曾想到皇帝忽动游兴,临时传召扈跸的侍从,整顿车马,得好一会工夫。皇帝便坐在文鸾的妆台边,看她梳头,发长及腰,滑腻如云;文鸾又以这天格外燠热,只穿一件薄罗衫。胸前鼓蓬蓬地不住颤动。皇帝看得动了情,拉倒在床,又着实缱绻了一会,方始重新穿戴扎束,骑马到了积水潭。
  在马上就有些不大对劲了,头昏眼花,双腿发酸,不是左右扶住,几乎跌下马来。偏偏江彬的一句话说坏了。“万岁爷连朝累了,今天请回驾,改天再来吧!”
  皇帝是极好争强的性情,受不得这句话:“瞎说!累什么?”他说,“你看,回头我还一个人划船呢?”
  江彬知道自己在皇帝面前,不是像从前那样言听计从了;碰了个钉子,不敢多说。皇帝却较上劲,到了积水潭,定要一个人划船,什么人劝都不行。
  “你看怎么办?”江彬悄悄地对张杨说:“今天是你做主人,你拿主意吧。”
  “其实也不要紧,积水潭又不是长江大湖,风平波静,还能出乱子吗?”
  “好吧,你说不要紧就不要紧。”
  于是皇帝独操一艘小舟,打桨划向潭中,放下钓杆,悠闲自在地望望周围的风景。四面自然有扈从的小舟在守护,却都不敢靠近。怕皇帝生气。不一会,钓丝上浮标晃动,皇帝将钓杆使劲往上一提,一尾尺把长的金色鲤鱼,鳞片耀日闪光;落在船舱里,独自跳个不住。皇帝乐不可支,胡乱地按住了,笑着喘气。
  谁知小船经此一鼓动,摇晃得十分剧烈;皇帝心知不好,想将它稳住,已经来不及了!只见左摇右摆,身子晃不到三五下,“扑通”一声,掉在水里。
  扈从的小船,无不大惊,识水性的人纷纷跳了下去相救;未曾下水的则无不惊惶失色地大喊:“救驾!救驾!”
  及至七手八脚将皇帝救了起来,只见面白如纸,两眼不住上翻;唇角有水草泥迹,可知已喝了几口水在肚子里。张杨、江彬都慌了手脚,不知该如何急救。
  亏得张永赶到,一面吩咐找姜汤;一面急忙唤几个小太监伏倒在地,将皇帝合仆放倒,肚子顶着伏地太监的背,头往下垂;然后亲自动手,轻压皇帝的背部,将他腹中的积水从口中压了出来。这时姜汤与随携的药箱都已取到,扶起皇帝,灌下姜汤,又嚼烂一枝老山人参,喂哺入口;方始将天下第一条贵重的性命,从勾魂使者手中,硬夺了回来。
  苏醒的皇帝,脸色依旧苍白得可怕,浑身抖个不住,口中却还逞强:“不要紧,不要紧!你们不要怕!”
  出了这么个大乱子,谁能不怕?尤其是张扬,更吓得面无人色。等到将皇帝送回张杨家,急召随扈御医诊治,服药静卧,出了一身大汗,面色才恢复红润。不过,御医认为仍须调养,起码要静摄十天,而且必得清心寡欲,不能接近女色。
  这在皇帝是件无论如何办不到的事。勉强休养了两天,第三天即要启驾。张永与江彬等商议,拗不过皇帝的性子,只得依从,好在御舟宽大,一路亦可静养。张杨招致来的名妓,一概遣回,只有刘美人一个人在皇帝身边。
  解缆之际,皇帝特为传旨,将拘禁宸濠的船,系在御舟之后。原来皇帝对积水潭覆舟一事,始终耿耿于怀,认为失了面子,所以几次要将宸濠的船放开,由他自己去生擒到手,作为挽回面子的一法。无奈左右没有一个人敢奉诏,皇帝只得作罢。
  而龙体却又始终不豫,经常发冷,头昏眼花。皇帝自恃体魄壮健,不以为意;更怕一说有病,左右限制他的起居饮食。所以一直硬撑着,绝口不提哪里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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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通州,皇帝接纳张永的建议,照当年处置宀真钅番的成例,赐予自尽,燔尸扬灰。但元凶虽已正法,献俘礼却依旧照样进行。
  事先由皇帝自己以镇国公朱寿的衔名,上一道凯旋的奏疏,然后自奏自批,“着论功行赏毕,献俘于阙下,会鞠以闻。”
  到京那天,文武百官迎于正阳门外;京军、边军早就铠甲鲜明在大道两旁,摆好了队伍;从逆的俘虏连同家属,有上千人之多,都跪在辇道两旁;但为首的逆犯,并非俘自江西,另有其人。
  这两个人,一个是做过兵部尚书的陆完;一个就是钱宁。赤裸上身,双手反剪;头上插一条白纸标,写明姓名,皇帝戎装策马而过,还用马鞭子在钱宁身上抽了两下。
  到得正阳门前,皇帝回身立马,顾盼自豪地看了好久,忽然又觉得头昏,因而献俘礼草草终场。
  两天之后,大祭南郊,这一次是为了奏凯告天,皇帝自愿举此大典,所以并无礼仪拘束、十分不愿之意。可是,他想恭恭敬敬地行礼,已不可以了!就在行“初献礼”捧爵致敬时,突然口吐狂血,昏倒在地。陪祀的文武群臣,无不大惊失色;急召御医用冰片之类的凉药止住了血,由张永抱持,坐一乘轻轿,飞驰回返豹房,不久就驾崩了,享年只有三十一岁。
  不幸中的大幸是,江彬正好不在豹房。于是张永一面严密封锁皇帝驾崩的消息;一面亲自去向大学士杨廷和秘密报信。扬延和由张永陪着,即时进宫,晋谒太后,作了两点决定:第一、奉迎皇帝嫡堂弟,在湖北安陆的兴献王之子,十五岁的厚囗,入承大统。第二、秘不发丧,以便诛除江彬。
  保密的工作做得很好。江彬丝毫不知皇帝已经一病而亡,还带着他的儿子来请圣安。一入豹房,立即为张永所埋伏的勇士擒拿到手。接着,由太后下制,宣布江彬的罪状;逮捕他的同党,一概处死。江彬带来的边卒,遣回原地;当然有一番丰厚的犒赏。
  宫中至此方始大办丧事,谥为“武宗”。皇帝驾崩,照例有一道遗诏,出于杨廷和手笔,将武宗生前一切荒诞不经的花样,尽行革除。江彬则论死以外,还要抄家,金子七十柜,银子两千两百柜,珠玉珍宝,不计其数,还抄出一百多本奏疏,都是江彬隐匿下来的。
  在位十六年的武宗,身经汉唐以来所发生过的各种内乱:刘瑾之变,如汉灵帝时十常侍之乱;河北、山东、江西、四川的流寇,如汉末黄巾、唐黄巢之乱;宀真钅番、宸濠的反叛,如西汉七国之乱、西晋八王之乱;江彬的奸谋,则与董卓、安禄山相仿。
  武宗一崩,最伤心的自然是太后。但伤心之事还不止此。兴献王世子厚囗入承大统,以侄子的身分继承伯叔所遗留的皇位,本应继承为伯叔之子,而厚囗不愿,以致张太后大受困窘,晚境凄凉。这是正德外记的外记,另作别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