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天地间原不可无此奇文。”龚定庵笑道,“说它无用,有时又有点用处。”他接下来说了一个“真笑话”。
  虽是笑话,却是真事,名之为“真笑话”。据说有兄弟反目,弟弟给哥哥写了一封“绝交书”,道是:“姑念台端之令堂,原为鄙人之家母。”这种句法,便套自“元后即帝王之天子”,只是一分为二,但却不能说它是废话,因为毕竟还念着同气连枝,绝而未绝,做哥哥的如果还想“复交”,只需请出老母来作调人。这种暗示微妙曲折,于无可措词中别具机杼,岂非废话亦有用处?
  达五听得他这段议论,大为佩服。不过龚定庵却是皮里阳秋,不屑再批评八股。但谈到科场,达五倒有一肚子的掌故;因为那彦成当总督时,有时要代替巡抚“暨临”,主持乡试,达五随侍入闱,科场中的见闻甚广。
  “今年壬午,我倒想起一个故事。”达五问道,“龚大爷,你听说过没有,江南、广东两闱,头场四书文,《论语》、《孟子》、《中庸》都可以出题目,就不能出在《大学》上?”
  “听说过。题目出在《大学》上,闱中必有火灾。”龚定庵说,“我们杭州有位姓赵的前辈,乾隆末年有一科放了江西主考,四书题出的是《大学》上的‘曾子曰,十目所视,十手所指’两句,怕像江南闱一样,触犯忌讳,闱中闹灾,居然作了一篇短文,祭告神灵,祈求保佑。这位赵先生号鹿泉,是世交,我小时候见过,当面听他谈过这个故事,只不知何以有此忌讳?”
  “这就是崇祯十五年壬午科,江南乡试,四书题出在《大学》上的缘故,题目‘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结果是既不静,又不安,这一科以后,明朝就没有南闱了。”达五说道,“这是无谓的忌讳,大清天下,安若磐石,莫非出了《大学》上的题目,就会跟崇祯十五年以后的情形一样?那是绝不会有的事。”
  龚定庵点点头,沉思了一会,自语似的说:“吾知之矣!”
  “喔,”达五问道,“龚大爷有何高见?”
  “这是故意造出来的谣言。四书题撇开《大学》,就成了‘三书’,他省考四书,江南广东只考三书,岂不比他省便宜得多?”
  “啊,啊!龚大爷这话,真是洞见那班取巧的人的肺腑。佩服,佩服。”
  “世上什么事都不是无因而至的。见果察因,自能破此辈伎俩。”龚定庵说,“我将来如果放了江南或者广东的主考,‘下马’就要出告示,无四书题不出在《大学》上的忌讳。”
  “那一来,”达五笑道,“一定有麻烦。”
  “什么麻烦?”龚定庵问,“难道真会闹火灾?”
  “是的。”
  “我倒不信。”
  “龚大爷,你不要不信。将来你放了江南或者广东的主考,我跟你打个赌,一定我赢。”达五又说,“有人犯忌讳,就会有人纵火。正好把责任推在你头上。”
  “闱中有人敢纵火?”龚定庵不信地问。
  “莫说闱中,宫里要纵火就纵火,哪有不敢之说。”达五停了一下问道,“嘉庆元年,乾清宫那场火是怎么来的?”
  据达五说,宫中太监,平时不断偷盗,到得要清点时,无以交账,往往放一把火,烧个精光。嘉庆元年太上皇帝内禅以后,乾清宫由嗣君入主,打算清查原有的古玩文物,这就是起火之因。
  “原来如此。”龚定庵叹口气说,“君子道消,小人道长。”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就是这话。”
  接下来话锋一转,达五大谈太监在宫中的鬼蜮伎俩,然后自然而然地提到嘉庆十八年的“林清事变”——那是九年前的事,教匪林清,勾结太监突入紫禁城,逼近内廷;在上书房的皇次子绵宁,下令关闭乾清门拒贼,用火枪击毙在月华门摇旗指挥的头目。宫外王公大臣得到警报,率领健锐营、火器营的官兵,进宫平乱。回銮途中的仁宗,下诏罪己,并封皇次子绵宁为智亲王,即是当今的道光皇帝。
  这段变故,龚定庵并不陌生。那年他是四月间由徽州动身进京,应顺天乡试,发榜落第,又接到家信,元配病殁,正在整理衣装,准备南归时,发生了这场震惊京师的事变,他记得那天是九月十五。
  “‘我又南行矣!笑今年鸾飘凤泊,情怀何似?纵使文章惊海内,纸上苍生而已——’”
  龚定庵朗吟着那年出京时所赋的一阕《金缕曲》,吟到“纵使文章惊海内”,不由得触动心事,当时落第,不过赋一首词发发牢骚,今年如果落第,牵连着一意等候捷报的燕红,那就真不知“情怀何似”了。
  贡院建于明朝,本是元朝礼部的旧址,坐北朝南五开间的门楼,门外是一座木牌坊,分成三路,各有题额,中间是“天开文运”;东面“明经取士”;西面“为国求贤”。牌坊之外是围墙,一共开四道门,名之为砖门。
  进砖门,过牌坊,点了名接着便是搜身。龚定庵一只手提考篮,一只手提行李,脖子上挂着“卷袋”,走到番役面前,只说一声:“搜吧!”
  他人都是将行李、考篮放在地上,自己解开长袍,听凭搜检;像龚定庵这种姿态,番役还是第一次遇见,愣了一下,冷笑说道:“你懒得动,我可不客气了。”
  说罢,便自动手去解他的衣钮,其实是直拽横拉,动作非常粗鲁。显然是有意跟他过不去。
  “住手!”有人喝道:“你怎么可以这样子?”
  出面喝阻的是乾清门的侍卫良复,此人略通翰墨,最好结交名士;龚定庵由于他的干预,顺利通关,少不得在道谢之余,稍作寒暄。
  “龚大哥是哪一号?”
  “腾字九号。”
  “好兆头!升腾九霄,今科一定高中。请进去吧!”良复将手中的一张“贡院坐号便览”看了一下说:“腾字号在‘东龙腮’,挺好的号子。”
  原来贡院分做三部分,搜检以后入“龙门”,便是号舍,以龙门为界分东西两区,按照“千字文”编号,所谓“东龙腮”便是在东面接近龙门之处,进场出场都很方便,可以节省好些脚步与工夫。
  号舍一律坐北朝南,每一号五六十间至七八十间不等,朝龙门方向开一道门,六尺高、三尺宽,入门一条四尺宽的路,举子往来须擦肩而过。龚定庵找到腾字号,数列第九间,不由得心头一喜,是“老号”,同时也想起了一个人。
  这个人叫陈祖范,字亦轩,江苏常熟人,雍正元年中了进士,因病未参加殿试,照规制在下一科可以请求补考,但陈祖范宁愿以举人的身份,在家乡闭户读书。乾隆十五年特诏内外大臣荐举“经明新修之士”,所举一共四十余人,只有四个人入选,以陈祖范居首,授职国子监司业。
  陈祖范当初之不愿参加殿试,是因为在号舍中吃尽苦头,连带对科举制度深恶痛绝,所以不与殿试,表示抗议。龚定庵读过他的文集,此时想起他所作的一篇《别号舍文》,大致还能记得。
  这篇文章的头一段说:“试士之区,闱之以棘,矮屋鳞次,万间一式,其名曰号。闻呼唱喏,受卷就位,方是之时,或喜或戚,其喜维何?爽垲正直,坐肱可横,立颈不侧,名曰‘老号’。”
  号舍四周有两道围墙,外墙高一丈五,内墙高一丈,墙上满布荆棘,所以称为棘闱。所谓“老号”,是指贡院初建时的号舍,一切按照规定,多高就多高,多宽就多宽,用什么砖、什么木料,毫无假借,所以能保持“爽垲正直”。
  不过陈祖范赴考二十四次,得住“老号”的机会极少,最惨的是派到“底号”,邻近厕所,“粪溷之窝,过犹唾之”,到得第二场、第三场,更为不堪,倘或抱病入场,而又住底号,送掉性命,亦不足奇。
  其次是“小号”,不知是哪一年添建的,主事者偷工减料,檐齐于眉,逼仄非凡,人在其中,如蜷缩于木箱。再一种是由于人多舍少,临时加建的“席号”,顾名思义,可知只是一大片芦席棚,上两旁风,受罪犹在其次,最怕是不戒火烛,顷刻之间,延烧一室,陈祖范曾遇到过一次,差一点葬身火窟。
  但即令是“老号”,亦非养尊处优的膏粱子弟所能忍受。号舍犹如神龛,三尺宽、四尺深、六尺高,三面砖墙,后墙上方留出一个空格,作为置放油灯之用。左右两面墙,各有两道凸出墙面的“砖托”,一道齐膝,一道平胸,托住两尺宽、三尺长的两块号板,一块在内齐膝,成为条凳;一块在外平胸,便是书桌,将这一块移到下面,与在内的那一块凑拢,便成床铺,但只有四尺长,只能曲膝蜷卧。
  其时天将入暮,举子均已进场,号舍的栅门上锁,名为“封号”。上百人挤在这条如铁链样的狭巷中,嘈杂纷扰,不可名状,高喊“号军”之声,此起彼落,而号军只得三名,哪里照应得过来?所以绝大多数的人,都是自己动手。
  龚定庵不善于照料自己,直等到号军略微清闲了,才拉住一个,掏出一块碎银子塞到他手里。这比说好话请他帮忙来得管用,那号军立即堆满笑容,请问尊姓。
  因为号军是山东人,龚定庵便用齐鲁口音回答:“俺姓龚。”
  “俺姓魏。龚老爷叫俺老魏好了。”
  说着,老魏不等交代,便自动手,从他的考篮中将灯烛食物,都取了出来,安排停当,又去弄了一壶开水来为龚定庵沏茶。
  “你老吃完饭,先睡一觉,养养精神。”老魏说道,“这一回钦命题到得晚,刻工又少,总要到丑时发题。龚老爷尽管睡,到时候俺会送题纸来。”
  “钦命题”只在第一场,因为第一场考四书文三篇,所以名为“钦命四书题”,事先以上三届的题目开单进呈,同时附上《论语》、《大学》、《中庸》、《孟子》各一部,凡已出过试题之处,都加黄签注明。三个题目,《论语》、《孟子》各一,另一题或《大学》、或《中庸》,并无定则。
  除会试以外,顺天乡试第一场题目,亦由钦命,到了正场前一日,亦就是举子进场的那一天,乡试由顺天府尹,会试由礼部堂官,在黎明时分到乾清门领取——一部密封的四书,钦命题目已在书上用朱笔圈出。然后直接赍送到闱。
  迎接钦命题的礼节,颇为隆重,监临或知贡举在贡院大门外跪接,捧入至公堂,再转主考。
  至公堂在号舍之后,这一部分为办理闱务官员的治事之区——入闱的官员,分为两大类,办理闱务以监临或知贡为首,称为“场官”或者“外帘官”,下面是“监试”,钦派御史担任;“提调”管闱中总务,照例是顺天府府丞的差使;“巡察”由兵部派出。再以下就以四所为最重要,这四所是“受卷所”,收受墨卷后送到“弥封所”,将卷面姓名浮签撕去,拿写明姓名年籍的第一页对折密封,加盖关防,送到“誊录所”,用朱笔抄录,连同墨卷一并送“对读所”校对无误,留下墨卷,以朱卷送到至公堂,加盖监临或知贡举的关防,方始进卷。
  贡院最后的一部分,以聚奎堂为中心,左右是十八房的房官,前面是内监试、内提调、内收掌办公之处,以及刻字房、印刷房。主考官及房官为考官,合并内监试等官在内,统称“内帘官”。内帘与外帘之间有一道门,俗称“内龙门”,是关防最严密之处,外帘不准入内,内帘不准出外,有事商量,传鼓开门。
  会试的钦命题一到,知贡举叫内帘门,主考官四员,称为“四总裁”,各穿蟒袍补褂,在门内跪接。同时进“双供给”——内帘官的伙食灯烛等等,称为“供给”,逐日送进;只有三场试期正日,内帘门照例不开,称为“保场”,其实是为了防弊。因为如此,头一天要进两天的供给,便是双供给。
  跪接钦命题以后,便是刻题印题,照例由总裁邀请善于书法的房考官三人,至聚奎堂缮写题目。四书题字数不多,麻烦的是,题目后面要附添注涂改的格式,这也还好办,最麻烦的是试帖诗题。
  乡会试头场加考试帖诗,始于乾隆二十二年,诗题亦由钦命,出题必有出处,或用经、史、子、集的成语,或用前人诗句,大致以唐诗为主。惟一的例外是高宗有一次出了个“灯右观书”的诗题,看书写字要置灯于左才方便,出题的那晚上,太监将灯摆在他右首,很不顺手,高宗亲自移灯向左,就灯而言,人在灯右,因而出了这样一个诗题。全场举子连主考、房官,无一人知其出处,后来是高宗自己说明了缘故,原来是杜撰的一个典故。但因为如此,惟有望文生义,毫无拘束,反多佳作。
  试帖诗五言八韵,限韵用平声,如为诗句,往往用这句诗的最后一个字,如“赋得春城无处不飞花,得花字”,花字麻韵,便得将“六麻”中所有的字,都写在后面。麻烦便在这里,不能脱漏,更不能写错,否则举子在试帖诗中用了这一个字,责任便在考官了。
  写完题纸,立即传预先在内帘待命的刻字匠至聚奎堂刻题,这是主考最当注意的一件事,因为仅仅写明四书题及试帖诗题很方便,譬如“‘用之则行’三句”,便知是论语题目:“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假使是“‘大学之道’一节”,题目当然是:“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当刻题之时,正是举子进场最热闹的时候,倘或题目泄漏,后果不堪设想。
  刻题便是刻板,总要一下午才能完事,接着便是印题,更须严密监督,以防私下窃取,传人号舍。题纸先定数目,较入场举子人数多得极其有限,大约到得亥末子初,印好题纸,内帘叫门,监临、外提调、监试,一齐至内帘门外迎接,门外先击云板,门内答以梆子,表示人已到齐,门启则四总裁蟒袍补褂,隔门相互作揖,题纸点数选出,内帘封门;外帘散发题纸,由号门木栅以外传入,号军分送,每人一张。
  通常子正也就是午夜时分,题纸一定可以到手,但这一间由于钦命题到得较晚,而试帖诗限韵,又是字数甚多的“七阳”,因此龚定庵直到子末三刻才收到题纸。
  四书文三个题目,出在《论语》、《中庸》、《孟子》上,龚定庵逐题思索了一番,已有了大意,暂且丢开;再看试帖诗题是“赋得‘万户捣衣声’,得声字”。不由得精神一振,在他觉得这个题目很容易,但也很难。容易是因为李白的《子夜吴歌》:“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二十字中,情致无限,大有发挥的余地。
  难的是在试帖诗名家路闰生的《柽花馆试帖》中,即有此题,连限的韵都相同。龚定庵心想,以自己的诗名,不但不能捡便宜,而且亦不能袭其意,即令所见相同,亦须避忌;句法也应该务求不同。假如原作句庸意浅,倒也无所谓,因为出语一定胜过原作,偏偏路闰生的这首试帖诗,是他极欣赏的,真所谓“珠玉在前”,要别出机杼而又胜于原作,那就难了。
  难的先动手!他立刻作了决定,因为八股文先作,可是后来时不我与,试帖诗就作得马虎了;八股不好不要紧,诗可不能落褒,而且夜静更深,远比人来人往,嘈杂喧嚣的明天白昼,更宜于吟咏。
  作诗不可无酒!于是他从考篮中取出一皮壶的白干;打开油纸包,达五替他预备的肉鱼干;然后将路闰生的原作,默写出来,一面饮酒,一面构思。
  五言八韵便是十六句,试帖诗向来以两句为一联;首末两联,不用对仗,第一句不用韵,否则便成了五言九韵。
  把那首诗分联排列,下面注十数字,因为试帖诗的八联,亦如八股,每一联都有一定的作法,不能任意而为,所以需要注明第几联,以免混淆不清:
  东西深不辨,
  空外但闻声。(一)
  共捣三更月,
  谁知万户情?(二)
  寒衣新浣出,
  密线旧缝成。(三)
  远近惊秋早,
  光阴入夜争。(四)
  力微拼用尽,
  辛苦说分明。(五)
  凉意生双杵,
  繁音满一城。(六)
  深闺今日寄,
  绝塞几人征?(七)
  露布频闻捷,
  铙歌报太平。(八)
  试帖诗的作法,入手先看题旨,所以一定要先明出处,光看“万户捣衣声”一句,不知原诗,就抓不住深闺念远,争送寒衣的本意,题旨亦就无从发挥了。
  这个题目的题旨很容易了解,既然是写情,便须空灵;而试帖诗的对仗,虽以用典稳妥为上,但求空灵,则用典不如白描。龚定庵完全赞成路闰生的作法。
  首先要研究“点题”。试帖诗的规矩,第一二联须将题目字全数点出,亦名“出题”;如果题目字数太多,至少要将重要的字眼点出,或者在他处补点。这首诗第二句点“声”;第三句点“捣”;第四句点“万户”;第五句点“衣”,点题共用三联,仿佛差一点,但立意是以弥补缺点。龚定庵心想,此题之情,重在“万户”,如一开头便写捣衣,“万户”便难照顾;而且不宜正面去写捣衣的情状,要像李白一样,闻声兴感,才能写得婉转深刻。是故“东西深不辨,空外但闻声”,虽不知此声何声;但声音之密,且为同样的声音,则已曲曲写出。
  第二联“共捣三更月,谁知万户情”,至此不但紧扣题意,而且李白的原作品写了三句,只差一个时序;于是第三联“寒衣新浣出,密线旧缝成”,用“寒衣”点明秋字,而又兼用“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的诗意,说明关切征人的不仅是深闺娇妻,还有高堂老母。
  第四联“远近惊秋早,光阴入夜争”,是龚定庵最心许的,因为将原作未达之情亦补足了。良人远征,应送寒衣,早就可以预备了,何必都挤在一起?原来本可从容的,只以这年秋早,就不能不临时抱佛脚了,下一“惊”字,精警异常,而用“远近”形容“万户”,信手拈来,举重若轻;接以“光阴入夜争”,将原作的一二两句写得气足神充,这也就是非白描不为功之故。
  第四联情景交融,第五联则专写关切之情;第六联又写情景相生,但不同于第四联的是,有旁人之情在,若问“万户捣衣声”感觉如何?答复便是“繁音满一城”,龚定庵认为这一句值得大圈特圈。
  前面六联,皆在“万户捣衣声”五字内,着力描写,虽可看出寒衣寄远,却不知游子是负笈他乡,还是江湖贸迁?第七联写出题外,补足题旨,寒衣亦是征衣;于是第八联颂扬朝廷,这是类似题目必不可少的一笔。
  等龚定庵逐联研究透彻,腹稿亦就大致有了。取出表来一看,长短针指在“三”字上面,已是丑末寅初,曙色将动,正是寻梦的好辰光,便将号军唤醒了,收拾残余食物,铺上一条毯子,半垫半盖,蜷缩着睡下,当然睡不安稳;若醒若寐地直到天明。
  正场照例供给饭食,一粥一饭,早晨是极稠的白米粥就盐菜,龚定庵吃得一饱,从卷袋中取出半枝老山人参,咬了一段在口中咀嚼,也不知道是人参之力,还是心理作用,渐觉精神旺盛,思绪活泼,于是开手作四书文,三题作完,已到“放饭”的时刻,一大碗米饭,一块四两重的红烧肉。龚定庵因为诗文初稿都已有了着落,尽可轻松,便在号舍中巡视,有那握管沉吟的,愁眉苦思的,面貌伧俗的,都不去惊扰;走到三十几号,发现有一号的号板已拆了下来,拼在一起,笔砚整整齐齐地摆在一旁,卷袋中的卷子,皆已有了字迹;再看这个举子,五十上下年纪,花白胡须,双眼炯炯有神,生得清癯文雅,一见便让人乐于亲近,便毫不考虑地拱拱手说道:“三文一诗,想来都有了?”
  “喔,贵姓?”是广东口音。
  “敝姓龚,尊姓?”
  “刘。请教台甫。”
  两人互通了姓名,这姓刘的单名仪,字仲范,江苏人,因为随父游幕两广多年,所以带有广东口音。
  “此中是‘天之美禄’?”龚定庵指着挂在壁上的一个水壶问。
  “正是。”刘仲范说,“足下想来亦好此道。酒虽不多,尚可分润。”
  “我亦携得有此物。”
  说着龚定庵回自己的号舍,取来酒食。号舍逼仄,四尺宽的号板,两人只能屈起一腿,促膝而坐,将食物摆在里面,持杯在手,勉强对饮。
  “仲范兄观场几次了?”
  “三次。”刘仲范说,“这一回如果不能侥幸,要与北闱绝缘了。”
  “是作何打算呢?”龚定庵问,“就大挑,还是纳赀为郎?”
  他是关怀刘仲范的出路。举人会试,三次不第,而年龄日增,生计维艰,必须求得一官半职,以俸薪养家,可以请求“大挑”;由钦派的王公大臣主持,完全是以貌取人,仪表堂皇的挑为一等,以知县候补,称为“大挑知县”,在州县班子中,身份低于“正途”——进士或拔贡出身谓之正途,但却高于“捐班”。
  挑为二等的派充县里的教官、教论或是训导,一概名之为“学老师”,俗称“豆腐官”,因为是最清苦的官职,但教官补缺容易。因为本省人不能当本省的地方官,只有教官例外,这样出路就宽了。
  如果不愿就大挑,即不妨“纳赀为郎”,捐个京官做,或者是部里的司官,或者是像龚定庵一样,捐个内阁中书,遇到会试的年份,仍旧可以请假赴考。
  刘仲范却是两样都不愿,“人生苦短,贵乎适志,命中没有官星,无须强求。”他说,“先父还留下几亩薄田,里居课子,耕读传家,亦不失为自处之道。”
  龚定庵是极热心的人,虽是萍水初交,亦不以刘仲范这种退让的态度为然。他并不热中,但认为天生我材必有用,一个人总要把他的长处发挥出来,才是无忝所生;他之捐官内阁中书,就因为这个职位易于熟悉朝章制度,而在这方面的学问,是他一直感兴趣的,所以到内阁以后,常有论说、指陈政事、应兴应革之道。
  此时,他看刘仲范腹有诗书,劲气内敛,如果做县官,必是一个宽猛相济,能得民心的好官,但不论大挑,或者捐班,分发到省以后,倘无门路,补缺不易;而看他中怀淡泊,又绝不是肯去钻营的人,只有两榜出身,用为知县,是遇缺先补的“老虎班”,才能一展怀抱,畅行其志,因此,龚定庵便极力劝他不必灰心,即令这一科失意,下一科仍须再来。
  “多谢定庵先生盛意。科名虽有迟早,不过有了出身,年纪不饶人,不能用世,亦无谓得很。”刘仲范接下来又说,“譬如康熙三十八年,广东有个四十岁入学,六十岁补廪生,八十三岁成岁贡的老儒黄章,这年已过百岁,还进京应北闱乡试,入场时命他的曾孙持灯笼前导,大书‘百岁观场’,虽成一时佳话,但我实在不明白,这个年纪,何必还像你我此刻这样子,局促场屋,吃这么一场辛苦?”
  这使得龚定庵记起一桩轶闻,也出在广东,有个秀才名叫谢启祚,年至八十,犹应乡试;其时他照例可以恩赐举人,巡抚打算专折奏报,谢启祚坚辞不可;这样过了六科,年已九十有八,居然中了乾隆五十一年丙午科的举人。谢启祚戏作“老女出嫁”诗,道是“行年九十八,出嫁弗胜羞,照镜花生面,光梳雪满头,自知真处子,人号老风流。寄语青春女,休夸早好逑。”
  “‘自知真处子’,意谓凭真才实学,得中举人,人不服老,有如此者!不能不令人倾服。”龚定庵问道,“仲范先生以为如何?”
  刘仲范知道是激励他的意思,心感其意,却不愿作何表示,顾而言他地说:“如论‘真处子’,湖北从前有个‘老童’,我觉得倒比谢启祚还高明些。”
  “老童”是老童生的简称。刘仲范所说的这个老童,恰好姓也是童,因而都尊称他一声“童老”,白发庞眉,年已七十有余,还去应考。学校问他几岁,又问考过几次?
  “初次。”
  这个答复,大出学政意外,“老童不乏其人,七十多岁初次赴考,却是绝无仅有,”学政问道,“其中可有说法?”
  “有。”童老答说,“考试必须功夫做到极处,自信确有把握而赴考,才是正办。如果读几篇腐烂时文在肚子里,每一回逐队应考,即令侥幸进学,与学问一道,毫不相干。童生是为了问心无愧,以至于不知老之将至。”
  学政笑道:“既如此,试作破题如何?”
  “破题”顾名思义,即是将题义破开,规定只能用“二句单行”,即是一逗一结,成为一个长句。破法繁多,视题目而定,大致题目太大,要破得冠冕堂皇;反之,题目太小,无可发挥,便须就题义上为人忽略之处着眼,破以小巧;至于题目太长,或者是摘取四书五经中某一句,联以他书中的某一句,称为“截搭题”,每苦于无从以一句话来概括,那是“破题”中的难题。
  面试童老的学政,出的就是截搭题,是用《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这四部书的第一句凑成:“大学之道,天命之谓性,学而时习之,孟子见梁惠王。”童老应声而答:“道本乎天,家修而廷献也。”两个短句中,第一句概括了学庸;“学而时习之”为在家进修,进修有得,献议于朝廷,这正就是孟子见梁惠王的本意。那学政大为佩服,不必再试便取中了,童老不再成为“老童”,而是一名秀才了。
  这段佳话是刘仲范随父宦游湖北时,亲眼所见,娓娓言来,颇为动听,龚定庵亦就忘了劝他不可消极的原意,由科场故事,谈到文字得失,人才消长,两人的见解,颇多契合之处,自然而然地一见如故,结成好友。
  黎明时分,龚定庵已经完卷,收拾了考具,去看刘仲范,他正在“补草”——作文章先有草稿,然后誊正,但誊正后有添注涂改,草稿上亦须照样改正,名为“补草”,因为卷子解到礼部,“磨勘”时发现“真草不符”,便会受罚。
  “马上就完了。”刘仲范抬眼看了他一下说,“一起走。”
  “不忙,不忙,我等你。”
  等刘仲范料理停当,两人走到栅门边,照规矩满十个人开栅一次,恰好赶上,相偕出了号舍,顿觉天地皆宽,遥望路中巍峨的“明远楼”,龚定庵不由自主地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到“至公堂”前去交卷。
  受卷的收掌官,分坐至公堂前,东西两列,前有栅栏,隔栅投卷,各领一支“照出签”,静等“放牌”——交卷举子集至千余人,开放龙门一次,称为“放牌”。大致午前放第一牌,午后放第二牌,放后复闭;至黄昏时放第三牌,龙门不复再闭,以便放杂役入内,打扫号舍,称为“清场”。
  一出龙门,接场的人招手呼叫,乱成一片,来接龚定庵的是达五与阿兴,他将考具交了给阿兴,回头想邀刘仲范一起至达家小饮时,不道早已挤散得无影无踪了。
  到得达家,已经预备好了很精致的六菜一汤,烫上酒来,达五殷勤相劝,同时问道:“头场三文一诗,一定很得意?”
  “场中莫论文。”
  这就表示,文字是得意的,却不知机运如何,达五便又说道:“向来三场只重第一场,必是第一场就荐上去了。”
  “只要荐上去,就有望了。”龚定庵说,“这回四总裁,倒都不是有目无珠的人。”
  原来卷子由十八房官先看,有佳作上堂呈荐,主考官不会马上作承诺,因为不知第二三场的文字如何?而在房考官看,第一场好,第二三场必不至坏,如果真有杰出文字,爱才心切,往往坚决要求当时定夺,谓之“力荐”。久而久之,渐渐形成一个不成文的规矩,第一场卷子经誊录,对读无误,由外帘陆续送进龙门,进齐以后,主考邀十八房官聚饮,每房各取一两卷,皆大欢喜,不再罗唣。然后主考官细细阅卷,合意的卷子,副主考批“取”,正主考批“中”。但即令如此,并不表示举人或进士已经到手,因为往往在写榜时,还会发现错误,譬如犯了御讳、圣讳;抬头应该“三抬”的,误成“双抬”或“单抬”,以及试帖诗失粘出韵等等,皆当黜落,而名次已经排定,重新推排,时所不许,这时候就只有由主考官焚香告天,在“落卷”中抽一本来补位。所谓“场中莫论文”,正就因为有这种不测的变化与机遇在内之故。
  “不过,这趟得意之事也有。”龚定庵说,“闱中结识了一个好朋友。”接着,他将阿兴唤了来,掏出一张字条给他,同时吩咐,“这是刘老爷亲笔写的地址,你说:请刘老爷明天一早来吃早饭,吃完了一起进场。”
  接着,他又将刘仲范的风采文章,为居停细谈,达五也很好客,渴望一见。
  “请安置吧!”他向龚定庵说,“养精蓄锐,再接再厉。”
  龚定庵一上了床,呼呼大睡。一觉醒来,静悄悄的,却望得见堂屋中灯火通明,开出房门,又闻到厨房中飘来的香味,心感达五的盛情,不由得想到,这一回如果落第,失望的人可就多了。第一场文字虽说得意,不一定中得了考官的眼,第二场、第三场还得要好好拼一拼,即使第一场未荐,还可以在后面两场博得个“补荐”。
  这时达家上下,发现龚定庵已经起身,便不再禁声了。达五亦亲自出来招呼,等龚定庵漱洗既罢,陪着喝茶,接着是送来一盂莲子红枣汤,一盘枣泥定胜糕,龚定庵本就爱甜食,所以不必主人用口采相劝,便大嚼了一顿。
  到得钟打两下,听得有人叩门,是刘仲范来践约,龚定庵为主客双方引见过后,少不得有一番寒暄;等到告一段落,达五关照开饭,且饮且谈,到得黎明时分,隐隐人声嘈杂,第二场开始点名了。
  “时候还早。两位尽管慢慢儿喝。”达五跟刘仲范也很投缘,因而特订后约,“第三场进场,请刘先生仍旧到舍间来便饭,也不必半夜里起身,睡足了,从从容容来,中午进场也不算晚。”
  “多蒙厚爱,感何可言。”刘仲范也很爽朗,“恭敬不如从命,我就叨扰了。”
  三场已毕,静候放榜,那是差不多一个月以后的事。
  龚定庵搬回自己的寓所了,但与刘仲范时有往来。会试以后,举子必须在京候榜,因为礼闱得意,接下来便是进士复试,以及为天下读书人所艳羡的金殿射策——殿试。刘仲范素性淡泊,闱后检点草稿,发觉第三场策问,“颂圣”应该“三抬”之处,误为“双抬”。当今的道光皇帝,最重小节,像他这样“违犯功令”,主司不致徇情,必遭黜落,因而打算收拾行李,早早离京,只是龚定庵坚劝,说他的三场文字,清醇雅建,必定高中,至于“三抬”误为“双抬”是小毛病,这一科的四总裁,都是有担当的人,很可能会成全他。又说难得北游,应该好好盘桓些日子。
  重感情的刘仲范,是由于他最后的两句话才留下来的,而且也因为龚定庵的关系,常陪他一起游宴——候榜的举子,患得患失,心情焦躁,每天都以酒食征逐作为排遣。下馆子都是挂账,记明人名,及至发榜,由中了的人分摊账款,落第的白吃,其名谓之“吃梦”。
  龚定庵交游甚广,凡有“吃梦”的场合,十之八九有他,他亦总忘不了要拉刘仲范。白天的辰光容易打发,晚上一静下来,便有心事了,因为从进京以后,便很少接到上海、杭州、苏州三地的来信,尤其是出闱以后,只字皆无。
  他心里在想,不来信恐不止于乏善可陈,因为家信只报“平安”二字便足,如今连此二字都没有,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呢?
  就这样在夜夜焦忧之中,发榜的日子到了。
  正式发榜定在四月十四日,但“开榜”是在前一天。这天一交半夜子时,四总裁及十八房官,都已齐集聚奎宫,开内龙门将监临、监试、提调,及对读、誊录等官,都请了进来,聚奎堂一张长案,写榜吏独踞一方,等监榜大臣一到,开始写榜。
  其时朱卷的名次已经排定,一百卷一束,从第六名写起,报字号、印墨卷、拆弥封,向例副主考写姓名,正主考批名次,都写在一张寸许宽,五六寸长的纸条上,由堂上传到写榜吏手中,同时高声唱名。这张纸条并不交回堂上,是执事胥吏的利薮所在,传到外龙门由门缝中塞出去,自有“报房”的人接应,举子的籍贯、住处、家世、至亲等等,早已查得清清楚楚,接到纸条,首报在京的本人。如果是富贵人家的子弟,立刻派出专差,星夜赶到“新贵”的原籍去“报喜”,这是“头报”,照例必有重赏,当然这笔赏银,是要跟闱中勾结好的胥吏均分的。
  其时举子们大都在各人的会馆等消息,中了的自然是满面春风,奔进奔出,周旋在贺喜的亲友同乡之中,忙得不可开交;尚无消息的,午前还沉得住气,午后的情绪,便随着时间的消逝而越来越焦躁了。倘到夜饭时分依旧音信杳然,大多会失去常度,不是面色如死,话都懒得说,便是大发牢骚,痛骂主司无眼。这时陪着候榜的人,就会安慰他说:“还早,还早,一定是五经魁。”
  前五名称为“五经魁”,向例要到最后才揭晓,不知是谁发明了这个制度,为举子们留下一线希望,实在是功德无量,不过也有人认为这个法子很“缺德”,就像待决之囚,时间拖得越长越痛苦。
  但不管怎么说,喜欢这个制度的人,占绝大多数。经魁揭晓之时,总在入夜酉时以后,内外帘的官员、胥吏、杂役,哪怕连担水夫,亦可到聚奎堂前看热闹,手中各擎红烛一支,甚至两支,照耀得璀璨华丽,过于艳阳天气,其名谓:“闹榜”。那支闹过榜的红烛,吹熄了用来送人,是极好的一份人情,据说儿童启蒙,用这支残烛照着读书,必主聪明,与出场时的“照出签”可用来催生,都算是科场佳话。
  到得五魁拆弥封时,四总裁少不得还要看一看朱卷,不道礼部侍郎汤金钊,看出来一个毛病,悄悄向四总裁之首的户部尚书英和说:“前辈请看,这‘列祖列宗’,是不是应该‘三抬’?”
  英和接过来一看,不由得也愣住了,“是啊!”他说,“这可麻烦了。”
  原来“策问”照规矩低两格写,上空两格,以便“抬头”,高一格称为“单抬”;高两格称为“双抬”,大致直接与皇帝有关的字样,如“陛下”、“制”、“上论”等等,用双抬;间接有关的,如“神京”、“殿廷”之类用单抬。但身份比皇帝还高的,如“太上皇帝”、“皇太后”,以及前朝的庙讳,如“世宗宪皇帝”、“高宗纯皇帝”等等,便应出格书写,称为“三抬”。列祖列宗是皇帝的祖宗,当然要比“陛下”等字样高一格,这一卷显然违犯功令,应该黜落。
  黜落便要在落卷中抽换,抽到过得去的,也还罢了,倘或抽到文理不通的一卷,如之奈何?因此遇到这种情形,主考没有一个不头痛的。而况,人家都认为这一卷是难得的好卷子,尤其是策问讲时务,明正通达,足见是个胸罗经济的佳士,入仕亦必能成为好官,由于小疵黜落,实在可惜。
  “诸公以为如何?”英和问道,“应该不应该保全?”
  “如今的难题,不在应该不应该,是能不能保全?”另一总裁李宗说。
  “倘或都以为应该保全,老大自有保全之法,不过为国家选拔真才,是我们四个人一致的宗旨,将来倘或言官论及此事,上头要我‘明白回奏’,我要说‘众议佥同’,诸公肯同担责任,我再说我的办法。”
  “当然,当然。”大家都认为人才可惜,而况功令虽严,论实际只是小过失,说起来也是情有可原的。
  于是英和吩咐调墨卷来看,不拆弥封,只看文章,暗暗叫得一声侥幸。原来闱中主考用墨笔,所以可改墨卷,他打算加两个字,一个加在“列祖列宗”前一行之末,一个加在“列祖列宗”之上,这一来就变成“三抬”了。但加前一行恰好写到底,无法再加一个字,这法子便不能用了。
  这一卷前一行恰好还剩下一个空格,英和试一试墨色,浓淡相同,便在那空格上添个“我”字,“列祖列宗”之上,加个“清”字,连着读便是“我清列租列宗”,文义可通。
  刘仲范一早便到了龚定庵的寓所,因为他自料榜上无名,在会馆中看他人春风得意,未免难堪,不如到龚定庵那里等他的好消息,捷报一来,分享良朋之乐,慰情聊胜于无。同时想到龚定庵需要有人为他接待宾客,料理杂务,所以还特为约了达五一起去帮忙。
  龚定庵很高兴,但也很不安,生恐白等一场,害得好朋友亦为之不欢。这份不安,到了午饭以后,逐渐浓重,每听锣声自远而近,不由得凝神静听,可是报子过门不入,锣声复由近而远,龚定庵惟有苦笑,到得日落时分,连苦笑都没有了,只是在盘算,怎么样才能安慰刘仲范与达五。
  但刘、达对龚定庵的信心未失,“还早!”他们不断地在说,“定公一定是经魁。”
  “两公请回吧!”龚定庵也不断地在说,“无望了。”
  说归说,等归等,到得钟打九下,“闹榜”应该也闹过了,刘、达二人亦知龚定庵落第已成定局,却说不出一个“走”字。正在主客皆不知如何结束这个僵成死硬一块的难局时,突然间锣声又响了,三个人都紧张地屏息静听。
  锣声终于不再由近而远了,阿兴气急败坏地奔了进来,“大少爷,大少爷!”他喘着气喊,“报子来了!”
  “恭喜,恭喜!”刘仲范笑逐颜开地站起来,作揖道贺。
  “如何!”达五则显得很得意,“我说一定是经魁吧!”
  龚定庵顾不得答话,只从书架上拿起预先备好的,十两银子一个的红包,往外走去,只听外面在喊:“刘老爷,刘老爷!”
  大家都是一愣,“谁找我?”刘仲范说,“谁又知道我在这里?”
  达五比较冷静,抢步闪出来到了天井里,抬眼一看,恰好与他的次子打个照面,不由得问说:“你怎么也来了?”
  “我是领报子来的。”
  “呃!”达五明白了,报子大概早就打听过,龚定庵以他家为“考寓”,所以报到他家。当时便从报子手里接过报条来一看,大为惊异,“你们弄错了吧?应该姓龚,怎么会姓刘?”
  “怎么会错?上面写得明明白白,错不了。”
  其时龚定庵已将名条接到手中,一看上面写的是“第三名刘仪”,便即说道:“不会错的。来,辛苦你了。”说着将手里的十两银子赏封,递了过去。
  “刘老爷,多多高升。”报子接报在手,向龚定庵屈膝请安,要求多赏。
  “这位才是高中的刘老爷。”龚定庵指着刘仲范说。
  报子根本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他从二十岁起吃这行饭,三十多年来类此情形,还是头一遭遇见。当下又向刘仲范请安,“恭喜,恭喜!”他说,“刚才是这位老爷赏给,刘老爷,你得另赏。”
  刘仲范颇为尴尬,因为出门只带了些散碎银两,已由龚定庵代垫了十两银子,不便再开口借,而且他也不知道还应该赏多少?
  这便是达五应该出头的时候了,“经魁的赏封,大致是二十两,再补你十两好了。不过,”他问,“红纸报条呢?”
  报喜例有梅红笺所书的报条,措词视被报人家与新贵的关系而定——这都是早就打听清楚的,需索赏银的多寡,亦要看被报人家的境况,有些寒士的岳家甚富,这一报就不是几十两银子所能打发的,如刘仲范的岳家,是广东潮州的富商,此刻便已有报子在去潮州的路上了,随身带一张报条,上写:“捷报贵府刘姑老爷印仪大号仲范,高中道光二年壬午恩科会试第三名”。这家报子行字号叫做“三元”,下面便写:“报子连三元叩喜”。这一叩起码要开销一百两银子。
  报给本人,当然也有报条,刘仲范寄籍广东廉州,住在粉房琉璃街的廉州会馆,报条已贴在那里了。
  这时龚定庵已另外借出十两银子,遣走报子,进入堂屋,重新向刘仲范道贺以后说道:“仲范兄,廉州会馆只怕已经贺客盈门了,你请荣归吧!”
  “不,不!”刘仲范连连摇手,“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府上亦就等于舍间了。”
  “这一说,我就不能不留了。今夜不可无酒。”龚定庵便喊,“阿兴!”
  进来的不止阿兴,一老仆、一厨子,都来向刘仲范磕头道贺,自然是讨赏之意。
  “不敢当,不敢当。”刘仲范歉然笑道,“明天我送谢礼过来。”
  这在下人们亦算是一种安慰,尤其是厨子,辛辛苦苦预备好了为主人庆贺的酒肴,依旧派上用场,主客四人,欢然畅饮。刘仲范颇为感动,谈到在号舍中初遇龚定庵,一见如故,促膝深谈的情形,慨然表示,殿试及朝考以后,不求入翰林,不望做京官,只愿“榜下即用”去做州县,将来姓名能入“循吏传”,不负知己的一番期望之意。
  “可喜可贺。”龚定庵也很高兴,举杯说道,“每次落第,总不免怏怏,只有这一回,毫无遗憾。”
  话虽如此,龚定庵又岂能将这一次的失意,真的置之度外。这天客人辞去以后,复又借酒浇愁,以致大醉,到黎明时分方始上床,整整睡了一天。
  领出“落卷”来一看,才知道荐而未中。房考官叫周贻徽,字誉之,广西临桂人,嘉庆廿二年的翰林,现任编修。照规矩,仍旧算是老师。龚定庵打听到了周贻徽的住处,封了八两银子的贽敬去拜门,帖子递了进去,周贻徽立即接见,当面退还贽敬。
  “万不敢当,万不敢当。论到学问,我当南面。”周贻徽又说,“我这一回中了八位,大家都说我‘房运’好,以我自己看,力荐足下,未能如愿,房运是坏透了。”
  “原是门生福薄。”龚定庵问道,“这回被黜,想来是策论不好?”
  “不是,不是!只怪我开头荐得太多,荐到足下,总裁以额满见遗,我曾经要求换一卷,总裁亦复不许,真是‘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说着,周贻徽黯然摇首,脸有余恨。
  龚定庵无词以慰,只好找别的话来谈,想起刘仲范的意外之喜,便即说道:“第三名刘仪,确有真才实学,听说差一点有遗珠之叹。”
  “喔,那是大总裁的成全。”周贻徽便将英和改墨卷的经过,约略告知,讲完又说,“有幸有不幸,足下亦不必怅惘;科名迟早,付之天意,只好以大器晚成许足下了。”
  “多谢老师关爱。”龚定庵起身告辞,“改日再来请安。”
  “请稍待,请稍待。我有一事奉求。”
  周贻徽说完,转身入内,不一会捧出来一个画轴,是他父亲的像,要请龚定庵题一首诗。
  龚定庵自然“谨遵台命”。但将画像拿了回来,却不知如何着笔?因为对这位“荐主的老太爷”,生平行谊,一无所悉,只好先找广西籍的朋友去打听,据说周贻徽的父亲叫周维坛,乾隆五十二年的翰林,喜欢讲通学,此外就一无是称了。
  材料太少,而且龚定庵心情不佳,懒得为这些应酬笔墨去花心思,便用八股文中出“截搭题”的办法,将不相干的事硬扯在一起,写了一首七绝:
  科名几辈到儿孙,道学宗风毕竟尊;
  我作新诗侑公笑,祝公家法似榕门。
  “榕门”是乾隆年间东阁大学士陈宏谋的别号,此人亦在名臣之列,殁后谥文恭入祀贤良祠,他也是广西临桂人,所以龚定庵在末句之下自注:“陈文恭公其乡先辈也”。题目是:“荐主周编修贻徽属题尊甫小像献一诗”。
  这首诗的末句,含着一个簇新的典故——清朝第二个“连中三元”的故事。第一个出在乾隆平定大小金川,四库全书告成,偃武修文的极盛时期,那几个年头的科场佳话极多,四十三年戊戌会试,考官中有六个状元;四十四年己亥恩科乡试,江南闱一榜四元,状元会元各二,实际上是五元,因为那一科的解元,苏州的钱荣字湘,在四十六年辛丑,中会元复中状元,成为明朝商辂以来,三百多年中又一个连中三元的人。
  自乾隆辛丑至上一科——嘉庆二十五年庚辰,状元陈继昌,亦是连中三元,他就是陈宏谋的玄孙。所谓“祝公家法似榕门”,意思是周家将来亦像陈家那样,会出三元,这是无可恭维而迫不得已想出来的祝词。不过,在龚定庵虽自觉这样的诗实在无甚意味,而周贻徽却很高兴,因为龚定庵是当时的大名士,只字片语,亦足增光,而诗题中表明周贻徽曾是他的“荐主”,这一点更使得本人得意。
  发榜的第四天,接到苏州的来信,发信的人不是燕红而是顾千里。果如所料,因为不是好消息,所以顾千里不敢早告诉他,怕影响他的心境,“文战”不利。
  消息不但不好,而且是很不好,一场春梦而结尾是噩梦——燕红削发了!亦正如龚定庵一直在担心的,是杨二所施的鬼蜮伎俩。
  祸患之起在薛太太得了春温险症,不过十天工夫,医药罔效,一瞑不视。哪知杨二心计极深,一直在留意燕红的动静,听说薛太太得了险症,便又从她家所延请的医生处打听消息,听说势将不起,备好了一具富贵人家才用得起的沙枋棺木,薛家举哀不足一个时辰,燕红去请顾千里,犹未抵达,那口棺材已经抬来了。燕红只当是顾千里代办的,及至问明白是杨二所送,大错已在不知不觉中铸成,空棺无退回之理,只好接受。接受了棺木,便不能不接受杨二派人治丧。等顾千里赶到,杨二以丧主的身份向他道谢,同时请他帮忙。燕红只守着她母亲的尸首,哀哀痛哭。
  于是在无可名状的情况之下,薛家办了一场不算寒俭的丧事。大殓已毕,停柩在堂,设置灵帏,要立神主牌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神主牌上、下方具名是:“孝女燕红、孝婿杨达百拜奉祀”。杨达便是杨二,他不但立了这样一方神主,而且对着神主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在此以前他祭拜磕头,已使得燕红寝食难安,不知如何收场?如今看到他行这种等于初见岳母的礼节,知道任何口舌都是白费的了。
  接下来的变化更是龚定庵梦想不到的,燕红铰了头发,带了一个丫头,悄然买舟他往,留了一封信给顾千里。这封信,顾千里也寄来给龚定庵看了,燕红的信上说:杨二出此手段逼婚,实为从古未有的奇事,但她已身许龚定庵,义不可负,而且她也绝不愿嫁杨二,但讲理无可讲,论法原情,恐怕两皆不利,本来她想从母于地下,但不见龚定庵一面,不能死心,所以决定遁入空门,至于对杨二的未了事项,拜托顾千里代为处理。
  燕红在信中很哀伤地说:“云缬鸾巢”本是她跟龚定庵将来双栖之处,哪知辛苦得来,轻易舍去。她授权给顾千里,跟姓刘的房主接头,退回原屋,收回典价五百两银子,作为归还杨二所垫的一切费用,她坚决地表示,如果杨二不愿收回,便将这五百两银子用杨二的名义,捐给善堂。总而言之,她不愿欠杨二的人情。
  这封信写得周详而决绝,她没有一句指责杨二的话,但对此人的深恶痛绝,表现得非常清楚。龚定庵看了又看,嗟叹不绝,同时悬念不已,烦闷莫释。
  眼前有个最大的疑问,亟待求得解答,燕红到哪里去了?此外顾千里如何为她处理善后,以及杨二作何说法?也是龚定庵所关心的,而顾千里语焉不详,只说:“弟因先岳在籍去世,岳家门无五尺之勇,不能不遄程前往料理后事,俟事毕回苏,侦得伊人踪迹,并与杨二晤谈后,即当驰告。倚装匆匆,书不尽言。”
  “唉!”龚定庵不断叹气,“偏偏就有这么巧!”
  “大少爷,”阿兴知道了这件事,安慰他说,“燕红姑娘是为避开姓杨的,不能不用这个法子,并不是真的要去当尼姑。我看,赶紧回去吧!等大少爷一回去,顾二少爷跟姓杨的交涉,一定也办好了,那时候燕红姑娘自然会把头发留起来。”
  “留起来又怎么样呢?”龚定庵黯然说道,“我实在有点怕见老爷。”
  “大不了跪在老爷面前认个错,有太太在那里,索性把一切都说开了,用不着瞒东瞒西,自己受罪。”
  他的话是密云不雨的一声响雷,为他开启了另一种心境,通盘筹划了一下,决定尽快南归。
  当然,他也不能说走就走,首先要请假,就是件说不出口的事,为了预备会试,可以不到阁办事,会试既已落第,便当安心供职,请假回南,有何必要的理由?
  光是这一点便煞费踌躇,而就在此时,由“民信局”同时递到了三封信,分别来自上海、杭州与苏州。
  上海来的信是他的妹妹瑟君的笔迹,拆开来一看,是为她母亲代笔:“字谕大儿”以下,简简单单地说:一等发榜,如果考中了,自然要等候殿试及朝考;倘或落第,即速南归。此外只说她身子还好,却未提他父亲。最后有瑟君的附笔:听说苏州出了风波,父亲很不高兴,到上海先不要回家,派阿兴悄悄回来通知了,再定进止。
  这封信使得龚定庵惊疑不定,接下来便拆顾千里的信,那是他料理了岳家的丧事,回到苏州所写,首先谈与杨二交涉的经过——
  “燕红在杭州。”杨二说道,“我已经派人打听过了。”
  “喔。”顾千里心想,燕红到杭州去干什么呢?当然,这不必跟杨二研究,他只谈燕红所托之事,“我是受她所托,来谢谢你为她葬母之恩。”
  “那也是我应该做的事,薛太太生前把她许了给我的。”
  这话不妙!顾千里便率直说道:“杨二哥,你这件事做得有点鲁莽!薛太太的神主,更是名不正、言不顺。你这样自称子婿,试问置杨二嫂于何地?”
  这句话很厉害,缙绅人家最怕礼法上站不住脚,评起理来,必落下风。杨二很勉强地答说:“这是我稍微过分之处,但不管怎么说,燕红跟我的名分已经定了。”
  “什么名分?”
  “偏房。”
  “杨二哥,这你又错了,对偏房之母,自称子婿,那么对杨二嫂的令尊、令堂,你又该称什么?”顾千里先世游幕,所以他对律例也很熟,为杨二指出,“承认燕红是正室,是‘停妻再娶’,说燕红是偏房而对其母自称子婿,是‘宠妾灭妻’,两者皆不容于名教,亦悖于律例。杨二哥,我们平时虽少来往,到底是朋友,到底都是缙绅,我奉劝你把这件事撤消了吧!闹起来会成为一个大笑话。”
  “撤消!”杨二问说,“怎么个撤消法?”
  这话却将顾千里问倒了,最明确的撤消办法,便是将薛太太的神主焚毁,但这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事,不知道能不能行?
  但仔细想一想,尸首尚可焚化,神主又为什么不能烧?因而这样说道:“到满七除灵,请你来把薛太太的神主烧掉,这就可以表示撤消了。”
  “不!”杨二摇摇头,“要烧你们自己去烧。”
  顾千里心想,这不能强人所难,反正利害关系已经跟他说明白,料想他也不至于无理取闹,便撇开这一层谈另一件事。
  “还有,足下为薛家所垫的丧事费用,理当奉还,请你说个数目。”
  “不!”杨二拒绝的理由,“钱我已经花出去了,只当施舍,岂有收回之理?”
  “人家就是不愿你施舍。”顾千里说,“那一来薛太太岂不是欠了你的来生债?”
  “就算我买妾所付的身价好了。”
  到此刻还说这种刻薄无礼的话,顾千里觉得不必再跟他谈了,当下冷冷地说道:“丧事费用是算得出来的,算好了我叫人把钱送来,你如果不肯收,用你的名义,捐给善堂。人家不欠你什么!”说完,起身就走。
  杨二却将他拦住了,也有句话交代:“燕红真的做了尼姑,还倒罢了,如果留发还俗,她不要梦想嫁姓龚的。”
  顾千里不理他,冷笑着走了。随即估算了一下杨二所垫的费用,不会超过四百两。如数送去,果然拒收,顾千里亦就照原来的办法,捐了给育婴堂,请那里的司事,写封道谢的信给杨二,瓜葛已了。
  这笔钱是顾千里代垫的,他在信中问龚定庵,原来的房子是不是还要保留?如果不想要了他再跟房主去交涉。至于燕红的下落,他一时无法打听,但如说去了杭州,龚定庵打听起来要比他来得方便,又说:“兄如接得家报,是何情形,便乞示知。”
  很显然,顾千里的意思是,燕红到杭州去的目的,是去看吉云。不过龚定庵不明白他何以不愿明言,仅作暗示?
  这样转着念头,便急急拆阅杭州的来信,匆匆看完,大失所望。吉云的信中,根本没有提到燕红。
  会到哪里去了呢?龚定庵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暂且抛开,全力去进行请假回南的事。
  这一回龚定庵找了一个一定有用,但非万不得已不去找的人,就是他的胞叔龚守正,他是翰林出身,现任大理寺正卿。龚定庵与他的这位老叔雅俗有别,气味不投,但毕竟是叔侄,所以龚定庵如有所求,只要开口,龚守正总不会使他失望,但附带的一番规诫,往往是龚定庵听不进去的,所以非到万般无奈,他不愿去求教老叔。
  果然,一谈到回南的话,龚守正说,“你装病假好了,我替你在几位中堂面前说一说。”
  “是。”
  “你这一次的闱作,我看了。”龚守正说:“策论类多逆耳之言,但非忠言,而是偏激。须知当今之世——”
  龚定庵心想,又要长篇大论开教训了!好在心理上已有准备,硬一硬头皮忍受。幸而有客来拜,打断了龚守正的话。
  这个客人是龚守正的同年,名叫王锐,现任内阁学士,新近奉派到福建查案,回京复命以后,有些土产分赠同年至好,特为亲自送来。
  龚定庵跟王锐也很熟,当然要留下来陪客。谈到一路的见闻,王锐说道:“定庵,扬州有个故事,倒是你的诗材,有个孝廉公,姑隐其名,一天去看曾宾谷——”
  曾宾谷单名燠,江西南城人,乾隆四十六年的翰林,散馆未曾留馆,改为户部主事,不久派为军机章京,颇得和的赏识,升为员外郎以后,以京察一等,外放两淮盐运使,由六品超擢为三品,不但是难得的异数,而且得了个有名的肥缺,一时不知羡煞了多少朝士。
  曾燠很会做官,两淮盐运使一当十五年,到嘉庆十二年才调为湖南按察使,再转湖北,调升广东藩司,贵州巡抚,嘉庆二十四年丁忧,服阕起复,已是道光纪元,授为两淮盐政。旧地重游,驾轻就熟,公事上应付裕如,闲下来的工夫,开筵演剧,看花赋诗,逍遥得很。
  这天有个王锐“姑隐其名”的“孝廉公”——举人登门,一开口要赏五百两银子,这种打秋风的情事,在曾燠一个月总有三四回,大小都要应酬。但这一回数目太大,而且言语之间,不甚客气,曾燠听了其他清客的建议,认为一个举人没有什么了不起,不该如此狂妄,以断然拒绝为宜。
  向来寒士打秋风,往往先投以一诗或者恭维主人,或者自述境遇,能够打动对方,可获厚赠。独独此一恃才傲物的举人,打算看曾燠所赠多寡,献诗为报,哪知分文无有,当然大为愤怒,但仍旧送了一首诗。
  “这首诗是七律,可想而知,不会有好话,其中最恶毒的是,有这样一联:‘破格用人明主事,暮年行乐老臣心’。”王锐看着龚守正问道,“年兄,曾宾谷的生平,你也很熟悉,你说呢!”
  “上句明明是说他谄媚和,才能由员外一跃而为两淮盐运使,故意安上‘明主’二字,要教人想起高宗晚年,和如何弄权。下句是骂他只知享乐,不理公务。”龚守正摇摇头说,“如果有言官跟曾宾谷过不去,光拿这两句诗作题目,便有得他好看了。”
  “这就是另一类的文字狱了!”王锐转脸又说,“定庵,此事大可感慨,是不是好诗材?”
  “文字可以贾祸,亦可以使他人被祸,所以下笔总宜谨慎。”龚守正摆出叔父的面孔,告诫侄子,“定庵,你应该引以为诫。”
  “本来倒想遵王世叔之命作首诗,”龚定庵说,“听二叔这一说,吓得我不敢作了。”
  “不要紧,不要紧!”王锐急忙说道,“你是捷才,诗想必已经有了,念来听听。”
  “诗还没有,不过意思有了。”龚定庵略一沉吟,朗声念道,“‘金粉东南十五州,万道恩怨属名流。’”
  “好!”王锐脱口称赞,“起句得势。”
  龚定庵便又念道:“‘牢盆狎客操全算,团扇才人踞上游。’”
  “‘牢盆狎客’可解,”王锐问道,“‘团扇才人’是何典故?”
  煮海为盐的器具,称为“牢盆”,这个典故出自汉书上,“牢盆狎客”是指两淮盐运使衙门的“篾片”,至于“团扇才人”,龚定庵另有解释。
  “我们杭州有个陈云伯,王世叔想来必有所闻?”
  “就是那个以袁子才第二自命,喜欢收女弟子,以一门风雅自炫的陈云伯?”
  陈云伯的沽名钓誉,目的是希望见重于东南的大吏,以期升官发财。龚定庵深知其人,如今正是曾燠门下,颇能说得上话的“牢盆狎客”。他有个别名叫做“团扇诗人”,龚定庵特意将“诗”字改成“才”字,避免直指其人,同时亦兼寓有不承认他是诗人的用意在内。
  等他说明了缘由,王锐笑道:“真是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牢盆狎客’颇难作对,天生有个‘团扇才人’可用。请教第二联,一定是好的。”
  由于他的赞赏,龚定庵便不敢马虎,故意逗龚守正跟他说些闲话,构思已成,且先不说,直到王锐再一次催问时,他才开口。
  “‘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
  “好!合当浮一大白。”王锐举杯一饮而尽。
  龚定庵陪了一杯,龚守正亦不断点头,表示称许。
  “这一联情词两胜,意思甚新,似乎从来没有人说过,音节嘹亮而沉郁,真是好诗。”
  “老世叔谬奖至甚,实在不敢当。”
  “不必客气,”说着,他停箸凝视,等候结句。
  “‘田横五百人安在,难道归来尽列侯?’”
  “这意思就更新了,也更深了,得要好好体味。”
  事实上是王锐觉得颇为费解,希望龚定庵自己能作一解释。可是他却微笑不言,只起身将他的这首诗录了下来,加上一个“有感”的题目,添上一句客气话,送了给王锐,请他“吟正”。
  长行有日,而就在动身的前一天,接到吉云的第二封信;龚定庵预料中的事,终于发生了。
  他预料燕红到杭州的目的,是去看吉云,道明她与龚定庵邂逅的经过,要求收容。但前半段的情形,为他料中,而结果却不是他所乐见的。吉云在信中说:燕红突然相访,自言与龚定庵有约,且亦甘居小星之位,不意为人逼娶,迫不得已削发,遁入空门,作为逃避。但在佛前作了誓言,无背誓还俗之理。只是孑然一身,无处安顿,只好向吉云求援,希望她能替她找个清静尼庵,容她长斋绣佛,忏悔宿业。
  “其意甚诚,不忍峻拒。”吉云这样写道,“姑为之商请白衣庵净慧老师太,暂且收容。目前尚未受戒,仍算带发修行,倘能回心转意、重续前缘,云亦乐观厥成,惟夫子速图之。”
  话说得很大方,但妒忌是妇人的天性,龚定庵并不能深信妻子的话,只是恨不得身插双翅,立刻就能飞到白衣庵,挽回此事。
  第二天一早长行,送行的人不少,有两个人特为送到近畿以种花出名的丰台,一个是新知刘仲范,一个是旧雨汪宣伯,此人与龚定庵的境况很相像,也是举人,也是捐班的内阁中书,有一年先帝谒西陵,他跟汪宣伯都奉派随扈,归途同游易水,谈到刺秦的荆轲,彼此慷慨论史,所见相同,大为投机,约为兄弟,就在易州交换了兰谱。
  这天中午在丰台的野店中,把酒话别。提到换帖的往事与近日的交游,汪宣伯忽生感慨,取出随身的水笔,写了一首词送龚定庵,这首词用的是《水龙吟》的调子:
  长安旧雨都非,知交奈又摇鞭去,城隅一角,明线一束,几番小聚,说剑情豪,评花思倦倦,前尘万絮,纵闲愁斗蚁,羁魂幻蝶,寻不到,江南路。从此斋钟衙鼓,料难忘分襟情绪。瓜期渐近,萍踪渐远,合并何处?易水盟兰,丰台赠芍药,离怀触忤,任红蕉题就,翠筠书遍,饯词人句。
  这首词有本事在内,刘仲范自然看不懂。原来内阁中书有个差使,派到奉天的文溯阁及热河的文津阁,去查看四库全书,每年一轮,到晒书的夏天,便是瓜代之期,这年轮到汪宣伯,他的“瓜代之期”渐近,而龚定庵的“萍踪渐远”,怎么样也合并不到一处了。
  “这也正是我的‘离怀触忤’。”殿试三甲,期考以后,榜下即用为知县,分发到四川,此后与龚定庵难得相见的刘仲范,凄然欲泪,“我是‘怅崎岖蜀道,凄迷吴楚,寻不到,江南路。’”
  “这也不见得。”龚定庵强笑相慰,“三五年以后,也许你升了杭州府,做了我的父母官,西湖上尽有你我流连的时候。”
  “但愿如此。”刘仲范举杯说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请上路吧!”
  龚定庵揖别上车,一路上只是思念京中老友。有一天旅途遇雨,前溪路断,在旅店中闲思往事,记起汪宣伯与他初见时,亦像刘仲范那样,一见投契,他曾填词相赠,中有“万言奏赋,千金结客”的句子,想到此番失意回南,中怀郁结,忍不住要写一首词来排遣,选的调子叫《行香子》:
  跨上征鞍,红豆抛残,有何人来问萧寒?昨宵梦里,犹在长安,在凤城西,垂杨畔,落花间。红楼隔雾,珠帘卷月,负欢场词笔阑珊,别来几日,且劝加餐。恐万言书,千金剑,一身难。
  写罢重吟,由“万言书、千金剑、一身难”,想到下第归去,最难堪的是面对亲友泛泛的慰藉;不由得叹声气,信口念了两句不知在哪本诗话中见过的诗:“‘也应有泪流知己,只觉无颜对俗人。’”
  一到上海,龚定庵才知道杨二跟他结了不解之仇。最恶毒的是杨二散播的流言,已经伤害到了他的父亲——杨二在苏州,在江宁官场中说:龚暗斋在上海贪黩,不择手段,因此,龚定庵能够任意挥霍,买古董、收字画以外,纳了一个诗妓为妾,并营金屋,花了一万多银子,京中有个旗籍的言官,准备以白简相击,幸好龚定庵会试在京,而且一向与满洲人交游,花了三万银子各处打点,始得无事。
  这都是没影儿的事。不过,燕红艳迹却是抹不去的,因而成为一个证据。流言传到龚暗斋耳中,痛恨龚定庵不孝,说他夫人护短,大吵了一架,加以春闱名落孙山,益发对长子不满。龚定庵见了父亲只有领受责备,垂首不语。
  见了母亲就不同了,娘哭儿子也哭,惹得他妹妹亦复垂泪。仆妈、丫头苦苦相劝,龚夫人收泪说道:“总是你平时做人太狂,动乱出语伤人,所以有这样的报应。你把这个脾气改了吧!”
  龚定庵不作声,他自知这个脾气不容易改掉,不愿欺骗母亲,所以不作承诺。
  不管怎么样,一场风暴总算过去了。束装回到杭州,进门对妻子自不免有愧色。吉云看上去倒很贤慧,好言相慰之余,唤一个老苍头说:“领大少爷到白衣庵去。”
  白衣庵离他家不远,龚定庵儿时曾随母亲去随喜过,廿余年后重来,曲折禅房,依稀相识。拜见了当家师太,由一个老佛婆领到一座院落,燕红正在枇杷树下徘徊觅句,回身一见,顿时泪落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