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现代政治的独特观察者

作者:张汝伦




  近年来,政治哲学在国内学术界颇热,有关政治哲学的会议此起彼伏,政治哲学的书籍层出不穷。从柏拉图到施特劳斯,从亚里士多德到阿伦特,当然还少不了自由主义的各位宗师,人们几乎对西方政治哲学的所有重要的思想家都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唯独欧克肖特有点背时,没有引起太多的注意。这个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就被人称为“也许是在世的盎格鲁-撒克逊传统最伟大的政治哲学家”,死后更被认为是“从密尔——或甚至柏克以来——盎格鲁-撒克逊传统最伟大的政治哲学家”,却不入那些言必称“英美传统”的人的法眼。道理也很简单,现代政治哲学的研究很难避免意识形态的篡夺,它经常更多的是表明一种立场,而不是求得真理。
  欧克肖特之所以在中国受冷落,与人们无法给他贴上什么“主义”的标签有关。人们固然可以给他贴上“自由主义”、“保守主义”、“怀疑主义”、“社群主义”等等标签,可马上会发现,所有现成用来给思想流派划线站队的标签用在他身上都不太合适。他就像阿伦特一样,似乎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正因为难以将他归入某个派别,即使在西方学术界,他也曾长期不为人喜。人们对他的评价五花八门,互相矛盾。一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他才在自己的国家时来运转,被人认为是“表达了撒切尔夫人政策真正的哲学基础”,虽然他本人绝不会承认他是保守党的宣传员。他的确写过题为《论保守》的论文,但那也只是描述保守的气质,而绝不表示赞同一个保守的政党。他的《论人类行为》被赞扬为具有霍布斯的《利维坦》或黑格尔的《法哲学》同样的理论广度。但欧克肖特本人公开否认所有那些把他说成是一代宗师的说法,骂杀和捧杀对这个骨子里的怀疑主义者来说都太无聊。
  其实,欧克肖特真正值得人们认真研究。这首先因为他是典型的英国政治哲学家,对欧洲的真正传统,特别是英国的政治传统,有极为精深和广博的研究。并且,与一般政治哲学家不同,他的政治哲学研究有史学的支撑,不是纯粹的概念演绎和论证,而是既研究以往政治哲学的经典文本,也研究历史与现实的政策宣示和宣言,以及政治行动和事件,这使得他的政治哲学显示出对历史与现实政治经验的深刻洞察和智慧揭示。
  非常奇怪的是,从张君劢说“政治是英国的好”开始,英国政治成了不少人心仪的对象,可是在这一波政治哲学热中,恰恰是英国政治哲学家受到了冷落。无论是霍布斯、柏克还是洛克或密尔,都未得到像样的研究。人们可能以为,翻译就是研究。其实翻译绝不等于扎实的研究。翻译者众,研究者少是很不正常的现象。
  欧克肖特之所以少人问津,还在于他思想的复杂性。政治哲学研究往往会带有意识形态的企图。现代意识形态的特征就是非黑即白,非此即彼的截然二分,真理与谬误、正义与邪恶、专制与民主、自由与奴役,冰炭不同器,含糊不得。至于哲学史上的两军对战,两条路线斗争,德法与英美之争等等,则更是本土人士在此种思路下的发明创造。
  欧克肖特一生研究兴趣广泛,虽然他以政治哲学名世,但他在历史哲学、宗教哲学、教育哲学,乃至纯哲学本身,都有相当深湛的研究。欧克肖特深受黑格尔的影响,具有很强的历史感,他始终将对政治的观察置于真实的历史背景下来考察,而绝不像有些人(如罗尔斯),以一个先验的理论构造或理论预设为出发点来推演出一个理论体系。欧克肖特最重要的成就,也是他贯穿始终的理论追求,就是对现代欧洲政治的基本特征的观察和抉发。他在这方面最有启发性的贡献就是揭示现代欧洲政治(当然是指西欧,尤其是英国)绝不是同质性的铁板一块,而是包含了两种对立的因素。
  欧克肖特最早在他编的《当代欧洲社会和政治学说》一书的一个注中提出这个思想。他说,近代欧洲的政治观念与实践可分为两大类。有人喜欢让国家全面计划社会,这样个人就被吸收进集体中;还有些人则宁可国家只提供一个法律框架,个人和各种群体可以在这个框架内各干各的。社会究竟应该计划还是不应该计划,在现代政治中必然表现为治理理念或统治风格。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他把它们分别称为“个人主义”和“集体主义”,到了六十年代他用从希腊文中派生出来的两个术语telocracy(目的统治)和nomocracy(法律统治)来指这两种统治风格;在他的代表作《论人类行为》中他又用societas和univeisitas这两个拉丁词来代表这两种统治风格;而在他死后才发表的著作《信仰的政治和怀疑论政治》中,他又把这两种统治风格分别称为“信仰的政治”和“怀疑的政治”。
  不明就里的人可能会认为,欧克肖特也是在用非此即彼的二分法来提出问题。如果这样的话,欧克肖特就毫无价值,就与任何一个怀抱意识形态理想的政治哲学家没什么两样。欧克肖特的特殊之处恰恰在于:他认为,在理论上,作为韦伯所谓的“理想类型”,可以明确区分这两种统治风格;但在现实政治中,找不到纯粹的这两种统治风格中的任何一种,它们实际上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问题只在于何种风格起主导作用。在他看来,法西斯主义、民族社会主义,共产主义、近代的许多自由主义和代议制民主都是为了要计划一个理想的社会,它们只是继续了一个可以上溯至文艺复兴的倾向。
  《信仰的政治和怀疑论政治》这本书的目的就是要让人们看到欧洲现代政治内在的复杂性,它实际上包含了两种彼此冲突的对政府角色的不同理解,这两种不同的理解在欧洲的政治理论和实践中都有表现。现代政治的困境,就是由于欧洲政治的这种暧昧性引起的。这种暧昧性使得“自由主义、资本主义、社会主义、浪漫主义、古典主义,所有这些事件、过程和运动……本身都是矛盾的……复杂的和自我分裂的”(《信仰的政治和怀疑论政治》,英文第一版,一九九六年)。这种暧昧和矛盾,恰好证明现实政治绝不是一些人按照某个人的思想设计或计划出来的结果。
  所谓“信仰的政治”,其名称就表明它受到了宗教思想的启发。欧克肖特称信仰的政治是一种贝拉基主义(Pelagianism)。贝拉基主义是古代神学家贝拉基创立的一种神学理论,它否认原罪和洗礼的需要,认为不需要上帝的恩典就可以得救。自由意志和法律足以使人们清白地生活。信仰的政治相信人“能在历史中得救”,人通过自己的努力可以达到完美,不完美是暂时的。它相信人的力量而不信任神圣的天意。只要人努力,进步就会无限。政府的职能就是为人类的完美服务,指导国民的行为,追求进步,在地上建立天堂。为此,它必须对人类活动进行组织和控制。显然,这种想法与基督教的千年至福(millennium)的思想有密切关系。由于事关进步和完美,因此,政府不仅仅是安排事务、做出决策的手段,而且是达致真理、排除谬误、使真理成功的手段。信仰的政治认为治理活动是一种无止境扩张的活动,它把人民的所有活动都整合起来。权力对它而言多多益善,它掌控一切活动,协调一切事务,对每一桩工作都及时做出肯定或否定的评价。这种风格的政治把一切力量和资源都集中在规划完美上。因为它认为自己所作所为都是人间正道,它不仅要求国民的顺从和服从,而且还要求他们的赞同,甚至要求他们的爱。不同意和不服从就是“错误”和“罪过”。
  看到这里,读者自然会想到上个世纪在欧洲和其他地方出现的某些政治,以为欧克肖特是在影射它们。但在欧克肖特看来,这种风格的政治至少可以上溯到十六世纪,那是西方历史非常重要的一个转折点。在十五世纪下半叶至十六世纪,全欧洲的政府在不同程度上都获得了控制它们国民的活动和命运的权力,这个时代见证了中世纪所不曾见过的人类权力的急剧增加,人们开始追求实现自己的完美计划,最初是把政府视为实现基督教救赎的工具,但很快政府权力就具有经济的性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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