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呼喊的女人

作者:苏友贞




  一八九五年十一月,哈代(Thomas Hardy,1840—1928)出版了他的第十二部小说《无名的裘德》(Jude the Obscure)。书出版后,攻击之声立即从四面升起,激烈的程度不下于一年前才发生的、对王尔德同性恋行为的审判。围剿《无名的裘德》的不仅有文评家,更还有教会的主事,如威克菲尔德主教(Bishop of Wakefield)就曾以当众烧书的戏剧性姿态,来表现对这本书的不满。
  《无名的裘德》是一部极端阴沉且充满绝望的书,发生在主人翁裘德身上的苦难,如冰冷之水,反复浇洒于读者心头,直至灭绝与麻木。书中最引人争议也最令人寒颤的情节,当然还是裘德早熟的孩子“小父时”(Little Father Time)为减轻父母的负担,决定勒死年幼的弟妹再自行上吊这一段叙述。他的遗言只有几个歪斜且错拼的字句:“解决了,我们人数过多。”一个年幼的孩子竟将自己的生命视为多余,更进而提出了那最终极的解决之道,我们可能无法找到比这更惨烈或更令人惊恐的对绝望的描写了。以此冷酷的情节,哈代毫不留情地在社会、宗教、婚姻、家庭的各种层面上,彻底地否定救赎的可能,这不但是对神恩存在的质疑,更是对社会不公义的控诉。也无怪乎这部小说会招来如此激烈的抨击。
  其实哈代的小说一向以悲剧意识著称,除了《远离尘嚣》(Far from the Madding Crowd)之外,所有的小说都有着极为悲惨的结局。然而就是在哈代充满悲剧意识的小说世界里,《无名的裘德》亦独树一帜,在悲剧的深度与广度上远远地超过了其他的小说,它所描绘的死荫幽谷,有着全然不同的质地。连尊称哈代为英国文学史上最伟大悲剧小说家的伍尔夫(Virginia Woolf),也不免对《无名的裘德》另眼看待,她以“悲剧”与“悲观”在艺术视景上的分野为鉴识标准,而认为《无名的裘德》是一部失败的小说:“《无名的裘德》是哈代小说中最令人感到痛苦者,也是唯一可被指控为有悲观情愫的小说,这部小说以过强的议论蒙蔽了印象,刻画出令人难以隐忍的苦难,这早已超出了悲剧的范畴,而坠入了悲观的深渊。”
  英国当代最优秀的传记家克莱尔·汤姆林(Claire Tomalin)在她新近出版的传记《哈代》(Thomas Hardy,Penguin Press,2007)一书中,也花了不少的篇幅描述《无名的裘德》,她将《无名的裘德》形容成是《约伯记》的重述,书中深重与绝对的苦难,如海浪般不断击来,阅读这部书就如同被人一次又一次地以砖块当头痛击。
  也许是因为这样的争议,《无名的裘德》出版后,哈代决定放弃小说的写作,而开始专心写诗。《无名的裘德》就此成为哈代小说的封笔之作,在剩下的三十年生命里,他不曾再提笔写过小说。但哈代本人却拒绝承认这项决定与《无名的裘德》所受的批评有关,他坚持诗才是自己的真爱,小说的写作完全是为生计所做的妥协。而《还乡》(The Return of the Native)与《苔丝姑娘》(Tess d’Urbervilles)这几部小说的畅销,已赋予了他经济上的独立,使他可以放手而自由地写诗。
  而哈代在诗的创作上,竟然也有着与小说平起平坐的成就与产量(晚年才开始写诗的哈代,一生出版了一千多首诗)。继一八九八年出版的《威塞克斯诗集》(Wessex Poems and Other Verses)后,又接连有以乡村生活及历史为主题的诗集出版。文评家至今仍在争论他在哪一种文类中的成就较高:哈代到底是较优秀的小说家,还是较优秀的诗人?
  伍尔夫在评点哈代早期较不成熟的小说时,已看出他是一位天生的诗人,她说:“哈代是诗人的事实不说自明,但他是否可以成为小说家,则尚待观察。”在此,伍尔夫所指的诗人气质,并不仅限于哈代对大自然富于诗意的描写,她所指的更是深藏于哈代内心那些相互冲突的矛盾力量,如社会规范/自然法则,人世的易伤/自然的静懿,知识的饥渴/天真的纯静……与缓慢的小说叙述相比,诗的文体似乎更能承载这些二元冲突所制造出的张力。福特·麦道斯·福特(Ford Madox Ford)在他的回忆录《来自生命的画像》(Portraits from Life,1937)中对哈代弃小说而从诗的事件,也有论断:“其实英国的小说家都应该转向写诗。英国的气候、语言、心理、对确切的厌恶等,都暗示着诗的平易形式才是较为适合英国小说家的文体……梅瑞狄斯(George Meredith)毫无疑问地是一个较好的诗人;塞柯瑞(Thackeray)可能也是;甚至狄更斯……哈代也是。我深知哈代写的是非常英国式、充满幻想、又有一点严厉的田园牧歌……介于邓恩(Donne)及泰布勒斯(Tibullus,罗马诗人,54BC—18BC)之间。”福特又将哈代的诗与他善于描写田园风景的小说相比,而称赞哈代的诗“为人类情感的风景,制造了一个庞大的、可圜视全局的视角”。
  在英国文学史上,像哈代这样脚跨两种文类,且在每一文类中都有如此成就的例子,并不多见。更难得的是,他的成就不仅只在质量与数量上的突出,更在于显现于文学史中的承先启后的意义。文如其人,哈代的文学作品巧妙地对应着他横跨十九、二十两个世纪的生命。
  哈代最著名诗作《沉暗的鸫鸟》(The Darkling Thrush),写于一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也就是十九世纪的最后一天,其对历史意义的用心已非常明显。而诗中描述的时代荒芜感,则在意境上直接呼应着十九世纪最重要的诗作——也就是马修·阿诺德(Mathew Arnold)的《多佛海滨》(Dover Beach),但在意象上,它却又令人想起了另一首二十世纪的重要诗作,艾略特的《普鲁佛洛克的情歌》。哈代的诗行:“缠结的蔓藤谱写天际/如破碎之琴的断弦……大地尖锐的面容似是/世纪陈展的尸首。”(The tangled bine-stems scored the sky/Like strings of broken lyres……The Land’s sharp features seemed to be/The Century’s corpse outleant)完全可与艾略特的诗行对读:“黄昏铺展于天际/如病人麻醉于手术桌上。”(When the evening is spread out against the sky/Like a patient etherised upon a table)
  哈代诗作的现代性及其对二十世纪现代诗派的影响,已被不少文评家用心研究过。汤姆林在哈代新传中,却对他的抒情诗提出了更多的关注与更高的评价。秉持传记家以生命审视文学的视角,汤姆林企图在哈代的生平事迹里找寻这些抒情诗的灵感泉源,而最终将之归于其第一任妻子艾玛(Emma Gifford)的突然去世。汤姆林戏剧性地将艾玛的去世举列为哈代诗人生涯的分水岭。《哈代》一书是这样开始的:
  一九一二年十一月,一位年长的作家失去了他的妻子。他没想到她会死,当然他其实有很久没怎么注意过她了。他们之间早已无话可谈,他爱着另外一个女人,而这许多年来,她也一直避着他,自己睡在阁楼上的一个小房间里……十一月二十七日的清晨,女仆达莉发现艾玛有些不对……但艾玛并没有诉苦或抱怨,只要求达莉去把哈代找来……哈代费力爬上狭窄的楼梯,一面喊着:“艾玛,艾玛,——你不认识我了吗?”但她已失去知觉,几分钟后她停止呼吸。艾玛·哈代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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