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0期

作为“文化工程”与“启蒙生意”的百科全书

作者:陈平原




  有两种出版物,发行量大,流通面广,但历来不被思想史或文化史专家关注,一是教科书,二是辞书。出版家则不一样,曾任商务印书馆编译所所长、参与编纂《新字典》和《辞源》的高梦旦,就坚定地宣称:“教育之普及,常识之备具,教科书辞书之功为多。”在我看来,此话当真,不算“王婆卖瓜”。对于影响一时代普通人的知识结构、文化趣味以及思维方式,辞书和教科书均功不可没。正因此,我曾仿照梁启超的说法,将学校、辞书、教科书作为另一个“传播文明三利器”。理由是,费时费力较多、讲究通力合作,故无法“千里走单骑”的辞书出版以及教科书编撰,如强劲的后卫,支撑着整个社会的学术积累与知识创新。
  同样以普及知识为己任,辞书和教科书的定位还是略有分别。讨论教科书的功过得失,教育家最有发言权;至于为何以及如何编纂辞书,出版家的意见值得重视。上述高梦旦的话,其实并不完整;虽则并列教科书和辞书,高强调的重点在后者:“欧风东渐,学术进步,百科常识非一人之学力可以兼赅。而社交日用之需要,时又不可或缺。夫文词如是其浩博也,学术如是其繁赜也,辞书之应用,较教科书为尤普。”一九一五年,也就是《新字典》出版三年后,两部重要辞书面世——商务印书馆推出了《辞源》,中华书局则印行了《中华大字典》。后者的主编陆费逵称:“世界愈文明,字典之需要愈急”(《〈中华大字典〉叙》);而前者的主编陆尔奎亦云:“一国之文化,常与其辞书相比例”;“国无辞书,无文化之可言”(《〈辞源〉说略》)。你可以说这是当事人的“自吹自擂”,我则认定,在这些“广告语言”背后,确实隐含着一代出版人普及知识、启迪民众的雄心壮志。这种混合着启蒙心态与商业计谋的“论说”,很真诚,也很狡猾,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
  相对来说,我们可能对蔡元培的话更有信心。就在出任北大校长的一九一七年十月,蔡元培撰《〈植物学大辞典〉序》,称:“一社会学术之消长,观其各种辞典之有无、多寡而知之。各国专门学术,无不各有其辞典,或繁或简,不一而足。”学术发展与辞书编纂之间的关系极为密切,可谓“互为因果,流转无已”。此大辞典乃“集十三人之力,历十二年之久,而成此七百有余面之巨帙。吾国近出科学辞典,详博无逾于此者”,故值得大力表彰。更重要的是,蔡元培借此大辞典的出版,表达了如下期待:“所望植物学以外,各种学术辞典,继此而起,使无论研究何种学术者,皆得有类此之大辞典,以供其检阅,而不必专乞灵于外籍,则于事诚便,而吾国学术进步之速率,亦缘是而增进矣。”
  至于为何这么看重辞书的编纂与刊行,蔡先生只从“学术进步”立说,不及此前严复和黄人的论述精致。在严、黄二君看来,知识广博固然很重要,但更值得关注的是,国人对于新学说的望文生义、囫囵吞枣,需要权威的辞书来加以“界说”与“辨正”。一九○八年,严复应商务印书馆之邀,为颜惠庆等编著的《英华大辞典》撰写序言,特别称誉西方辞典之花样繁多,有数十巨册,也有盈握小书,至于注解,更是各有擅场。“凡国民口之所道,耳之所闻,涉于其字,靡不详列。凡此皆以备学者之搜讨,而其国文字所以不待注解而无不可通也。”三年后,严复又应邀为黄人编纂的《普通百科新大辞典》作序,特别指出为何需要好的大辞典,就因为国人读书“不求甚解”:“其尤害者,意自为说,矜为既知,稗贩传讹,遂成故实,生心害政,遁邪淫。然则名词之弗甄,其中于人事者,非细故也。”作为学部名词馆总纂,为一位大学教授编纂的“大辞典”写序,应该说是责无旁贷;更何况,二人同样坚信,借编纂辞典来严定界限,甄别名词,可以改变国人“意自为说”的陋习。
  主编《普通百科新大辞典》的黄人,在序言中,对“吾国之仅有字书、类书,而无正当用词之专书也”表示极大的不满。因为,在他看来,国人之所以立说不严、思维混乱,缘于“字书之简单而游移,类书之淆杂而灭裂”;而这,直接导致了近代中国的落后。辞典之优劣,体现一国教育及文化水平之高低,这我相信;至于将晚清的国势衰微,与传统字书、类书之游移、淆杂相链接,似乎过于“微言大义”了。不过,借辞典“严定界限”,约束其时已变得汗漫无所归依的“新知识”,这一思路,明显属于学问家或思想家,而与革命家殊途——后者更倾向于使用“大字眼”来激励人心。这与严复一贯追求“改良”而非“革命”的立场,有直接的关系。一九○二年,严复在《与〈外交报〉主人书》中,谈及他所拟想的“教育办法”,共有九条;最末一则强调“中国此后教育,在在宜著意科学”。这里所说的“科学”,当然不限于自然科学,而是代指整个学问。我关注的是,无论古今中外,学问确实“多朴茂之意”,也确实应力避“道听途说”。在这个意义上,眼看着西风日紧,严复、蔡元培等人格外看重各种专业辞书(包括字典、辞典、百科全书等),是有其深意的。
  清末民初,近乎天翻地覆的社会变迁,导致已有的知识系统遍布裂痕;旧的意识形态日渐崩溃,也就意味着新的知识秩序正逐步建立。与之相适应的,便是各式辞典(还有教科书)的积极编纂。这里需要的不是零星的知识,不是艰涩的论述,也不是先锋性的思考,而是如何将系统的、完整的、有条理有秩序的知识,用便于阅读、容易查找、不断更新的方式提供给广大读者。表面上看,这些强调常识,注重普及,兼及信息、教育与娱乐功能的语文性或百科性辞书,不如著名学者或文人的批判性论述精彩(或曰“入木三分”),但其平易、坚实、开阔、坦荡,代表了“启蒙文化”的另一侧面,同样值得重视。
  一般认为,是康有为一八九七年在《日本书目志》中,首次将“百科全书”这一概念带进了中文语汇。一九○六年至一九○七年间,享有第十版《大不列颠百科全书》版权的英国泰晤士报馆,曾委托上海的商务印书馆代其销行这套四千余万字的大书。除在各报刊登广告文字,商务印书馆一九○七年还印行了一本题为《大英百科全书评论》的小册子,收入严复、辜鸿铭、李家驹、颜惠庆、李登辉五文,以及《中外日报》、《时报》、《新闻报》、《南方报》和《申报》上的相关评论。晚清大名士辜鸿铭是这样推介《大英百科全书》的:“西洋今日之学术,沿于犹太、希腊、罗马,亦可谓极其广大而尽其精微矣。独是西学分门别类,各有专科,提要钩元者,莫如类书。类书凡数十种,尤以近日太晤士报馆所出之百科全书为最备。”而署“曾充上海约翰书院教习、丙午年应留学生考试取列最优等第二名、钦点译科进士”的颜惠庆,则称百科全书“即作中国进化券观亦可也”。因为,英国之所以富强,就因为其国“学无无用之学,人无不学之人,学术深而知识浚”;而这,又与其百科全书之浩博相因果。最能显示那个时代学术水平的,当推严复之文。严复此文曾以《英文百科全书评论》为题,刊于《寰球中国学生报》五六期合刊(一九○七年六月)。先是渲染百科全书的包罗万象,继则追溯十八世纪法国百科全书学派的崛起,篇末点题,说明“家置一编”的必要性——因是应邀而作,如此展开论述,在情理之中。最重要的是,此文专注于狄德罗等编纂《百科全书》的具体过程及其与启蒙运动的关系——即所谓“洎书成而革命之期亦至矣”。
  
  谈及清末百科全书(或百科辞书)的宗旨、目标及编纂策略,首先应该关注的,当然是编纂者。纂辑《时务通考》的杞庐主人,在序言中洋洋洒洒,从马端临的《文献通考》说到清代的《皇朝通考》,再转到道光年间如何开海禁,接下来方才是编纂此三百万言大书的意图:“有见于泰西之政治,时时隐合三古以来垂治之遗意,其学术更能夺造化之功,爰时取其法而行之,以辅政教之所不逮。繇是时务典籍,又为经济之一大端,而统汇之书缺焉。仆纠集同志,贯串群言,合为一书,曰‘时务通考’。”称泰西政治“隐合三古以来垂治之遗意”,是为了减少文化输入时常见的巨大阻力;无论编者还是读者,真正关心的,都不是“三古”,而是“时务”。另一种“讲求时务”的大书——钱颐仙辑《万国分类时务大成》,同样刊于一八九七年。书前有凡例十七则,最有趣的是这一则:“是编采缀搜罗,考异辨同,凡无关于时务者概不摭入。间有中国议论发明,外国时事亦择其紧要者采入,以资考证。学者读此一编,抵读千万篇西国文字,任拈一题,任构一艺,定皆得心应手,如悬崖绝壁撒手横行,不复有攀萝扪葛之苦。”此类高调论述,兼及政治与商业,在清末百科全书的序跋中多有出现。只是“如悬崖绝壁撒手横行”这样的“警句”,难得一见,更多的是近乎“八股文章”的广告文字。一八九八年刊行的《洋务经济通考》,编者到底是谁,说法不一;这么一来,那确凿无疑的出版者,其态度更为要紧。鸿宝斋主人在该书叙言中称:“近年以来,朝廷切实振兴,力除积弊,广通言路。种种所颁新政,类皆效法西人。然则士生今日,怀经世之学济变之才,尤贵能洞达夷情。”正是为了所谓的“师夷长技以制夷”,出版者方才约请有心人编就此“分门十有六,网罗数千篇”的大书。有清一代最后十几年,学界及出版界均大有长进,轮到曾朴、徐念慈登场,已经不能再含糊其辞,使用“洞达夷情”、“有关时务”之类不着边际的大话了。若《博物大辞典》(上海宏文馆,一九○七)的七则“例言”,便是条条都有着落。请看第一则:“我国通行学界者,只有字典,而无辞典。自译籍风行,始有注意于撰普通辞书,以便读者诸君之检查。本书为教师学生读书参考之用,莫要于博物一科,因先编纂付刊,余当续出。”百科辞书的编纂策略,从“辑”到“编”到“译”,终于走到了“撰”;主要的拟想读者,从传统士大夫转为新学堂的教师学生;辞典专攻对象,不再满足于政经或文史,而是纯粹的自然科学(包括动物、植物、矿物、生理四部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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