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背叛遗嘱的人

作者:苏友贞




  英国诗人及小说家哈代 (Thomas Hardy, 1840─1928),活到近九十的高龄,因此能在生前从容地交代后事,包括自己的埋葬之地。在遗嘱中,哈代清楚地交待要葬在斯廷斯福德 (Stinsford) 教堂的墓园里。那儿葬有他的父母、第一任妻子爱玛以及若干童年的玩伴。哈代成长于英国乡间,小说多以田园生活及乡村人物为描述的对象。死后能回归田园,是他一大心愿。无怪乎友人描述他在晚年时经常流连于斯廷斯福德墓园内,手抚自己即将安息的所在,脸上露出安心的笑容。
  然而就在哈代自以为“终身”已有寄托的时候,崇拜他的超级“粉丝”科克雷尔 (Sydney Cockerell) 却正积极地运用关系打通渠道,一心争取把他葬在名家群聚的西敏寺中的“诗人角落”(Poets’ Corner)里。对于科克雷尔而言,像哈代这样一位伟大的作家,葬在西敏寺以供后人瞻仰,才是符合他身份与成就的归宿,怎能让这位大作家葬在像多尔切斯特 (Dorchester) 那样的小地方呢?
  但是由于空间有限,西敏寺的诗人角落所能容葬的只有入坛的骨灰,也就是说,要葬在西敏寺,哈代的遗体必先被火化。这当然不是哈代曾为自己想象过的结局,也很难说这会不会是他所愿意有的下场。然而,事情却还不只有火化这一桩。哈代的家乡好不容易出了一位名人,怎肯错过拥有他墓地的机会。斯廷斯福德教堂本着哈代遗嘱中的指示以及哈代家人的支持,力争自己该有的一份。在你来我往的协商之后,众人终于做下了一个通通有奖的决定──哈代的骨灰归西敏寺,而他那颗象征着爱的心脏则可安葬在家乡的墓园里。
  一九二八年一月十三日,在哈代生前为之服务的曼医生 (Dr.Mann) 带着另外一位外科医生,前往哈代的家中动刀取心。挖出的心脏被放在一个饼干盒子里,不知何故曼医生却决定把这盒心脏先带回自己家中,然后再移往将入土的棺木之内。据说放在曼医生橱柜上的饼干盒却不幸被家里的猫儿打翻,从盒子里掉出来的心脏还被那只动物胡乱抓打了一番。 虽然曼医生对此一再否认,有关哈代遗体的各种恐怖传说,却不停地在多尔切斯特的乡间蔓延。
  最终,哈代不但没有归终于他一心向往的静懿田园,还承受了自己一生从未想象过的剖腹挖心与烈火燃烧的对待。所为何来呢?只是因为崇拜他的人认为他是英国的光荣,按照科克雷尔的说法,他是“属于英国人民”的,因此他本人那卑微的遗愿不能被允许,即使要动刀放火,也非有一场轰轰烈烈的葬礼,也绝对要有一个可供众人瞻仰与礼敬的安身之所。
  其实在历史上,遗体强被“国有化”的伟人,为数极多,哈代不是第一位,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位。肖邦在法国去世后,他的心脏也被挖出,由他的妹妹送回波兰,好使“祖国”的同胞能有机会表现他们对这位“国宝”的崇敬。
  十多年前张爱玲去世时,虽然没有人建议要挖出她的心脏送回祖国,但也有无数张迷坚持不能理会张爱玲自己所要求的低调后事处理,而非要有一个“适合”张爱玲身份的隆重葬礼,幸亏一组有智慧的治丧委员力排众议,坚持按照当事人的意愿行事,张爱玲才能免受一场对她而言和剖腹挖心同样可怕的观瞻遗容、上香敬礼的伧俗葬礼。
  张迷七嘴八舌地争论着该如何安葬张爱玲的那一年,我正巧读到了昆德拉才被英译的新书《被背叛的遗嘱》,全书讲的是遗嘱的被背叛,描述的就是那些以堂皇之理由而蔑视死者意愿的行为。虽然遗嘱背叛者的动机,可能是为了死者的福祉 (为他死后的殊荣),但他们所坚持的,却是自己认为重要的价值──比如说名声、地位、万古流芳、厚礼大葬等等,却完全没有考虑这是否也是死者想要的。以普遍世俗的价值强加于有个别性格的死者身上,这行为在本质上就是将一有独特好恶的个体,转变为一仅具仪典意义的象征与符号,也就是把主体变成为客体,把人变为物件。
  对于这样的行为,昆德拉做了毫不留情的挞伐:“不论将死者当成无用的废物来处理,或是当成一种有用的象征来崇拜,显现的都是同样的、对死者独立人格的污蔑。”
  反过来说,那么又是何种动力使我们选择忠实于死者所托付于我们的遗嘱呢?是什么力量使我们有时愿意撇开自己的价值与意愿,而遵循我们并不能十分同意的死者的遗愿?是出于责任?是出于法律上的顾忌?还是出于来世报应的恐惧?昆德拉认为都不是,他认为我们之所以要坚持实践死者的遗愿──即使我们不能同意那些遗愿──是出于对死者的爱。他以十分动人的笔触描述了这样的爱。因为我们对死者与对他的记忆有着如是的珍爱,所以我们不但不能用过去式来描述他,更不能接受他已不存在,这爱使我们强烈地企图保有死者独立的人格,就好像他还活在我们的身边一样。如果死者还在我们身边的感觉是那样的真确,我们怎可能会要拂逆他的愿望?
  但是崇拜哈代的科克雷尔、热爱肖邦的波兰人或者把张爱玲当神的张迷,难道不正认为自己是最爱死者的人吗?那爱驱使着他们将最高的荣耀加在死者的身上,也驱使着他们为死者建立永恒被礼敬的庙堂。所不同的是,这种爱并不是对一个个人具体的爱,而是对那人所象征的价值的爱。也就是昆德拉所说的,那是一种灭绝了死者独立人格以建构象征的过程,在他的眼中,这无异于把死者当成废物处理,因为废物与符号象征都是没有生命与个别性的。
  偶像崇拜所满足的常是崇拜者自己的需要,而不是被崇拜者的需要。
  因此,我也很不能原谅一位丈夫不顾妻子再三的交代,而在她的丧礼上开棺让人瞻仰她的遗容。他说是为了让朋友有个与亡妻道别的机会,但她一生羞怯内向,这是她最不能容忍的一种暴露,所以会在生前交代丈夫千万不要有开棺瞻仰的仪式。在死去的妻子不能言语的情况下,丈夫为了其他现实的考量,而牺牲了妻子曾做过的最基本的要求,这是一种背叛,正因为这是妻子活着的时候,丈夫不可能会做的事。
  但在《被背叛的遗嘱》一书中,昆德拉所谴责的,却并不只是在对“遗体”处理上的背叛,更重要的是显现在对“遗作”处理上的背叛。在昆德拉的价值体系中,这两者并无分别,出版死者遗稿、私人信件、删改中的手稿或是死者指示要销毁的文件等,和不遵照死者对葬仪的指示一样,都是对遗嘱的背叛。在这样的行为准则下,昆德拉用了大量的篇幅,严厉地批评了被卡夫卡学者视为英雄的布罗德(Max Brod)。昆德拉把布罗德视作一位最终极的、背叛遗嘱的人。
  熟悉卡夫卡生平的人都知道,布罗德就是那位没有遵照卡夫卡嘱咐将其遗稿全部烧毁的人。布罗德不但没有烧毁卡夫卡留下的手稿,还从抽屉中搜罗出了所有卡夫卡写过的文字,包括私人信件与日记,一律付梓。对于喜爱卡夫卡作品的人而言,布罗德无疑是一名英雄,因为他抢救下了这些文学上的杰作。更也有人会认为布罗德是卡夫卡真正的朋友,要不是因为他的“背叛”,卡夫卡也许早在文学史上销声匿迹。如此言说,好似卡夫卡还应该为自己迟来的身后之名而感激这位背叛者。
  如果以文学史为着眼点,而牺牲掉卡夫卡个人的意愿,布罗德也许是有他的功劳与贡献的。但这贡献仍不足以为他开脱掉背叛的罪名,或稍改他行为中背叛的本质。在两种价值的冲突里,我们最多也只能说,布罗德为了文学而情愿负载背叛的罪名。虽然昆德拉也不得不承认布罗德没有付诸火焰的两部长篇小说,的确是伟大的传世之作,但在喜爱这些作品之余,他仍毫不保留地指控布罗德为一背叛者。对昆德拉而言,布罗德的背叛并不只在于违逆了卡夫卡的信托,更重要的是,布罗德毫无鉴识而照单全收的出版方式,完全摧毁了卡夫卡一生所努力建构起的艺术视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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