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瞻彼淇奥

作者:王振忠




  徽杭高速公路穿越安徽歙县南乡,绵延的干道,昭示着古老的徽州与长江三角洲的联系更趋紧密……
  这条高速公路通行的路线,与传统时代徽州人外出经商的陆路颇相接近。明清以来,除了新安江水路外,从徽州府沿着现在的徽杭公路沿线,陆路可以一直走到杭州。当时,从徽城(即歙县县城)走上二十里路,便可走到一个叫“章祁”的地方。“章祁”这个地名唐宋时代就已出现,而在明代徽商编纂的路程图记中,亦写作“章祁铺”,这说明此处地处交通要冲,原本是个官方设置的急递铺。
  在徽州,章祁的“祁”字亦写作祈、岐或圻,均为界限的意思,而它前面所冠的“章”字,则是当地先住民的姓氏。章祁,原本与中国其他地方的“王家村”、“李家庄”之类的普通村落一样,并没有什么引人瞩目的地方。
  不过,在唐代,这里发生的一件事,却使章祁及其周遭在史书上留下了浓重的一笔。据《新唐书》记载:“歙州野媪将为虎所噬,幼女呼号搏虎,俱免。”唐代的歙州,也就是北宋以后的徽州之前身。逐麇鹿、搏虎豹,通常都被视作力士所为,非有绝大勇气不可。故此,歙州幼女搏虎险胜的事迹,便显得格外瞩目。
  稍后,这个故事的细节逐渐变得更为具体、丰满——歙县人章顶(一作章预)有两个女儿,与母亲程氏一起登山采桑。当时的自然生态想必远较现在为好,但未开发地带的周遭环境也随时隐藏着危险。忽然闯出的一只吊睛白额虎当头扑来,母亲程氏被虎一口衔住,情急之下,章家二女奋力扑打,结果竟赶走庞然大物,将母亲救下。此事被歙州刺史刘赞得知,后者对她们褒奖有加,不仅蠲免了户税,而且还将章氏所居的合阳乡改名为“孝女乡”,以表彰其人的事迹。后来,观察使韩因刘赞治下出现了这样的义民异行,也上奏皇帝,皇帝遂下诏褒奖,并升了刘赞的官……
  章氏二女的事迹,给后世的歙南地域社会带来了一定的影响。最显著的一点是“孝女乡”之名一直沿袭了下来,直到明清,不仅是县以下的基层行政,而且在民间的宗教科仪中,“孝女乡”的名称也仍然频繁出现。
  在提倡孝道的传统时代,忠臣义士孝妇烈女名在地志祀典,而章氏二女巾帼有胜须眉的事迹,无疑是个极佳的典型。遗存迄今、徽州历史上的第一部方志——南宋罗愿《淳熙新安志》中就列有“章氏二女”之传记。及至元代,著名学者郑玉作有长篇的《章氏二孝女庙记》,指出:徽州府城南二十里,“若桥,若村,若里,皆以孝女得名,即孝女之故居也”。孝女村南五里有山,曰二姑岭(亦称义姑岭),上有孝女之庙,但到郑玉的时代,该庙已颓然就废。为了兴废继绝,南里洪节夫在村旁的青山庵之前轩四楹,塑造了孝女的肖像,购置了田产,作为提供香灯的费用,并让住庵的章氏之孙觉旺全权掌管。为此,郑玉还呈请官府,请求按照国家的礼仪岁时致祭。郑玉此举,是鉴于章氏二女搏虎救母,其义行足以化民成俗。当年,郑玉曾走访孝女村,当地的父老犹能历历如绘地讲述孝女的事迹,对此,郑玉“为之徘徊太息,不能去者久之”,他赋诗三章:
  嗟弱质兮,发至勇兮至仁,
  鬼神兮感动,猛兽兮服驯。
  山高高兮崔嵬,水深深兮湫且洄,
  山高水深兮天宇开,双鹤交飞兮孝女来。
  生人兮林林,习俗兮日以沉,
  仰遗风兮如在,慨千载兮良心。
  “”系指和悦而能直言之貌,这里是说章氏二女以孱弱和顺之质,在亲人陡然遭遇不测的一刹那,凭借至仁的天性,迸发出天底下最为刚猛的勇气,这真是惊天地泣鬼神之举,难怪连百兽之王至灵之物也不得不俯首帖耳。
  我曾数度徘徊于章祁、孝女村山后,眼前低矮的山坡,绝想不到此处当年会是藏龙卧虎之地……
  歙南地处低山丘陵地区,现代的徽杭高速公路让此处成为一片坦途,极目望去,田畴桑柘,阡陌纵横。不过,遥想郑玉生活的年代,森森树木掩映之下,义姑岭显得山高崔嵬,附近如今缓缓流淌的大坑水,当年可能也显得极为深邃。这种山高水深的意象,亦不排除郑氏刻意营造出的对孝女敬仰的氛围。郑玉似乎在描摹孝女庙中对章氏二女形象之塑造——山高水深的背景下,天花飞舞,云气缤纷。云端中隐隐飘出一阵仙乐,两只仙鹤翱翔天宇,翼护着兰心蕙性的孝女从天而降……或许,当年的孝女庙金窗玉槛,幢幡宝盖,法鼓金铙,香烟氤氲。郑玉鉴于元季的礼崩乐坏、习俗颓靡,颇以人心世道为忧,亟思有以维持补救,于是便想到孝女的事迹,不禁感慨系之……
  不过,元代的树碑立传,并未能长久维持。从方志的记载来看,明朝万历年间,歙县县令刘伸曾捐廉重修青山庵孝女庙,自此可以从一个侧面了解——可能是由于历代重建的孝女庙基本上是倚赖官府的提倡与资助,一旦人亡自然政息,香烟冷落,殿庭荒凉,也就成了无可避免的结局。
  
  在唐代,章氏二女被视作孝女。而在南宋《淳熙新安志》中,章氏二女则被列为“义民”,所谓义民,根据作者罗愿的诠释,也就是“笃行之民”。及至元代,理学家更将她们塑造成犹如天仙般的人物。到了明清时期,章氏二女又被列入“列女”。对此,乾隆《歙县志》称:“歙称闺门邹鲁,盖山川清淑之气所独钟,抑亦程朱之教泽至今犹未泯也。”在素称“程朱阙里”的徽州,人们于章氏二女的事迹中,愈益强调她们的终身不嫁,奉事母亲。由此看来,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章氏孝女成了一个不断被形塑的象征符号,而其重塑过程则与唐宋以后中国社会文化的变迁密切相关。章氏孝女愈益成为矜式闾里、劝化桑梓的圣女,这引发了其他家族的艳羡和竞相效仿,于是,在徽州的一些家族中,也产生出各式各样的孝行。其中,最为著名的莫过于歙县棠樾的鲍氏——宋末,歙西一带萑苻啸聚,时肇祸衅。鲍氏九世祖寿孙当寇乱之际,以父宗岩为贼所执,缚于附近的龙山,行将处死。危急关头,他挺身而出,请求让自己代替父亲去死。而鲍宗岩则以“子奉先祀,岂可杀之”为由,竭力劝阻。结果,父子二人争相受刃。……或许是父慈子孝感天动地,据说,霎时间,“山风怒号,骇震林谷”,乱贼相顾惊愕,最后只能将他们二人平安释放。为此,棠樾一带于明朝永乐年间被改称为“慈孝里”,鲍氏族人更在村中建起了慈孝里坊(这就是迄今尚存的棠樾牌坊群中的七座牌坊之一)。及至清代,乾隆亦曾御书一联“慈孝天下无双里,衮绣江南第一乡”,予以表彰。其实,这一故事框架与章氏二孝女的事迹极相类似,只不过两个故事中的施虐者,一是自然界的庞然大物,一是人间的乱臣贼子罢了。
  关于鲍宗岩父子,明代中后期,一位叫鲍泰的文人撰写了一篇《龙山庙记》,他追述往迹,怃然长叹:
  邑孝女乡双庙祀唐章预二女史,书其搏虎救母,旌而祀之,曰孝女庙。先子常以其事追念先世未有知求孝女例为孝子庙,而徒为龙山庙也!(清乾隆二十五年一木堂刻本《棠樾鲍氏三族宗谱》卷一百九十一)
  显然,对于鲍宗岩父慈子孝事迹之宣扬,鲍氏后人似乎仍感意犹未尽。龙山位于棠樾村畔,乡人认为,危急关头风号贼散,冥冥之中显有神灵佑护,于是就在龙山之巅设坛建庙,每年春秋两次致祭。在他看来,祖先的事迹不仅令后昆引领怀想仰止心向,而且还明载史册举世观瞻,但如果当年能模仿章氏孝女之成例而在龙山上兴建孝子庙,引入国家祀典加以祭祀,从而得到官方的认同,那样,对于家族的生存和发展,无疑具有更为重要的意义。
  其实,孝女庙的渊源很早,或许可以上溯至唐代。唐代是徽州社会一体化进程中最为重要的时期,徽州府的前身歙州虽产生于稍早的隋代,但后世一州(府)六县的格局却基本上奠定于此时。徽州府最为重要的地方神“汪公大帝”之原型汪华,也是隋末唐初时人。及至明清时代,徽州的一些强宗巨族,纷纷将祖先中的名人(或虚构的名人)之专祠转化为宗祠、统宗祠,完成了宗族的统合,一定程度上实现了国家与民间社会在传统文化资源上的共享,从而增强了宗族自身的竞争能力,进而加强了对于地域社会的控制。而歙南的章氏却未能利用先声夺人的传统文化资源,从而坐失了这样的良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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