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8期

图像的转译与美术的释读

作者:巫 鸿




  最近读到一篇很有意思的文章,内容是关于精神分析学大师弗洛伊德对米开朗琪罗的《摩西像》的解释(《艺术纪要》[The Art Bulletin]二○○六年三月号)。根据文章作者玛丽·伯格斯坦(Mary Bergstein)的研究,弗洛伊德对意大利文艺复兴艺术的这一名作情有独钟,不但在一九一四年发表了一篇对它的专论,而且在若干场合下把自己和《旧约》中的这个犹太预言家相比(弗洛伊德本人也是犹太人)。弗洛伊德文章中最重要的论点关系到《摩西像》的内涵——米开朗琪罗的这个雕像所表现的是《圣经》中的哪个情节?所刻画的摩西是处于何种精神状态之下?他的动作和表情的含义又是什么?弗洛伊德对这些问题的回答不但显示出他作为一个心理学家的独特见解,也反映了美术史研究的一个历史转折。
  据《旧约·出埃及记》记载,摩西按照上帝的旨意引导以色列人逃出了埃及,上帝给了他写有“十诫”的石板,首条戒律是不可信奉其他神和制作它们的偶像。但当摩西拿着石板走下西奈山的时候,他所看到的却是以色列人已经用黄金铸造了一个牛犊,正在对它狂欢拜祭。震怒之下,摩西把法板扔到山下摔碎。十九世纪的欧洲美术史家一般认为米开朗琪罗的《摩西像》所表现的正是这个情节:摩西的头部激烈左转,注视着膜拜金牛的以色列人,严酷的表情表达出内心的愤怒。虽然仍然坐着,但他上身挺直,一腿前伸、一腿退后,似乎在激动中正突然站起。继之而来的就将是摔碎石板的刹那。
  但是在弗洛伊德看来,虽然这个众所周知的《圣经》故事确实给《摩西像》提供了大致的叙事内容,米开朗琪罗所表现的却是《旧约》中没有明确付诸文字的更为微妙的心理活动:当石板从摩西手中滑下的瞬间,这位犹太圣者实际上已经控制住了他内心的愤怒。弗洛伊德的根据是他对雕像的一个细节的观察和解释。在他看来,摩西右手的动作——他引手向胸,手指插入旋涡般的胡须,使之平息下来——所反映的只可能是他对自己激荡内心的约束,而非暴烈情绪的外在发泄。《摩西像》表现的因此是一位具有强烈自我控制力的人类领袖,而非以威慑力量使同族人震服的半神。
  在伯格斯坦的文章中,她联系到二十世纪初的欧洲政治形势,以及弗洛伊德本人的犹太情节和人文关怀等各个方面,解释了弗氏对《摩西像》的看法。但是她最出乎意料的发现,也是和本文主题最有关系的论点是:弗洛伊德的释读实际上是基于雕像的照片,而不是现场的实物。伯格斯坦的一个根据是,弗洛伊德文章中所附的很可能由他自己所绘的线图(表现摩西看到以色列人膜拜金牛犊时的一系列动态反应)所根据的是弗拉特利·阿里那瑞(Fratelli Alinari)于一八八○年左右拍摄的、在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广为传布的《摩西像》照片。她还举出其他证据说明弗洛伊德在研究这个雕像的时候确实使用了摄影图像,甚至还特别请人拍摄了细部。
  按照常理推想,弗洛伊德这样做的原因可能是因为他无法直接到现场研究这个雕像,因此必须借助于照片。但这并不符合实际情况,因为当他写那篇文章的时候正在罗马,而且不止一次地参观了这个位于梵蒂冈圣彼得大教堂的著名雕像。那么弗洛伊德为什么必须要使用照片呢?这就牵涉到这篇短文希望讨论的问题,即现代美术史中的描述和解释往往根据摄影对原始作品的“转译”,美术史家对照片的依赖实际上成为他们释读美术品的先决条件。
  
  弗洛伊德在二十世纪初写作《摩西像》的论文的时候,美术史正处在从一般艺术欣赏和古玩家的业余爱好转化为一个现代人文学科的过程中。这个“科学化”的过程极大地得力于摄影术的发明和推广。实际上,我们可以认为摄影从本质上改变了美术史的运作。无论是对资料的收集还是对分析的方法,照片(以及后来的幻灯片和数码影像)都起到了一种中间介质的作用,把不同媒材、形式、尺寸的美术品“转译”成为统一的、能够在图书馆和图像库保存和分类的影像。这种转译大大地扩展了美术史家占有资料的范围和能力:它使得研究者足不出户就可以对大量资料进行分析,而且还可以细致观察一般看不到或不容易看到的形象,如高空拍照的城市和建筑照片、数千里外的考古发掘现场以及被蓁埋的历史遗迹。由于照相资料对美术研究的用处如此明显,一些学者在摄影术发明后不久即建议设立图像档案。如一八五一年时已经有人提出系统拍摄意大利文艺复兴三杰之一拉斐尔的作品的动议。八年以后,美国作家奥利弗·W. 霍尔姆斯(Oliver W. Holmes,1809—1894)预言,在将来,摄影图像将如书籍那样充满图书馆,被艺术家、学者和爱好者广泛使用。当代学者罗伯特·S. 纳尔逊(Robert S. Nelson)在一篇很有见地的讨论幻灯教学和美术史研究的关系的文章中指出,霍尔姆斯的这个预言终于由数码技术的发明而得到最后实现(《批评研究》[Critical Inquiry]第二十六期,二○○○年)。
  但是照片对美术史的影响远远不限于提供资料。更重要的是,对这种“转译”材料的使用在三个重要方面改变了美术史的基本思维方式。第一个方面是“比较”式论证方法的盛兴:从十九世纪下半叶开始,美术史研究和教学越来越以图像的比较作为立论的基础。与其对某件作品做专门的实地观察,美术史家越来越习惯于在书斋或教室里考辨图片的异同,而这些图片所显示的是现实中不可能共存的对象,或是法国和意大利的教堂,或是希腊和罗马的雕像。这种新的研究方法解释了当时出现的一些重要美术史理论。比如瑞士学者亨利希·沃尔夫林(Heinrich Wlfflin,1864—1945)对现代美术史影响极大。他通过比较文艺复兴鼎盛时期和十七世纪的艺术,得出五对“艺术表现的普遍形式”,认为这些形式的转化是所有艺术传统发展的内在规律。无独有偶的是,沃尔夫林是最为提倡使用照片资料的美术史家之一,而且被认为是最早在美术史教学中同时使用两台幻灯机的教授。他在一九三一年著文说明这种教学方法的优点,指出演讲者可以随意运用各种各样的图像,包括细部、放大以及变体等等,来深化对作品形式的分析。这种讲演方法随即成为美术史教学中的正统。纳尔逊认为它代表了美术史教学从“以语言为基础”到“以视觉为基础”的重要转变:幻灯片不但提供了立论的证据,更主要的是决定了阐释的结构,成为知识生产中的一个主导因素。
  从“语言”到“视觉”的转化也就是从“空间”到“视觉”的转化,这是摄影改变美术史思维的第二个重要方面:当复杂的建筑物和三维的艺术品被再现成二维的图像,当这些照片或幻灯成为研究和教学的主要材料,“视觉”就成为研究者和美术品之间的唯一联系。如果说参观一个建筑时人们需要穿过连续的空间,在实地欣赏一个雕像时会走来走去,不断转移视点,那么这些身体的移动在看照片或幻灯时就都不需要了。特别是在听幻灯讲演的时候,听众坐在黑暗的讲堂里,一边听解说一边看着一幅幅放大了的和经过特殊照明的图像。他们和艺术的关系被缩减为“目光”(gaze)的活动,而他们注视的对象是从原来建筑和文化环境中分裂、肢解下来的碎片。
  “碎片”的概念进而联系到摄影对美术研究的第三个深层影响,即研究者日益增长的对“细节”的关注。如果说十九世纪上半叶的美术研究仍基于对美术品的笼统印象和宏观美学评价的话,十九世纪下半叶以后的美术研究则成为对“有意义的细节”的筛选和解释。这种倾向在鉴定真伪、确定时代和作者、风格分析、图像志研究等各种美术史领域中都成为主流。研究者的基本技术是通过寻找和解说美术品的细节以证明某种结论,而这种细节的最佳来源无过于摄影。实际上,我们可以认为美术史照相资料的一大功能就是提供细节,一件著名作品往往被分解为几十个以至上百个细部,研究者因此能够对一张画的微妙笔触或一个建筑上的局部装饰图案进行精细的研究,做出历史或审美的判断。一些十九世纪的欧洲学者,如著名的德国美术史家安东·斯普林格(Anton Springer,1825—1891),因此把摄影术称为“美术史研究的显微镜”,其功能在于使研究者摆脱主观臆断,使他们的研究日益精确,逐渐进入“科学”的层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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