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8期

影像与政治参与

作者:侯孝贤 陈光兴 魏 玓




  陈光兴(简称陈):你曾经谈过“族群平等联盟”和“民主学校”。现在民主学校和选举的高潮已经过了,此时来看待这一段政治参与,对你而言有什么意义?
  侯孝贤(简称侯):参加“民主学校”及介入选举过后,发现其实台湾的“中间”空间是没有的。只有真正去了解local的时候,你才知道是不可能的,选民不是绿就是蓝,“中间”这一块是虚无掉的。以前总以为,依我们这种理想性,应该会有空间。但是我们面对的,其实都是在城市里面、所谓公民社会里头成熟的一些人。这些人后来都完全放弃了,几次打击之后冷漠了。这是选举全军覆没之后我的想法。台湾整个政治文化结构,要变动是非常难的。
  陈:这算是一个政治参与的过程,这让你对于人和台湾社会的理解有什么不同的认识?
  侯:当然有不同的认识,但是差别也不是特别大,原因是干电影就是看人。你必须懂得看人,也就是第一要怎么合作,第二要怎么指导演员,这已经是一个长期的训练,对我来讲一点都不困难。每个人的本质、每个人的经历变成现在的某种状态,他的盲点也就是他的弱点。但是大部分人呈现的状态,就是看不见自己,包括已经是很有位置的政治人物。
  每个人的想法,都跟他的出身经历有关联。成长经验在家庭里开始不足的时候,就会往外去找支援;一旦往外的时候,你的态度是不一样的,因为你需要一个认同、一个安全感,很多人加入团体都是这样。在很多政治人物身上,特别会有这种个性,对此他们却没有自觉性。要保持自觉性是非常难的,很少人可以做到。但是“族群平等行动联盟”里面很多人都有这种自觉,很清楚自己的状况,而且坚毅地做,所以我蛮喜欢那些人的。
  陈:你刚刚提到“族盟”,假如回过头来,把它放在当时的时空里面,你认为它造成了什么效应?
  侯:这种效应我感觉都很短。选举上用操弄族群来作为选举题目,我们就站出来当“吹哨子的人”,大声说你不可以这样!那时候蓝绿都还尽量在争取中间那一块,他们可能认为,我们这些人还能有点力量影响中间那一块。
  陈:你是说他们的政治判断也是错误的(笑)。
  侯:到最后你会发现,也许他们的判断并没有错误。正因为判断没有错误,所以才会在最后出现极端的方式,也就是两颗子弹出来之后,蓝阵营几乎瓦解……你说“立法委员”选举也好、临时国代选举也好,投票率都低,“总统”选举就很激烈。这说明一件事,就是大家要搏就搏最大。人们还不能了解,一个民主社会里面制衡的力量很重要,不能是每一块都想要占有,不是说当选“总统”就拿到全部。这样的思维,我感觉一般中间选民还没办法理解。
  陈:我的感觉是,政治是处理你自己问题的一个场域,你还是要回过头来,关注自己的创作?
  侯:其实参加政治基本上是没办法的。每个专业领域有它的know how,有它的生态。你要去建立那种生态,需要极长的时间。想挟着文化的知名度去跨越到政治,是不可能的,这点我从一开始就很清楚。对于创作来说,这样的参与更扩大了经验,等于我又多了一块材料。以前对于台湾现代史的很多部分,可能没那么敏感,现在很敏感。我还是回到电影本业来做。
  陈:有些群众活动跟选举没有关系,我很惊讶看到你居然能够很自在地使用群众语言来互动,而且还是相当道地的闽南语。这样的政治参与的部分,是不是可以多谈一点,就是说你跟群众互动,让你变成有点像文化政治人物。当你回过头来看这个过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是有意识在运用你身上的一些资源,还是什么,使你能够跟他们沟通?
  侯:我跟他们沟通其实一点都不难,因为拍电影接触的范围本来就很广,加上我并没有那种所谓的阶级意识,我是非常没有的。槟榔文化、劳动朋友,常常很快大家就打成一片了,对我来讲一点都不难。难的是什么呢?假如真的要做他们这一块的话,我有没有时间?最终,我还是只能从我本业出发,以影像上的资源来参与他们。
  有时候影像的力量出乎意料之外的比做运动要强,尤其是做得对的时候。举个例子,那时候族盟,我感觉这群人真的非常不错。到了一个阶段,可以感觉到大家的默契,还有彼此之间的共识很清楚,大家都很欣赏对方,很敢说,我就选了一天把灯架好,让大家说,然后就拍了,拍了那一夜——“族盟的那一夜”(纪录片名《那一夜,侯孝贤拍族盟》)。结果效果非常不错,在海外就有人主动拷贝了一万份到处发。
  历史的解释完全在于主政者,他们一会儿说成这样,一会儿说成那样,要怎么样还原历史?可以用文字,但是能读的可能只是一部分的人,所以我想把它还原成影像。对我来说,它是一个拼图式的,可能会有短短的、剧情式的、二十分钟三十分钟的,会有几个人物让你感觉很有趣,这样的片段。例如蒋渭水,他跟几个医生同学在大四或大五高年级的时候研究伤寒病菌,想要去毒杀袁世凯,找到东京又找到“满洲国”,搞成一场荒谬剧。类似像这种,拍个三十分钟。还有他们想毒杀天皇,在橘子上注射伤寒菌。他在那时候有一个文化讲座,以及跟日本特高警察之间的斗法。就是一个纪录片形式,在某一个范围里让所有东西像拼图一样,拼拼拼,各种意象汇集,最后把那一块说得比较清楚。
  陈:在政治参与中,学到了什么以前不知道的?
  侯:对我来讲,因为更了解那一块,对那一块更有感觉,所以会重新思考我的创作,自己本身的位置,以及目前整个大环境,我的创作到底在现阶段要怎么走。我现在很后悔当初没赚很多钱,要是赚了很多钱,可能会做很多事。包括关切新住民、外籍移民等等的问题。因为整个台湾的人口结构发生很大的变化,精英出走,外籍移民不断进来,但社会资源没有分配到他们身上,没有人照顾到他们。
  这一群会娶外籍新娘的通常是中下阶层劳动人口。他们以前在整个经济成长里面付出了代价,因为他们是属于整个工厂的装配部门,他们并没有往工匠的技艺方面走,或是学习农业的技艺。这种工厂我们是从美国那边学到的,它是移动的,是依土地跟劳动价值在移动,所以会移到泰国、移到东南亚,现在都移到大陆。这些剩下的工人就娶了外籍女性。光在越南就有三千多个台湾的小孩,就是母亲是外籍,因为家庭功能失常、经济的理由、婚姻的理由,小孩只好跟着母亲回到原住地。可是小孩是台湾籍,没办法在那边入学,什么都学不到。现在伊甸基金会在帮忙处理这个问题。这件事情是很重要的。新的素质进来之后,你没有真正面对他,没有很好的结构性社会资源的分配,没有把整个体制、机制建立起来,就没办法去栽培他们。
  有时候你会想你没办法做,因为要做的事太多了。以电影来说,我本身也在一个状态,因为年龄到这里了,已经拍那么长的时间,新的人也都出来了。新的人出来的意思是整个世界在变,所有的电影形式通通在变,影展的方向也在改变,年轻化了。面临的一个问题是,我本来创作是为了个人、为自己,想尽量地超越自己,虽然这个“自己”其实是跟整个社会联结的,因为你总在观察这个社会,总有感触想去表达,总会回到人的本质上。但是这个空间越来越窄,自从网络世界出现以后,你发现影响知识分子,或是影响年龄比较大的人没什么用,你要影响的还是年轻人。这时候你要怎么调整?
  我现在的想法是,我可以跳到另外一个位置。本来我有的位置可以很保险,因为我可以从欧洲、日本拿一些钱。我拍片子基本上很容易,可以做我想做的片子,永远可以拍我个人的片子。只是影响力会越来越小,一般人不看,永远是学电影的或是一些文化人在看。但是总是想要影响更大一点。就像我们小时候看的电影是主流市场的电影,主流市场电影的意思是“梦工厂”,明星制度是梦工厂,类型电影也是梦工厂。华人电影圈子终极就是大陆这一大块,华人包括香港、台湾地区还有东南亚,在这一块里你怎么做,才能够有local的类型片、能够主打海外、至少能够成型?主流成型以后,才有能量继续成长,也才能有条件让有些人可以一直做一些他喜欢做的个人电影,较实验性的电影,然后这些能量再回到主流来。没有这一块主流电影,实验性比较强的那一块也是很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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