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掩卷追怀亦邻真

作者:张承志




  对他年复一年的阅读,早已成了一种温习和独自的享受。潜读之中我常想,当代蒙古学界还有谁的学识能超过亦邻真。这本不为人知的遗著《元朝秘史(畏吾体蒙古文)》像两座连着的山,一座是步步础石的丘陵,另一座是只能仰望的冰顶。翻阅着,尤其是一遍遍读着他为此书所写的前言——《元朝秘史及其复原》,我常禁不住暗自感叹:半个多世纪来,怕没有比它更优秀的蒙古学论文了。
  许多年前,当听说了他逝世的消息时,我心里掠过一阵强烈的憾意。因为亦邻真先生(也名林沉,亦邻真是他使用元代音译的汉字姓名),是我钦佩半生、但一直未能受业求教的人。我和他只见过一面,是在翁独健先生家中。他们正在商量事情,我不敢打搅,所以没有和他多谈。后来听翁先生说,他出身的伊克明安姓氏,语音和突厥语关系密切。据说他在北京大学上学时,邵循正先生在家里挂起小黑板,对他专作培养。
  他总是住在呼和浩特。而我每去内蒙古却总是从北京直奔乌珠穆沁。偶尔遇上中国作协开会,我才能见到他的亲戚、著名诗人巴合西·巴·布林贝赫,我们喝一点伊利奶茶,话题总离不开亦邻真。他对我来说是一个传说,我长久地着迷于他那文学化的文笔,以及对秘史时代通盘阐释的倾向。
  因为,对诸多大师染指的秘史(指十三世纪成书的史诗《元朝秘史》,以下不再使用书名号),不要说提出新译和注释,就连对其中一节一字说几句有创见的话,也需要人所罕见的语学能力。就提出一册代表中国蒙古学界的新秘史译注本而言,亦邻真几乎是唯一具备资格的人。
  这种资格表现在如下几方面:
  ——关于秘史时代蒙古语(即十三世纪前后的蒙古语,日本小泽重男称之为中期蒙古语)的语言学系列论文《畏吾体蒙古文和古代蒙古语语音》的发表,可视做大军未动的先行粮草。这一系列探讨,是后日写成《元朝秘史及其复原》的基础。作者显示了他罕见的志向,即全面解释秘史蒙语的语言规律。
  ——对古代阿拉美文字体系(它对闪米特以及中北亚民族的文字影响深远)的认识,是亦邻真另一侧面的准备。没有谁如亦邻真,能汲取回鹘文献学界的成果,把其中关于书写、文书研究中总结的规律导入蒙古文献研究。
  ——对浩瀚迷津般的秘史本身,以及同样浩繁的研究史(其中至少包括了语言和历史两大领域)所做的、大刀阔斧又深具逻辑的梳理。这是一项艰深工程,但亦邻真显然清晰地把秘史的枝蔓脉流,逐一理顺读通。
  ——另外,亦邻真对哈斯宝所著四十回缩译本蒙文《红楼梦》每回批语的汉译(《新译红楼梦回批》),表明了作者对汉语文的深刻把握。这部对哈斯宝章回批语的汉译里,亦邻真对红楼梦语言的临摹惟妙惟肖。他不多的论文、比如论述成吉思汗历史地位的(《成吉思汗与蒙古民族共同体的形成》)也是一样,在一些论文里观点也许退居于次位。作者把优美的文笔用于论文,这不仅是语言能力的表露,更显示了他的某种理想。
  对亦邻真的敬意并非对他的神话。显然可以推测,前人对秘史源流的整理(尤其洪煨莲),以及回鹘—畏吾文献学界(柯立福、马洛夫)的业绩,都使他受益甚多。
  前言《元朝秘史及其复原》是此书唯有的汉文部分。读它如攀登一道坎坷崎岖的山坡——所有的似是而非,都在一条满是砾石的坂道上,获得了矫正和引导。说它是半个世纪以来最优秀的蒙古学论文,并非一种措辞或夸张。因为它包括了:秘史的编撰、缘起和源流,它与《元史》的太祖、太宗本纪、与伊尔汗国的波斯文史籍、与漠北的蒙古文写本之间的流传脉络,十九世纪以降汉学暨蒙古学的诸国耆学对它的研究史,其汉文音写本《元朝秘史》之版本、音写规则以及元代汉语音韵,秘史母本乃是以畏吾体蒙古文写成的推断,以及根据回鹘文献研究和元代畏吾体蒙古文献的总结,全部构拟秘史的文字体系。
  若尝试转述一下,大概能这样回顾秘史的流传源流:
  当克服乃蛮之际(一二○六年),成吉思汗命令归附的畏吾儿人塔塔统阿教授使用畏吾儿文字(即回鹘文)书写蒙古语的方法。从兹其后,蒙古汗国有了自己的书面文字。
  鼠儿年(一二二八)在大会拥立窝阔台继承汗位之际,书记以畏吾体蒙古文写成了一种“脱卜赤颜”(Tobciyan,汉译国史),它是汗廷禁书、秘不外传,但推测仍有某种抄本暗传草地,至少藏于少数王公贵族家中。
  元朝建立,礼仪汉化,“脱卜赤颜”的编撰规矩日渐松弛。但当元廷仿照中原的史籍体例,开始编撰帝王实录时,“脱卜赤颜”作为皇家秘藏资料,成为太祖成吉思汗、太宗窝阔台汗两朝实录的底本之一。它在编纂《元史》的工作中,成为《太祖本纪》等部分的基本史源。亦邻真归纳说:依据这一底本和其他资料,曾有一种汉语写成的《太祖实录》和《太宗实录》的初稿。它又被译成蒙古文,冠以“金册(Altan tebder)”之名颁发各宗藩。此外,这部汉语稿本还衍生了一本题为《圣武亲征录》的书。
  波斯伊尔汗国的穆斯林史官参考了收到的“金册”,编纂了另一类波斯文蒙古史,若拉施特丁的巨著《史集》(Jamiγa al-Tarigi,历史之总汇之意)。这些重要的资料影响广泛,其拓展的领域和表述的文明,培育了欧洲的东方学。顺便说一句:广义的蒙古中亚之学,乃是在萨义德所谓东方学中,仅次于对伊斯兰世界表述的、规模宏大的部分。
  元亡灭后,“脱卜赤颜”为明朝收藏。明初,四夷馆把此书用汉字音写并加上逐字的“旁译”(包括单词和格助词)及逐节(共计二百八十二节)的“总译”,冠以《元朝秘史》四字为题。清末,因其饱含元史和西北史地的新资料,更兼之西学因取材波斯史料而蓬勃发展,这一切使中国学人大大开眼,中国诸硕学始留意元秘史。此书价值一旦认识,便有多种刻本刊行。
  在元明鼎革之间隐匿漠北的“脱卜赤颜”,在十七至十八世纪之间被罗卜藏丹津移录到他的著作《黄金史》(Altan tubci)中。他的移录,文体、句子均与二百八十二节汉字音写本一致,移录数量约占《元朝秘史》三分之二。它是今日能看到的蒙古文“原文”;虽然,秘史时代的畏吾体蒙古语文异于清代规范蒙文的一些古形古韵,因罗氏的不理解而有所改动。
  ——以上诸大脉流之间,在年代、书题、诸本的孰后孰先、写本语言、原本面貌等问题上,存在着严密的互校互证的逻辑。每一个扣结上,都满缀着前人的苦劳。
  这一切,都被亦邻真用洗练至极而富有逻辑的语句,写进了《元朝秘史及其复原》的第一部分之中。其中,对庞杂遗产的看透疏通,对百年研究史的扎实继承——件件疏而不漏,一一纲目清晰,网罗于一篇概括之内。
  亦邻真前言的第二部分是语言部分。
  若是说第一部分即文献史的叙述、即他依据的史料判断,还只是亦邻真对前人研究的继承和读解;那么在第二部分里,他表达了自己一生对秘史时代蒙古语音及其畏吾体蒙文原貌的长期思索。
  如开创的回鹘—畏吾文献学家一样,他对十五个畏吾体原字进行了逐字考察。其间涉及广阔,循着他试图规范化的一个逻辑。他在列举畏吾体新蒙文的语音和书写的实例的过程中,尽管看到了斑驳的不确定现象,但仍然努力总结其中存在的语言学法则。他的思路是:从回鹘(这个术语在元代写作畏吾儿、畏吾、畏兀儿等汉字)文献衍生脱胎而来的畏吾体蒙文虽然刚刚诞生尚在动荡,但远在唐代发达的回鹘文献本身,却早已成熟。元朝秘史的书写文字畏吾体蒙文,应该基本遵循着回鹘文献的语音和书写规则。
  一般人都会在这个领域面前知难却步。除了诸多具体的难点之外,人们企图探寻的原文,毕竟已经早就佚失了!即便亦邻真也承认:“这个复原也只能是相对的,不能奢望丝毫不差地再现原书本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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