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5期

长夜的熏笼 记事珠

作者:永 宁




  文人与名妓之间的疑似爱情,要以明人冒襄与董小宛的一段因缘最为典型。冒襄满怀凄楚地回忆他二人曾经有过的黄金时光,其中情趣种种,读来也确实迷人得很,比如,他们的一项重要娱乐活动是:“姬与余每静坐香阁,细品名香。”一对才子佳人,仅仅为了品味珍贵名香的气息,竟至于整宿地熬夜,就像今天球迷周末看五大联赛、小资在后海泡吧那么狂热。如果细读一下《影梅庵忆语》,就不难感受到,品赏焚香,在士大夫文化中,已经上升成了非常纯粹与高级的审美活动,有完整的形式、复杂的内容,可以说与赏画、写书法、听曲、观戏等等一样,是一种心灵的高级活动,只不过这艺术的至美境界是通过鼻子来抵达。冒襄说,每逢到这样的时刻,“与姬细想闺怨,有斜倚熏笼、拨尽寒灰之苦,我两人如在蕊珠众香深处”。“闺怨”主题中与香事有关的著名典故,诉尽了被遗弃女性的孤苦景况,两个人想一想那些典故,再想一想他们自己,可以在一起进行这么纯粹而高尚的享受,觉得神仙一般幸福。
  “拨尽寒灰”,显然是指刘言史《长门怨》“手持金箸垂红泪,乱拨寒灰不举头”这一类描述。相比之下,似乎“斜倚熏笼”的意象更为深入人心,这一意象的生成,是得力于古代上层社会中衣服、被褥都要熏香的实际习俗。
  熏笼,一般都是用竹片编成,形状大致为敞口的竹笼,《说文》作“篝”,在南北朝时,常常称为“竹火笼”。南朝梁萧正德《咏竹火笼》诗:“桢干屈曲尽,兰麝氛氲销。欲知怀炭日,正是履冰朝。”范静妻沈氏《咏五彩竹火笼》诗:“可怜润霜质,纤剖复毫分。织作回风缕,制为萦绮文。含芳出珠被,耀彩接湘裙。徒嗟今丽饰,岂念昔凌云。”其实已经把熏笼的材质、工艺、形态、用途都讲得相当清楚。把竹子分剖成细细的篾条,编出精美的花纹,制成竹笼。至于用途,有两个:在冬天,把熏笼覆扣在炭火炉上,可以防止炭灰飞扬;至于一般的时节,则是将它覆扣在熏炉上,熏香衣服和被褥。
  有了熏笼,就可以把衣服在熏笼上摊开,接受香气的熏濡。不过,熏衣的过程是很讲究的,并不是把熏笼扣到熏炉上,再摊上衣服就了事。传为宋人洪刍所作的《香谱》中记有“熏香法”,其实是“给衣熏香法”:
  凡熏衣,以沸汤一大瓯置熏笼下,以所熏衣服覆之,令润气通彻,贵香入衣也。然后于汤炉中烧香饼子一枚……置香在上熏之,常令烟得所。熏讫叠衣,隔宿衣之,数日不散。
  熏衣的第一步,是让衣服在热水的蒸濡下,变得微微潮湿,这样更容易沾上香气。对此,《备急千金要方》卷六“七窍病·口病”介绍“熏衣香方”,也强调:
  以微火烧之,以盆水内笼下,以杀火气,不尔,必有焦气也。
  在熏笼下放一盆水,增加湿润度,可以避免衣服染上烟火的焦味。
  《陈氏香谱》“香器品”介绍了一种“香盘”:
  用深中者,以沸汤泻中,令其气蓊郁,然后置炉其上,使香易着物。
  这些资料让我们很清楚地知道了古代熏衣的方式:在特制的香盘中倒上热水,再把一只香炉立在香盘当中,炉中焚香,然后,扣上熏笼,将衣服摊展在熏笼上,慢慢熏烘。法门寺出土的一只唐代涂金银熏炉,就配有一只五足的圆盘。在这只熏炉的底部,明确錾刻有“咸通十年文思院造八寸镶金花香炉一具并盘及朵带环子”等字样,说明了若干信息:此“香炉”是文思院所造;在造香炉的时候,同时造了一只圆盘与之相匹配。由此推理,此圆盘该是“香盘”,可以起到既盛热水,又承载香炉的作用。在这里,我们或许真的看到了唐代皇帝熏衣用香炉的风貌。《陈氏香谱》介绍的具体方式,与洪刍《香谱》略有不同:
  凡欲熏衣,置热汤于笼下,衣覆其上,使之沾润,取去,别以炉香,熏毕……
  事先把一大盆热水放在熏笼下,待衣服微潮后,就把水盆撤去,然后再在熏笼下放熏炉,进入熏香程序。虽然步骤小有差异,但基本道理相同。
  熏衣的时候,炉中也一定要慢火微香,长时间地熏烘,让香气慢慢沾润衣服。华丽的女人衣裙,摊开在熏笼上,其下微火送香,就成了当时闺房中的一景:“藕丝衫子柳花裙,空着沉香慢火熏”(唐元稹《白衣裳》)、“御纱新制石榴裙,沉香慢火熏。”(宋晏几道《诉衷情》)
  古人对于熏衣极其讲究,有专门用以熏衣的香。早在孙思邈《千金方》中,就提供了专门的“熏衣香方”,并且指出:“太燥则难丸,太湿则难烧;湿则香气不发,燥则烟多,烟多则微有焦臭,无复芬芳。是故香复须粗细燥湿合度,蜜与香相称,火又须微,使香与绿烟而共尽。”(《千金翼方》“妇人·熏衣衣香”)可见,要想取得好的效果,第一步从制熏衣香开始就须特别精心。因此,像唐人刘禹锡《魏宫词》中所写:“添炉欲熏衣麝,忆得分时不忍烧。”就不是凭白的想像,熏衣时,确实要使用专门配好的香。此外,熏衣的过程中也需要巧妙掌握焚香的技巧,“常令烟得所”。熏过之后,如诸香谱中指出的,还要把衣服叠起来,放一夜,第二天再穿着,这样,衣服的香气才能保留数日不散。
  美人披着新熏过的、散发奇香的轻纱丽锦之衣,也就成了诗词中喜欢渲染的对象。如和凝的一首《山花子》,通篇都在描写一位艺妓打扮:
  莺锦蝉馥麝脐,轻裾花草晓烟迷。战金红掌坠,翠云低。星靥笑偎霞脸畔,蹙金开衬银泥。春思半和芳草嫩,碧萋萋。
  所谓麝脐,就是麝香。“莺锦蝉馥麝脐”一句,无疑是写,彩锦、薄纱的衣裙,经过浓熏,散发着贵重的香气。“轻裾花草晓烟迷”,猜测是形容衣裾上缬染而成的花草纹,因为缬染法会在纹样的边缘形成洇晕,所以衣上的缬花就像是笼在清晨的雾烟中一般。美人头上,是造型的金钗头在闪颤,红梳沉甸甸的,这些有分量的首饰,压得发髻都低垂了。她的红艳双颊上则贴着金箔的假靥,如星星一般闪烁,好像老是在那里无声地发出微笑;薄纱掩裙布满金线花纹,与长裤上的银泥花纹相掩映,一个人儿周身灿烂成一片。这位艺妓的一身装扮,真是华贵得吓人。词的妙处,是在对衣妆的层层夸饰中,同时带出了一种很年轻、很清新的感觉,所以,词的最后说,这位大约风月生涯未久的年轻女性,她的情感像绿草一样,发生在春天,也像嫩草一样,还很新鲜,没有蒙上时光的尘污。
  同一位作者在一首《宫词》中,做了颇为近似的描绘:
  莺锦蝉罗撒麝脐,狻猊轻喷瑞烟迷。红酥点得香山小,卷上珠帘日未西。
  宫女的锦罗衣裳散着浓香,身旁还有狮子造型的小香炉喷着香烟。她就在这样富贵安适的氛围里,精心制作红酥山。
  不仅女人的衣裙要熏香,贵族、士大夫男性的衣袍也要经过这一道处理。有一个非常动人的例子,是唐人章孝标的《少年行》:
  平明小猎出中军,异国名香满袖熏。画倒悬鹦鹉嘴,花衫对舞凤凰文。手抬白马嘶春雪,臂竦青入暮云。落日胡姬楼上饮,风吹箫管满楼闻。
  再好不过地活画出唐代青年军人的理想形象。一大早出发,随便去打一打猎,人儿一驰出军营,衣袍上熏的异国名香立刻随风四送。就是女人打扮起来,也未必能撵过这位哥儿抢眼,他穿着织有凤凰对舞纹的绫锦袍,鞍边挂着样子花哨新奇的酒壶,跨下白马矫健,臂上还架着猎鹰。天下大概再寻不出比这更春风得意的骄子了。这么招摇惹眼地在野外玩上一天之后,还要趁着落日余晖登上酒楼,在歌舞声中继续尽情挥霍他的幸运。
  在唐诗中,一个青春少年身兼贵公子与年轻军官的双重身份,骑马外出游春,一身衣香随风远播,招人爱羡,成为了一种固定形象,被诗人一再咏叹:
  金紫少年郎,绕街鞍马光。身从左中尉,官属右春坊。戴扬州帽,重熏异国香。垂鞭踏青草,来去杏园芳。(李廓《长安少年行》)
  不消说,这样香喷喷的俏儿郎,在花繁柳嫩的春天郊外,分外地拨撩异性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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