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山河入梦

作者:格 非




  格非,1964年出生,江苏丹徒县人。1981年考入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后留校任教。2000年获文学博士学位。现为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以“叙述空缺”而闻名于“先锋作家”之中。主要著作有《格非文集》(三卷)、《欲望的旗帜》、《塞壬的歌声》等。有英、法、日、意等语种的单行本在国外出版。
  
  第一章县长的婚事
  
  1
  一九五六年四月的一天,梅城县县长谭功达乘坐一辆吉普车,行驶在通往普济水库的煤屑公路上。道路的左侧是一条湍急的河流,岸边长着茂密的苇丛和菖蒲,成群的鹭鸶掠水而飞;在公路的右侧,大片的麦田和棉花地像织锦一样铺向远处的地平线。一畦畦的芜菁、蚕豆和紫云英点缀其间,开着白色、紫色和幽蓝色的花。
  谭功达神情阴郁,心事重重。他的膝盖上摊着一张破烂不堪的地图,那是一张手绘的梅城县区域行政规划图。他不时地用一支红铅笔在地图上圈圈点点。地图下面,秘书姚佩佩的小腿随着汽车的颠簸,有节奏地磕碰着他的神经。他不由得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姚佩佩穿着一身咔叽布列宁装,原先的蓝色布料早已褪了色。梳着羊角辫,长长的脖子上有一条深红色的围巾。她正和坐在前排的副县长白庭禹说着什么。她吃吃地笑着,柔软的腰肢扭来扭去,还不时朝窗外指指点点。
  “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仙鹤?它们往哪里飞?”姚佩佩问道。
  “傻孩子,那可不是什么仙鹤!那是鹭鸶和江鸥。”白庭禹纠正道。
  “那是什么?怎么还在动?”姚佩佩趴在白庭禹的肩头,伸手朝远处指了指。
  “噢,那是长江中的帆船。船身让高高的江堤挡住了,你只能看见帆尖在走。”
  “快看,花!哇,这么多的野花……太美了!天蓝得就像要滴下染料来……简直,简直就像世外桃源……”姚佩佩不住地赞叹道。
  “怎么样?这一趟没白跑吧?昨天通知你下乡,你还不愿意呢!”白庭禹得意地转过身来,笑了笑。
  “要照我说,风景虽好,毕竟美中不足。总觉得缺了点什么。”谭功达若有所思,插话道。
  “您快说,还缺什么?”姚佩佩眨巴着她那漂亮的大眼睛,认真地看着县长。
  “比如说,烟囱……”
  “烟囱?”
  “对,烟囱。”谭功达叹了一口气,道,“车开出梅城之后,我就没看到一个烟囱。这说明,我们县,还很落后!我去年参观苏联的集体农庄,那儿到处都是烟囱和高压输电线,真是壮观……”
  谭功达这一说,白庭禹和姚佩佩也都没有了刚才的兴致。佩佩的脸色也变得阴郁起来。除了单调的引擎声之外,吉普车内忽然变得一片沉寂。怎么搞的?他们一路上欢声笑语,怎么我一插话,他们全都不吭气了?谭功达只得将目光重新移向那张被他的铅笔戳得千疮百孔的地图。
  这一看,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原来,在地图边沿的空白处,他用红铅笔写下了这样几个算术等式:
  44-19=25
  44-23=21
  22-19=3
  
  这几个等式,是刚才他在不知不觉中写下的。可为什么要写这些等式?每一个数字又表示什么意思呢?他自己也记不清了。他一动不动地盯着这几个数字,仿佛不是他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写下的,而是另外一个人希望通过这几个数字给他什么重要的启示。他的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他盯着这组数字看了半天,眼前忽然猛地一亮,微微红了脸,自己笑了起来。荒唐!我这脑子,想到哪儿去了?他摇摇头,不禁回头瞥了佩佩一眼。车厢内有一股好闻的汽油味,当然,谭功达也不难从中嗅到姚秘书身上雪花膏静静的香气。这时,他看见姚佩佩用手扳了扳白庭禹的肩膀,问了这样一句话:
  “入、入……入什么呀?”
  顺着姚秘书手指的方向,谭功达看见窗外不远处一户农舍的墙上,贴着这样一幅标语:
  
  现在不入,更待何时?
  
  白庭禹正要回答,谭功达早已很不耐烦地抢在前面,瓮声瓮气地答道:“还能入什么呀?当然是高级社喽。”
  县长的语调颇有几分愠怒的火气。姚佩佩吓得吐了吐舌头,立刻不吱声了。接下来出现的一幅标语印证了县长的判断。它贴在一户农家猪圈的门上:
  
  单干可耻,入社光荣。
  抗美援朝,保家卫国。
  
  还有一幅标语,用白石灰刷在一排行将坍塌的土墙上,读起来多少有一点令人费解:
  
  农民有了钱,不去修犁头,却去买留声机,就会资产阶级化。
  
  “佩佩,你知道这个标语是谁的话吗?”白庭禹笑道。
  “是毛主席?”
  “不,是斯大林同志。”
  
  噢,原来是斯大林。我还以为是毛主席呢!看来,只要一天不学习,思想就会生锈,就会落后于滚滚向前的时代洪流。谭功达将那张地图折叠起来,这才发现,原来一直在磕碰他小腿肚子的并不是姚秘书的腿,而是当年他从日本人手里缴获的一只公文包。他小心地将地图放入公文包,然后嘟囔了一句:
  “车到哪儿了?”
  “前面不远,就到普济。”白庭禹道,“要不要停一下,回家看看?”
  白庭禹这一说,司机小王就知趣地放慢了车速。
  “我看就不必了吧。”谭功达身体倚在靠背上,闭上了眼睛,“水库那边,事情闹得正急,我们还是加紧赶路吧。”
  听他这么一说,姚佩佩就侧过身来,笑嘻嘻地抓过谭县长的一只胳膊,摇了摇,嗲声嗲气地说:“县长不回家倒也罢了,走了这么远的路,水也不曾喝一口,人家的肚子早就饿得直泛酸水了……”
  这个姚佩佩,平常在县里做事,倒是细致周到,样样在行,只是说起话来莺莺燕燕,娇娇滴滴。还常喜欢在人身上拉拉扯扯,推推搡搡,即便是对一县之长的谭功达也是如此,弄得他一腔浩然正气找不到个地方发泄。他曾多次严加训斥,可惜这傻孩子不仅毫不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常常弄得他哭笑不得。要是提拔她当个科长什么的,倒也合适。佩佩呀佩佩,只是你那一嘴吴侬软语,一身千娇百媚,自己还像个孩子似的,如何去约束下属?
   “我看这样吧,”白庭禹接话道,“谭县长要学大禹治水,过家门而不入,可我们的肚子也实在饿得不行了。一路上尽嚼些压缩饼干,就像啃了黄沙煤屑一般。不如就在普济的烈士陵园那儿停一下,一来算是祭拜了先烈,二来也好找个地方吃口饭。”
  “要说这辆破车,不停也不行了。一路上老熄火,气缸烧得直冒白烟。”司机小王一边附和,一边通过反光镜察看谭功达的脸色。他见县长未表示反对,就开始减速刹车。
  吉普车停稳之后,小王从车上抄起一只铅桶,到路旁的沟渠里打水去了。白庭禹和姚佩佩也早已跳下车来。姚秘书一手揉着她那细细的腰肢,在马路边蹲了下来,看了看路边那一丛幽蓝色的花朵,随手摘下一朵,一边嗅着,一边走到白庭禹跟前,问他道:“这是什么花?这么漂亮!”
  “嗨!你看你,又在作孽!”白庭禹笑道,“这可不是什么野花,这是蚕豆!”
  等到谭功达从车上下来,三个人就一同穿过马路,朝对面的一间店铺走去。即便马路上没有过往的车辆,姚秘书还是用她那柔软的小手带住了谭功达的胳膊,惟恐他被车撞着。这是她多年来的习惯。谭功达呼吸着山野里清新的空气和她身上令人沉醉的芳香,心里默念着她的名字。等到第一个五年计划完成,普济水库大坝建成发电,就给她安排个去处让她去独当一面。团县委早已人满为患……妇联呢?那里倒是有一个副主任的位置空着,不过赵副县长几天前向自己推荐了县广播站的小朱。不如去县文工团!她肚子里倒也有些墨水,平时又爱唱唱跳跳,没准儿正合适。不过,白小娴也在文工团……一想起白小娴,县长不由得脸红气喘,心里一下子就乱了。
  这样想着,他已随着白、姚二人走到了这家店铺的门口。
  门外的路槛边坐着一老一少两个卖唱的。老人是个瞎子,坐在一张竹凳上,拉着胡琴,嘴里胡乱地唱着普济一带流行的旧戏文。那女孩挨着他坐在地上,乌黑的大眼睛怯怯地打量着眼前的这几个陌生人。脚边搁着一只破铁罐,内有硬币数枚。店内光线阴暗,一张四仙桌靠墙放着,板凳上一个白发老者,正伏在桌上酣睡。桌上放着一溜盛满茶水的玻璃杯,几只蜜蜂不知在什么地方嗡嗡地叫着。白庭禹推了那老头好几下,才把他唤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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