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我的表情

作者:朱 辉




  第一章一字令
  
  夏天早已该过去,可它炎热的尾巴还拖在后面。火车站倒是不远了,但路上车子堵得厉害,最后索性不动了。车里开着空调,但孔阳的身上开始出汗,黏搭搭的不舒服。很远的地方有两个司机碰了车,正是他们造成了路堵。他们很君子,既不动手也不动口,一人叼一支烟,倚着各自的车头,冷眼对峙着,看来交警不来解决不了问题。司机倒不着急,反正停车等待也要计价,车轮不转计价器照转。他打开了收音机,一个说话快得一泻千里的老兄正在卖弄他的口齿,不知道说的是什么东西。这个时候,孔阳的手机响了。他看看号码,是家里的电话。刚一接,手机却断了,原来是没了电。车子半天才挪动一下,简直没有指望,想来交警也一样被堵了。电话肯定是儿子打的,小家伙放了学先回家,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孔阳在心里骂一声“狗儿子”,掏出十块钱往司机面前一扔,“不用找了!”拉开车门跑了出去。他准备打完电话往前绕过这一段,换部车再去车站。他跑进路边的商场大门,找到了一部公用电话。通完电话付钱时他突然发现,他把包忘在车上了!他心下一惊,手忙脚乱地在口袋里找到点零钱,往柜台上一扔,立即又往回跑。
  真是好运气。他坐过的那辆车还堵在那儿。孔阳上了车,心情非常愉快。儿子的电话果然没什么事,他小测验考了110分,向爸爸报喜,他得意地解释,他连附加题都做出来了;另外现在电视里正在播一场足球赛,都不是本地球队,他不知道帮谁,让爸爸给他拿个主意。孔阳三言两语把儿子打发了,包又没丢,心里很感谢司机,或者说很感谢堵车。他到车站是去接人的,现在既然已经耽误,皮包又失而复得,他索性心闲气定了。他掏出香烟给司机一支,司机满脸晦气地接过去,扔在车窗边。司机刚才已经开包看过,这时心里有点发虚,很想找点话来扯扯。他是开车的,客人是坐车的,最顺口的话题就是抱怨本市的交通状况,一堵就堵半天,但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妥,立即闭上了嘴。这一整天司机心里都很沮丧,看谁都不顺眼,路上违了一次章,给扣了两分,回家又跟老婆吵了一架。他奇怪的是,那个坐车的运气怎么就那么好,简直等于白捡个皮包。
  孔阳比预定的时间晚了半小时赶到车站,幸运的是火车也很体谅地晚点了。钟若铁从软席车厢下来,孔阳简直不敢认他。他们已经两年没见,但万想不到他已经胖到这个规模。钟若铁现在是外省某出版社的社长,不光胖了,气色也非常好,满面红光,一看就很贪污。虽说两人握在一起的手晃得很是亲热,但孔阳心里暂时还有些生分。等到了晚上,他们在一起吃饭,酒席间他们的话才渐渐谈开来。孔阳开玩笑说,如果不是专门去接你,而是在街上,我绝对不敢相信这人曾经在我的上铺睡过四年。“是啊,是啊,”钟若铁接过话头说,“我现在一上去说不定床板就会蹋到你身上了。”
  孔阳道:“不对,我想你根本就上不了床。”
  
  晚上的酒席在“拜福楼”。这是一家位于市中心鼓楼的酒店,金碧辉煌,气派非凡。
  一共是四个人,还有两个是焦耳和小陈。焦耳是钟若铁用手机招来的,也是同学。焦耳原本当然另有个名字,他有个缺陷,右耳有点卷,像卷心菜。他自己解释说,是小时候玩火烧的。当年这一解释启发了几个促狭鬼,送他一个绰号,叫“焦耳”。这个外号一经喊出,就如影随形。他也习惯了,讲得高兴时也是“我焦耳”这样,“我焦耳”那样,绝对坦然。焦耳赶到酒店时钟若铁和孔阳正坐在大堂的沙发上里闲聊,孔阳嘴里答着应着,散淡地看着外面金光闪烁的酒店招牌,“拜福楼”三个大字反着,仿佛是从银幕背面看过去的电影。看着看着,孔阳心中一亮:“拜福楼”,不就是福楼拜,法国小说家嘛!他一下车就感到有点怪,觉得这三个字似曾相识,但他又确实没来过这个地方。这三个字一看破,孔阳忽然想起,自己原来也是读过中文系的;不光他读过,面前的钟若铁也是同学,还一起弄过文学社,不过人家已经是社长了,自己这个副总编在单位也还要尾随着社长的指挥棒,现在能和一个社长促膝而坐,其实也不过是因为他们曾经同过学。心中正感慨着,焦耳进来了。三人见了面无非是一阵亲热的笑闹。
  说话间,钟若铁突然冲着酒店大门站起了身。孔阳以为又来了同学,扭头一看,没有别人,只一个漂亮小姐。钟若铁笑吟吟迎上前去。孔阳以为钟若铁认错了人,又以为是某个女同学多年不见,越活越年轻,去年二十,今年十八,自己认不出。钟若铁把小姐领过来,孔阳焦耳站起身,“这是我的老同学,孔阳,老焦;这是我们单位的小陈。”小陈大大方方地伸出手。她的手肌肤丰盈,柔若无骨,孔阳只敢轻轻地碰一碰。他很好奇她和钟若铁为什么没有同车而来,也许小陈早已等在本市。但他知道这是敏感问题,除非他们自己说,你不好问。其实知道这是敏感问题,孔阳已算是知道了答案。
  小陈艳光四射,举止得体,她冲大家笑笑,径自进了餐厅包间。焦耳朝孔阳挤挤眼睛。钟若铁实在是太牛逼了。孔阳一直还在想,钟若铁是老江湖,怎么还会要自己接站,现在他断定,这家伙是在摆谱。孔阳在学校里当了两年生活委员,其中一项工作就是给同学联系买回家的车船票,他不接站谁接站?这么一想,孔阳顿时觉得浑身没劲,好半天打不起精神。他是个比较细心的人,给同学发了几年助学金,从来没出过错,今天他打定主意不再干了,等会儿入席他不张罗,菜单上来,也不点菜。
  事实上菜没要他点,小陈已经操持停当。几个人入了席,菜已经摆了一桌。小陈请大家各人再点自己喜欢的菜,孔阳和焦耳都说由她做主,点什么吃什么。钟若铁环顾全桌,哈哈笑道:“‘拜福楼’也没有法国大餐啊,那我们就——吃!”
  这顿饭一直吃到晚上九点。他们喝了三瓶白酒。酒越喝越少,话越说越多。钟若铁好酒量,几乎来者不拒,极其豪爽。桌上有一盆火锅,固体酒精快要烧完时,孔阳要叫小姐来添,钟若铁大手一摆,直接把手里的五粮液倒了进去,火苗一蹿老高,杯中剩下的酒他一仰脖子就干了。天啦,有火苗为证,这可是真正的酒精啊!天知道他能喝多少!孔阳看着他喝酒的雄姿,想起在学校时的钟若铁,他喜欢吃甜,那时却买不起糖,就跑到校医院说自己感冒咳嗽,领止咳糖浆来喝。也才不到十年,人家连二奶都有了,孔阳想起自己从前的那个梦想,一仰脖子猛喝了一杯酒。他的舌头已经麻木,辨不出什么滋味。焦耳倒显得很快活,他原本就好说好动,现在酒下了肚,更是乱说乱动,他嘴不停,手不停,眼睛还直往小陈身上瞟。八点过后,孔阳到总台给家里打了个电话,他一回来,焦耳冲他说:“你这么乖呀,还要续假?”他搛起一片驴钱道,“我们都把手机关掉,我早就关了,今天谁也不能先走,”他扬扬手里的驴钱,“让她们鞭长莫及吧!”
  孔阳钟若铁都笑起来。小陈愣一愣,也笑,拿一片餐巾纸捂住嘴。以前在本市的几个同学吃饭,总要交流一些脂肪较高的段子,今天钟若铁带了个小陈来,他们本该有所节制。现在焦耳开了头,小陈也知情识趣,并不小气,渐渐也就放了开来。焦耳说:“人家说有一个情人是人物,一个也没有是废物,情人很多是什么……什么的啊?”
  孔阳道:“怪物!”
  “不是吧,”小陈道,“是动物。”
  “对了,动物,”焦耳道,“孔阳,你是什么?”
  “我是废物。”
  “你是废物?是废物?”焦耳道,“你不是动物,但也不是废物,我才是废物呢!”
  “我是废物。”
  “我怎么听了像是垃圾堆里两个垃圾在讲话?如此自弃!”钟若铁抽着鼻子笑道,“你们也讲错啦,情人很多不是动物,是宠物!”说时看看小陈。
  “反正你们至少都是人物。”焦耳叹道,“孔阳,你说不定马上就要变废为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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