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一部村落史与几句题外话

作者:阿 来




  我走上文学道路是非常偶然的。
  差不多是盲目地写了十来年后,曾经想过放弃。因为偶然,所以写作没有目标。对我来说,写作除了写作本身,并不存在更多功利上的意义,所以想过放弃。最终没有放弃,是因为就在这盲目开始的写作过程中有了一点野心,有了自己的目标。
  这个目标不是走向世界一类关于传播与知名度的的狂想,而是很切实的两个方面。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整个藏区的社会制度发生了巨大变化,关于这个变化,我们当然得到过很宏观很官方的解读。但我想从人的命运,以文学的方式入手,来解读,来探究旧制度瓦解的过程,以期发掘出一些更具启示意义的东西。这个想法,通过《尘埃落定》实现了一部分。这实现了的部分,还集中在权力领域中。这也是传统中探讨社会变迁时较多采用的视角。至少在藏区,这个解体过程,还有两个重要的方面,更值得一写:宗教以及僧侣阶层;驿道上的商业和商人阶层。但我还没有做好准备。解读历史需要时机与耐心,我在等待。在学习中等待,在思考中等待。
  挽歌往往具有惆怅美感,而叙写新生,往往与新生本身一样,涩重而艰难。
  这就说到我小说目标的另外一个方面了,那就是多年来,一直想替一个村庄写一部历史,这是旧制度被推翻后,一个藏族人村落的当代史。在川西北高原的岷江上游,大渡河上游那些群山的皱褶里,在藏族大家庭中那个叫嘉绒的部族中,星散着许多这样的村庄。但我迟迟没有动笔。原因是,我一直没有为这样的小说想出一个合适从头到尾贯穿的写法,肯定会在呈现一些东西的同时,遗落了另外一些东西。我一直在等待天启一样,等待一种新的写法。现在我明白,这样一种既能保持一部小说结构(故事)完整性,又能最大限度包容这个村落值得一说的人物与事件的小说形式,可能是不存在的。所以,只好退后一步,采用拼贴的方式,小说的重要部分的几个故事相当于是几部中篇,写值得一说的人与事,都可以单独去看,看上去都可以独立成篇。但拼贴起来的时候,会构成一幅相对丰富与全面的当代藏区乡村图景。然后,在我的想法中,还会有一些短篇,或者给一些人物造像,或者记录一些有意味的趣闻轶事。或者,还会加入一些那个时代的官方文件,或者新闻报道,但这些手段哪些会最终采用,我还并不明确知道,甚至也不想那么清楚的知道。在我的文学经验中,最后的有即兴色彩的选择反而是一种最为可靠的方式。
  说实话,写作的材料很多,但在我初步的构想中,这本长篇将分为三部六卷。现在,第一部《空山》已经由人民文学出版。第一卷为《随风飘散》,第二卷就是大家现在看到的《天火》。前段时间去美国访学,在印第安纳大学开始写第三卷。
  《随风飘散》已经写出来了。第一个故事是一个私生子与其母亲的故事,着力点始终在人的身上。这是一个很悲情的故事。故事背景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那时,新的制度在藏族地区确立。这个制度当然大大加快了历史的进程,因为藏族社会停留在中世纪实在是太久太久了。但这个制度一来,就把人重新分类,重新划分阶级——也就是社会等级,这种划分是财产的再分配,也是政治权利的再分配。其间很多矫枉过正的做法,造成很多的人间悲剧,实在值得我们深长思之。
  《天火》有一个中心事件,即一次严重的森林火灾,火灾发生于六十年代。这篇小说当然牵涉甚多,但最重要的,也是在我们这个社会具有相当普遍意义的是,面对自然灾害时,我们的态度与处理方式往往使天灾连接上人祸,文化大革命期间,当然是所有这种荒诞表演最为登峰造极的时期。但这种余绪,今天仍然还有相当的影响。从写法上讲,这个故事的着力点,首先是森林大火这样一个事件,然后才是事件当中的人,而且不是一、两个人,是更多的人。这对写法就有了新的要求。
  说到这里,就引出了一个常说常新的老话题,形式与内容的问题。
  依我看来,一个小说家在写作过程中,感受更多的还是形式的问题:语言、节奏、结构。任何一个环节处理不好,都会让你失掉一部真正的小说。一个好的小说家,就是在碰到可能写出一部好小说的素材的时候,没有错过这样的机会。要想不错过这样的机会,光有写好小说的雄心壮志是不够的,光有某些方面的天赋也是远远不够的。这时,就有新的问题产生出来了:什么样的形式是好的形式?好的形式除了很好表达内容之外,会不会对内容产生提升的作用?好的形式从哪里来?这些都是小说家应该花大量的时间——在写作中,在阅读中——去尝试,去思考。
  而我之所以提出这个问题,是因为很多时候,我们对这些问题是认识是相当不够的。很多作品,只有生活(素材)和观点(对素材的看法),而没有艺术的自觉追求。而把这些作品放在理论的层面进行讨论的时候,也往往只是一些道德性或社会性的意义评说。只要我们稍稍留心一点,这些道德性的社会性的甚至是政治性的评说,可以加诸一切作品之上,只是构成“语言的空转”,而没有任何的实际意义。
  近些年,一些新人与新作品的出现,使这种局面有了很大改观,但在很多时候,这些作品与作家出现的意义并没有得到真正有理论价值的梳理与评说,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很大的遗憾。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其实也是一个值得思考与讨论的话题。新人与新作品,需要新的理论和新的方式来评说,而不是一种方式通吃所有不同路数的创作。
  好了,本来只是要谈自己一部正在进行中的作品,一部可能失败的村落史,倒说了这么多题外的话,不能说得更多了。也算是对这么多年来一直关注着我的读者的一个汇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