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第5期

黄州东坡史话之三:黄州风月

作者:莫砺锋




  黄州是个山环水绕的小城,自然风光雄奇而又秀丽。从东坡所住的临皋亭出门前行八十余步,便是滔滔东流的大江,江面宽阔,水天相接,白天波光帆影,夜晚风露浩然。哪怕东坡闭门坐在南堂里,只要把西窗推开,便能看到浩渺的江水。即使是从雪堂通往临皋亭的那条普普通通的黄泥小径,在东坡眼里也是趣味盎然。东坡白天常在雪堂读书或会客,入夜才回到临皋亭与家人相聚。一个雨后初霁的傍晚,东坡独自行走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雨水把山坡冲洗得一尘不染,雨后的月亮也分外明亮。路上已经没有行人,万籁俱寂,只有东坡手里的竹杖敲击路上的瓦砾发出铿然的声响,那是多么悦耳啊!
  当然,黄州的名胜首推赤壁,相传那儿就是三国时周瑜大破曹军的古战场。赤壁又名赤鼻矶,整座山崖都呈绛红色,千尺峭壁直插江中,汹涌的江水从下面奔腾而过,激起无数浪花。此外,江对岸武昌的寒溪、西山也是风景绝佳之处,那儿连山绝壑,溪水淙淙,长林古木遮天蔽日,清幽绝伦。正像湖南永州的奇特山水自古不为外人所知,等到柳宗元亲临其境才誉为奇观一样,黄州一带的名胜已在春风秋雨和晨曦夕霞中沉睡了数千年,它们期盼着一位天才文学家的光临和品鉴。它们终于等到了一位数百年才得一见的天才,那就是东坡。东坡自幼热爱自然,子由后来回忆说:“昔余少年,从子瞻游,有山可登,有水可浮,子瞻未始不蹇裳先之。有不得至,为之怅然移日。至其翩然独往,逍遥泉石之上,撷林卉,拾涧实,酌水而饮之,见者以为仙也。”东坡入仕以后流宦各地,每到一处,都会在公务之暇尽情地游览当地的名胜。如今东坡到黄州来了,他的身份已不是地方长官,也不再有公务缠身,他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深入自然。更重要的是,此时的东坡已被逐出了朝廷,远离魏阙本来就意味着接近江湖,何况东坡对充满钻营和倾轧的官场产生了整体性的厌恶,他必定会以十倍的热情投入大自然的怀抱,从而用更加细腻的眼光去观察山峦江河和草木虫鱼的奥秘,用更加体贴的胸怀去体悟隐藏在风雨云霞中的生命律动。从这个意义上说,经历了乌台诗案的东坡与自古无人赏识的黄州山水相得益彰,于是一系列题咏山水的杰作诞生了。
  博学多才的东坡当然知道黄州的赤壁并非“赤壁大战”的真正战场,他在写给范子丰的信中说:“黄州少西,山麓斗入江中,石色如丹。传云曹公败所,所谓‘赤壁’者。或曰非也。”虽作疑信之词,但其实是疑多于信。然而当东坡亲临赤壁,亲自伫立在高耸的石矶上望着滚滚东流的长江时,觉得如此险要的地形真是天然的好战场,当年万舰齐发、烈焰映空的战争场景便如在目前。古代的英雄人物已随着那滔滔不绝的江水永远流逝了,但他们曾经在历史舞台上纵横驰骋,多么威武雄壮,多么风流潇洒!命途坎坷的自己则年近半百尚一事无成,往昔的雄心壮志都已付诸东流,若与少年英发的周郎相比,更使人感叹无端。于是东坡举杯酹月,写了一首慷慨激烈的怀古词: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这首《念奴娇》里其实蕴含着郁积在东坡心头的失意之感——人生如梦的思绪、年华易逝的慨叹,情绪相当低沉。但是这些情愫映衬在江山如画的壮阔背景下,又渗透进了面对历史长河的苍茫感受,顿时变得深沉、厚重,不易捉摸。而对火烧赤壁的壮烈场面与英雄美人的风流韵事的深情缅怀,又给全词增添了雄豪、潇洒的气概,相形之下,东坡本人的低沉情愫便不像是全词的主旨。也就是说,此词中怀古主题是占主导地位的,词人的身世之感则是第二位的。东坡将它题作“赤壁怀古”,可谓名副其实。正因如此,虽然后人对此词的情感内蕴见仁见智,但大家公认它是东坡豪放词的代表作。从此以后,黄州的赤壁便成为人们凭吊三国英雄的最佳场所,而真正的赤壁战场——嘉鱼县东北江滨与乌林隔江相对的那个赤壁,反倒无人问津了。黄州赤壁何幸,它在沉睡千载之后终于得到了东坡的青睐!
  使赤壁与东坡结下不解之缘,也使赤壁名扬天下的更好作品是两篇《赤壁赋》。元丰五年(1082)的秋季与冬季,东坡连续两次携带友人到赤壁游览,良辰、美景俱备,嘉宾、贤主相得,于是东坡兴会淋漓,写下了传诵千古的前、后《赤壁赋》。闻一多评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说:“在这种诗面前,一切的赞叹是饶舌,几乎是亵渎。”东坡的前、后《赤壁赋》也是如此,与其饶舌或亵渎,不如让读者直面原文。林语堂在《苏东坡传》中只把两篇赋的大意译成英文,此外几乎不置一词,真是绝顶聪明的做法。我不够聪明,仍想稍微饶几句舌,但仅作串讲而不予赞叹,希望不至于亵渎了东坡。《赤壁赋》全文如下: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泝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尊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唯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后人绘《赤壁图》,往往在东坡的舟中画上黄庭坚与佛印。《柳亭诗话》卷二一清人宋长白云:“今画家作赤壁图,不画道士,而画一僧,指为佛印,且又指一人为黄山谷,不知何所据耶?”其实这两人都没有到黄州与东坡同游的经历。东坡赋中那位吹箫之客是杨世昌,他原是绵州(今四川绵阳)武都山的道士,与东坡谊属同乡。杨世昌是个出家人,就像闲云野鹤一般的悠闲自在,这年夏季他云游庐山,顺路到黄州看望东坡。杨世昌多才多艺,既通星相历法,又善画山水,更擅长弹琴、吹箫,东坡与他一见如故。七月十六日,东坡邀了几位朋友泛舟于赤壁之下,杨世昌也带上洞箫一同前往。面对着伟丽的江山与知心的朋友,东坡心情愉快,不由得吟起《陈风•月出》:“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仿佛受到东坡的召唤,一轮明月从东山顶上冉冉升起。月光下的景物披上了一层薄纱,江面变得更加辽阔、苍茫,一叶孤舟便出没在万顷烟波之中。东坡与客人都飘飘然的有神仙之概,杨世昌随即吹箫助兴。不料箫声呜咽,东坡愀然变色,诘问杨世昌为何箫声如此悲凉,于是引出了主客二人的一番对话。主客对话本是从汉赋以来一脉相承的传统写法,但东坡笔下却能推陈出新。与《念奴娇•赤壁怀古》一样,《赤壁赋》中也充满了复杂的情怀,主客两人的一番对话其实都是东坡的内心独白。不同的是,东坡缅怀的古人从周瑜变成了曹操。在赤壁之战发生的前夕,曹操亲率十万雄师沿江东下,这位“昼携壮士破坚阵,夜接词人赋华屋”的一世之雄对着滔滔大江横槊赋诗,是何等的威武雄壮、风流潇洒!但如今安在哉?名垂青史的英雄尚且如此,更不用说我辈混迹于渔樵的普通人了。相对于千年流淌不尽的长江和亘古如斯的明月,人身是多么的渺小,人生又是多么的短促!然而此时的东坡已暂时搁置了儒家建功立业的淑世情怀,他转而用庄子的相对论的眼光来看待宇宙万物。江水东去,昼夜不息,然而万里长江依然在原地奔流。月圆月缺,变幻不定,然而无论光阴如何流逝,那轮明月何尝有半点减损?世间万物均同此理:从变化的角度来看,连天地都是瞬息万变的不定之物;从不变的角度来看,我们与外物都是永恒的存在,又何必羡慕长江和明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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