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第3期

人生失意,再创诗意的精神家园

作者:王世海 孙园园




  淳化二年(991),庐州女僧道安诬告时任宋朝左常侍的徐铉与其妻侄女有私。由于道安举不出确切的证据,被判了罪,徐铉也因此遭到贬谪。时任宋太宗朝左司谏、知制诰的王禹偁,兼理大理寺事,执法为徐铉雪诬,抗疏论道安告奸不实。不想,九月他同时遭贬,到山高地僻的商州作团练副使。宋时的团练副使,为责授官,不得签书公事,这对他打击极大,让王禹偁受尽折磨。
  正如元好问之“国家不幸诗家幸”所言,从淳化二年十月抵商州,到四年四月离开,王禹偁谪居商州一年半,作诗约二百首,占今存王诗的三分之一,是其一生中作诗数量最多、质量最高的时期。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十四里说:“世间好言语,已被老杜道尽,世间俗言语,已被乐天道尽。”宋人做诗,大多学唐,也大多期许变唐以自成一家。作为白体诗人的代表,王禹偁本是学白居易的,曾说:“予自谪居,多看白公诗。”贬谪商州后,由于处境和心志的变化,他逐渐转向学习杜甫,风格发生了较为显著的变化。
  其作于商州的《村行》即是一首“兼具杜甫与白居易七律的风致,既平易清丽,又开阖动荡”(陶文鹏《唐宋名篇•宋诗卷》,山东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的作品。全诗如下:
  马穿山径菊初黄,信马悠悠野兴长。
  万壑有声含晚籁,数峰无语立斜阳。
  棠梨叶落胭脂色,荞麦花开白雪香。
  何事吟余忽惆怅,村桥原树似吾乡。
  既为“野兴”,就不是什么匆忙的赶路,只是“信马悠悠”地放思游玩了。对这个悠闲,我们需有一番解释。王禹偁是一位直臣,胸中有救国救民之心,如今之所处,虽保有一官,可一来无权无事,二来无钱无功,对于他这种坚守儒家理想的志士来说无疑是莫大的折磨和身心摧残。在京为官时他写下了著名的《对雪》,表达了他的个人志向:“自念亦何人,偷安得如是。深为苍生蠹,仍尸谏官位。謇谔无一言,岂得为直士。褒贬无一词,岂得为良史。不耕一亩田,不持一只矢。多惭富人术,且乏安边议。空作对雪吟,勤勤谢知己。”他认为,作为一儒士,一直臣,一定要为百姓谋福利,为国家谋太平,不然就会成为苍生的寄生虫。然而,由于整体文化和国家形势的不同,王禹偁与其他宋人一样,很难再具有杜甫“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和“每依北斗望京华”那样强烈的“一饭未尝忘君”的拳拳之心,也不可能具有李白“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那样的迫切雄心。对此,欧阳修点拨得十分恰当,他说:“凡士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巅水涯之外,见虫鱼草木风云鸟兽之状类,往往探其奇怪。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其兴于怨刺,以道羁臣寡妇之所叹,而写人情之难言。”(《梅圣俞诗集序》,《欧阳文忠公集》卷四二)他们失位后,不再过多地寄希望于东山再起,而多喜自放于山崖之间,用物来寄托忧思感愤,用文抒写下来。商山属秦岭,山茂地僻,王禹偁《畲田词五首•序》云:“上洛郡南六百里,属邑有丰阳、上津,皆深山穷谷,不通辙迹。”首联“菊初黄”点明是早秋,于难通人迹的深山一定是万物苍葱。在这样的时节,这样的自然景观中,又是暮色临近,于崎岖小山径上信马,不可谓不是自放山巅!可这样的“野兴”,自有内在的沉郁色彩在。此时,他已然不是什么欣赏奇趣,感受雄阔自然带来的欣喜和舒然,却恰似阮籍之放马求“穷途”式的落寞和悲哀。
  紧随其后的颔联是两个细部写景的诗句,当是“探其奇怪”了。钱钟书先生对此有一段精辟评论:“山峰本来是不能语而‘无语’的,王禹偁说它们‘无语’,……并不反事实;但是同时也仿佛表示它们原先能语、有语、欲语而此刻忽然‘无语’。”(《宋诗选注》)陶文鹏先生接着说:“于是山峰似乎有了生命、性情,上句是耳边真闻,下句则是眼见引起幻听。真与幻、有与无,互为映衬、交织,对仗精工,音节响亮。这十个字创构出一个静穆、凝重、深远、静中有声的美境,显示出凄清孤独的诗人与大自然形神交感、契合无间,饶有奇趣妙理。”(《唐宋名篇•宋诗卷》)“万壑”,说明山谷很多,也很深;“有声”,多指万物于傍晚时自然发出的声音,是为天籁;“含”,尤为出神,写出山谷的空间感,突出山谷的包容性,似有“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气势,其后加之“晚籁”,与“有声”呼应,凸显出万壑包容一切自然万物的雄阔气势。“数峰”,亦说明山峰很多,高大,气势凌人;“无语”,明显属于拟人修辞,钱钟书从中看到了反语“陌生化”的奇妙,陶文鹏从中看到了山的生命和心灵。若按上句的气势、创设的情境解释下来,“无语”,在赋予山峰生命和心灵的同时,应更多蕴藏了它们孤傲的性格,加之“立斜阳”,雄伟而立于天地的傲然姿态更加突出。试想,一个高大的形象,雄然地站立在我们面前,高大的身躯遮蔽住阳光,一声不语,这是怎样的一种雄伟和孤傲呢?更进一步说,这两句,一个是“海纳百川”的宏阔,一个是“傲立千秋”的雄峻,表达的正是自我内心不可释怀的巨大对立:自我与现实的对立。这个对立,不仅存在于广阔的具有包容性的横面空间,还存在于在雄峻的挺立的纵面空间,也就是说,这个对立不论怎样都无法得到解脱。这样的悲哀,真是让人心摧力竭。
  如此雄阔的笔力,我们只可想起杜甫来。如杜甫的“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用自己全然的雄阔笔力写出眼前的壮景,以此托出内心深邃而广漠的孤独和悲凉。而王禹偁的笔力亦做到了“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辞句锤炼至深,可承杜甫。
  颈联所述,情境大转,不再让人感到深沉和辽远,而是美妙和适宜。“胭脂色”,从色彩在视觉上给人以新鲜和活力,“白雪香”不仅有视觉色彩的纯净和优雅,而且在嗅觉上给人以舒适和美妙。总体来说,它们让人在美好而优雅的自然环境中,得到放松,品味到淡淡的喜悦。这两句相对于上两句,转换了地域和视角,在景象和感受上不具有明显的承接关系,但是稍微细究就会发现,这样的安排是经过作者的有意创造,其中省略了许多景象的转换和心绪的转变,应仍属顺承。万壑和数峰,一定在山中;棠梨和荞麦,一定在山下,临近村庄。如此看来,这是一个怎样的游程?为了疏解心中久郁的烦闷,我信马悠悠,去山中野兴;走进山中,看到苍葱的山谷,听着沉寂万物的晚籁,眼前绵延而巍峨的山峰,斜照下耀眼的光芒,让人体味着默默、沉沉和孤高;兴趣索然而折回,看见棠梨落叶散落道旁,显出温润的红,让人沉醉;走出山谷,眼前是阳光普照,眼下片片荞麦花开,充满欣喜和活力,更有一种莫名的安慰。整个行程的情感线索由忧到思,由思到寂,由寂到醉,由醉到喜,心情由沉郁逐渐开朗。
  然而,尾联又是一转。为什么我看到这些喜人的景象,忽然感到有些惆怅?通往山村的那座桥,村边那些古老的树,真是太像我的家乡了!一个自问,引出了他深深的思乡之情。为什么要自问,最后一句似乎也给出了合理的解释,但细究起来,这里面仍有众多的情感曲折。此次游兴,终于使他从忧郁中走出,得到些许的欣喜和快乐。临近村头,本想终于可以回家,带着这份欣喜,与家人共进晚餐时,忽然眼前恍惚的村桥和树影,令人心惊!“似吾乡”而“非吾乡”,那么,我真正的家又在哪里?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因正直忠良而遭人谗陷,贬谪于此又俸微官轻,“惆怅”之情又何尝“非吾乡”这样简单?他终因不断地自我追问又将自我牵引到眼前,思绪似乎又回到了起点,愁闷终归愁闷,沉寂终归沉寂……
  那么,王禹偁作这首诗,得到了什么?是情绪的放松吗?是发愤言志吗?是获得“不平则鸣”后的快意吗?从上面的阐释来看,这些都不能准确地概括《村行》传达的意蕴。若按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来说,王禹偁是想让自我能够在自我创设的天地中诗意地栖居!然而,王禹偁就真的能够安然地栖居于此吗?最后的惆怅和思乡给我们作出了太多中国化的回答。诗人的心不可能栖居于诗中,那儒家“三不朽”的理想始终昭示着诗人,让诗人回到那里,铸造真正的理想家园。
  《蔡宽夫诗话》记云:
  元之本学白乐天,在商州尝赋《春居杂兴》云:两株桃杏映篱斜,妆点商山副使家。何事春风容不得,和莺吹折数枝花。其子嘉佑云:老杜尝有‘恰似春风相欺得,夜来吹折数枝花’之句,语颇相近。因请易之。王元之忻然曰:吾诗精诣,遂能暗合子美邪?更为诗曰:本与乐天为后进,敢期子美是前身。卒不复易。
  在王禹偁生活的宋初,在诗中“自成一家”还为时尚早,而“会通化合”之法自可大行其道,也是必修之功。虽然王禹偁多习乐天诗,以乐天为诗学楷模,但从他对己诗暗合杜诗而生出的兴奋和满足中可以看出,在他的心目中,杜诗已然是诗之高峰了。而他的不敢高攀,不正表现出他对杜甫的敬畏和对诗的虔诚吗?王禹偁在《村行》等诗歌中,呈现的是一次次记忆和思绪的体验,而更为核心的是他要通过自我的诗学创造,让自我的身心向杜甫这样的诗人们靠拢,谋求与先贤古人们的共处,从而得到这片精神家园的护佑和滋育,获得内心的慰藉和满足,并获得存有的证明,以达不朽。
  (作者单位:中国传媒大学南广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