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第6期

辜负胸中十万兵,百无聊赖以诗鸣

作者:谢超凡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
  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这首《剑门道中遇微雨》是陆游的一首纪行诗,记诗人自汉中入蜀经剑门关“道中遇微雨,让诗人似乎很有游兴。此番“远游,“征尘杂酒痕,边走边喝酒,沿途观赏景致,没有哪一处不令自己高兴。“消魂,也写作“销魂,在古典诗词中可用以表喜悦之情,如秦观《满庭芳》词:“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游国恩先生《陆游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即注为:“这里是令人神往、使人眷恋的意思。末二句更好像因入蜀见“关山而诗兴触发。唐宋人论李白、杜甫、黄庭坚等诗歌成就,往往与四川联系,认为他们入蜀后诗歌创作力特别旺盛,如韩愈《城南联句》即认为“蜀雄李杜拔。唐代诗人吟诗,又多有在驴背上之事。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自称:“骑驴三十载,旅食京华春。《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八载:“世有碑本子美画像,上有诗云:‘迎旦东风骑蹇驴,旋呵冻手暖髯须。洛阳无限丹青手,还有工夫画我无?’子美决不肯自作,兼集中亦无之,必好事者为之也。据《唐才子传》卷二载:“白浮游四方,欲登华山,乘醉跨驴经县治,宰不知,怒,引至庭下曰:‘汝何人,敢无礼!’白供状不书姓名,曰:‘曾令龙巾拭吐,御手调羹,贵妃捧砚,力士脱靴。天子门前,尚容走马;华阴县里,不得骑驴。’宰惊愧,拜谢曰:‘不知翰林至此。’白长笑而去。孙光宪《北梦琐言》卷七载:“或曰:‘相国(郑綮)近有新诗否?’对曰:‘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上,此处何以得之?’盖言平生苦心也。如今,陆游也骑驴入蜀了,是不是也会诗歌创作大盛,应当成为一个真正的“诗人呢?这一自问,似乎很有点自得之意。
  清人杨大鹤《剑南诗钞序》言:“放翁非诗人也,颂其诗,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以意逆之,是为得之,夫志非他,情之发于性者。因此,当联系伟大爱国诗人的生平志向,特别是联系这首诗的具体写作背景,可以发现此诗其实另有深意在言外。诗人一生以抗金报国为志,以壮志难酬为恨。此诗写于宋孝宗乾道八年(1172)冬,四川宣抚使王炎从抗金前线的军事重镇南郑被召回临安,时在王炎幕府的陆游被改命为大后方的成都府路安抚司参议官。陆游本来早已下定“一身报国有万死(《夜泊水村》)的决心,而且在南郑前线,他曾“陈进取之策(《宋史·陆游传》),却“画策虽工不见用(《自兴元赴官成都》)。如今,被迫离开抗敌前线,“报国欲死无战场(《陇头水》)。他难道真的会有闲情游览、甘当诗人吗?他在同时写的《即事》诗中说:“渭水岐山不出兵,却携琴剑锦官城。可见他当时心情之郁愤不平。在到达成都后,他的《夏夜大醉醒后有感》中又言:“欲倾天上河汉水,净洗关中胡虏尘。那知一旦事大谬,骑驴剑阁霜毛新。却将覆毡草檄手,小诗点缀西州春。心怀“洗“胡虏尘大志,一双讨敌“草檄手,却只能“骑驴写“小诗,真是“大谬!套用陆游“此身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诉衷情》)之语说,他此次远调,是“此番谁料,心在南郑,身去成都。明白了这些,再来看此诗,就能体会到此诗言外的深义。
  一、二句写诗人由南郑调任成都旅途中的自我形象,落笔平直质实、浅近滑易,似乎缺少诗的蕴藉美。但仔细阅读,可知此句言事丰富,包蕴多种况味。叶绍翁《四朝闻见录》乙集言陆游作诗,以入蜀为转折,“皆寄意恢复。且陆游作诗,常“转以诗外之事,尽入诗中(赵翼《瓯北诗话》卷六)。“衣上征尘是因“远游,但诗人此番并非“远游,而是远调,从渴望报国效力的前方被迫到自己极不愿去的休闲后方。因此诗人借酒浇愁,于是“征尘中杂有“酒痕。“杂字,下得自然而凝重。既刻画了现实旅途中诗人个体的外在形象,又显现了诗人满腹悲慨惋悒之情。因为诗人“衣上征尘,除实指调任旅途中所染尘埃,还虚指战场飞扬尘土和诗人自己因“恢复宇宙之志(黄漳《书陆放翁先生诗卷后》)而奔竞人生之途的辛劳。在南郑,诗人以为可以实现平生之志,因而诗人的生活意态潇洒豪迈。这在诗人于乾道九年(1173)春在成都所作词《汉宫春·初自南郑来成都作》中有描绘:“羽箭雕弓,忆呼鹰古垒,截虎平川。吹笳暮归,野帐雪压青毡。淋漓醉墨,看龙蛇、飞落蛮笺。但如今调离前方,壮岁将逝的诗人可能意识到未来的生活中只能“却将覆毡草檄手,小诗点缀西州春了,一腔热血、满腹文才武略都将废弃。所以沿途既“征尘仆仆,又借酒浇愁而“酒痕累累。如此“远游真是令人黯然“消魂。如金性尧选注《宋诗三百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即认为此处“销魂是伤神之意,陆游的另一首诗《夜与子遹说蜀道因作长句示之》,也是回忆此次自南郑至成都之旅,言:“忆自梁州入剑门,关山无处不消魂。亚松托宿逢秋雨,小柏经行听晓猿。当日只知悲客硌,归来终亦老江村。吾儿生晚那知此,聊对青灯与细论。此诗表明诗人的“当日之旅是“悲客之旅,诗中“消魂一词,乃是伤神之意,仍是用其最常见的意义。表露“当日之旅心情的《剑门道中遇微雨》诗,“消魂亦当是伤神,因为国仇未报,壮志难酬,心情痛苦,所以整个“远游途中,“无处不消魂。
  三、四句“诗人之问问得俊巧,表面是庆幸,而实际上是自嘲。陆游一生,“少年志欲扫胡尘(《书叹》),中年亦“灭胡心未休(《枕上》),直到八十二岁高龄,还“一闻战鼓意气生,犹能为国平燕赵(《老马行》),真是“一寸赤心唯报国(《江北庄取米到作饭香甚有感》)。如今,诗人只能如同前辈诗人,骑驴、入蜀。入蜀的必经之途剑门,以“雄、险、绿、秀而引起多少诗人诗兴,李白、杜甫、岑参都在此留下逸怀壮飞的诗句,吟唱千古。“细雨也是撩人思绪的诗歌意象。如司空图在《诗品》中对“典雅的解释是:“玉壶买春,赏雨茅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云初晴,幽鸟相逐,眠琴绿阴,上有飞瀑。落花无言,人淡如菊。陆游诗中也多有雨的意象,如“卧读陶诗未终卷,又乘微雨去锄瓜(《小园四首》其一)等。曾为“人误许的“诗情与“才气超然(《汉宫春·初自南郑来成都作》)的陆游,当此景此情,是否只能吟诵山色奇雨呢?但诗人认为,作诗不应无病呻吟,“盖人之情,悲愤积于中而无言,始发为诗,不然,无诗矣。(陆游《澹斋居士诗序》)冬日剑阁之险、雄,细雨之绵缈,当然会诱发陆游的悲惋情感流淌为诗句。正因此,诗人才发问:难道我这一生只“合(该)当一个诗人吗?不然为什么脱下战袍,远离前线,像诗人一样“骑驴入剑门呢?陆游这一问,是诗人的自嘲,是诗人并不甘心的情感在无奈挣扎。这个“一寸赤心唯报国的爱国志士,如今却要“辜负胸中十万兵,百无聊赖以诗鸣(梁启超《读陆放翁集》其二),陆游该是多么不甘心,多么痛苦悲愤!
  所以,这首表面纪游的小诗,实际蕴含言外深意,看似自喜,实是自嘲,在自嘲的苦笑中抒发报国无门、壮志难酬的满腔悲愤。叶燮《原诗·内篇(下)》中说:“诗之至处,妙在含蓄无垠,思致微渺,其寄托在可言不可言之间,其旨归在可解不可解之间。陆游此诗确实是这样的,内蕴深含,意在言外,非仔细体味,难明其“旨归。特别是诗人那“细雨骑驴入剑门的潇洒形象那样引人注目,以致常让人忽视了诗中深蕴的“志士凄凉闲处老(陆游《病起》)和“百无聊赖以诗鸣的悲愤。其实,不仅陆游以“岂其马上破贼手,哦诗长作寒螀鸣(《长歌行》)不平,古代诗人不甘心为文人、诗人者所在多有:“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杨炯《从军行》),是积极说法;“吟诗作赋北窗里,万言不值一杯水(李白《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黄景仁《杂感》),是悲愤说法;“自笑匡时好才调,被天强派作诗人(袁枚《自嘲》),是自嘲说法;“汝辈何知吾自悔,枉抛心力作诗人(黄景仁《癸巳除夕偶成》),是悔恨说法。这些诗都说得较显豁,一看即明,不像陆游此诗意味深蕴,不体会咏求,难明其言外之旨。故陈衍《石遗室诗话》卷二十七评之云:“剑南七绝,宋人中最古上峰,此首又其最上峰者,直摩唐贤之垒。确为至当之评。
  (作者单位:华中科技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