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第5期

从围绕《静夜思》的争论看阅读的误区

作者:熊露士




  很长时间来,大家对李白《静夜思》中“床”字的解释争议颇多,归纳一下,大致有以下三种观点:一是最为普遍接受的一种解释,即认为诗中的“床”是卧具,就是一般睡觉的床。唐诗中描写明月照床的诗句比比皆是,如“秋月满床明”(元稹《夜闲》)、“觉见半床月”(李贺《秋凉诗寄正字十二兄》)、“犹卧东轩月满床”(杜牧《秋夜与友人宿》)等等。认为是“诗人卧在床上,似梦还醒,迷迷离离,见到床前洒满皎洁的月光,依稀之中疑为地上铺满了皑皑白霜,从而‘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第二种是将“床”解为“井栏”,其理由是如果将“床”解作卧具,则下文的“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就不好解释,——睡在床上如何举头?如何低头?又如何能看到月亮?认为是诗人夜晚独自徘徊在庭院的水井边,看到满地如霜的月光而引起思乡之情。第三种是将诗中的“床”解为“胡床”,不是卧具而是坐具。认为是诗人因思乡而夜不能寐,坐在窗前,见到从窗外照进的月光,更添愁思。三种解释不论是哪一种,所表达出来的都是诗人夜不能眠而望月思乡之情,并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从文字上说三种解释也都能自圆其说,从情理上说也都合情合理。而事实上,争论各方也没有充分的理由说明对方解释的错误,只是在证明自己解释更好,更合理。
  这里便牵涉到一个如何阅读古代诗歌的问题:对一首诗能不能有两种甚至数种不同的理解?
  回答应该是肯定的。一首成功的诗歌,往往具有“言有尽而意无穷”的特点,其内涵之丰富,往往超越作者在写作时的感受。因此就需要读者用自己的知识、经历、体验、感情、想像去丰富它,去充实它。不同层面的读者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得到不同的感受,即如“无人作郑笺”(元好问语)的李商隐无题诗也能受到人们的喜爱,这正是诗歌艺术魅力的关键;鲁迅先生谈及《红楼梦》读者的不同心态时说“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这就说明了读者往往从自己的一隅理解作品。当然,作者在写作时要体现的感情,要描绘的事物是唯一的。而读者的理解、体会则受到自身条件的制约,会因为自己知识、经历、感受、想像的不同而千差万别。因此,读者的感受不是唯一的,更不是排他性的。这就是为什么说“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莱特”的道理。以大家都熟悉的杜甫的《绝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为例。对后两句,有人理解为:“诗人欣赏过以窗为框的西山雪景之后,再把眼光投向窗外,又发现了奇观:透过他那院落门口又看到辽远的水面上漂着东去的航船。……这又是一个合乎透视学原理的描绘:他把辽远的‘万里船’和杜家的院门口压在一个平面上来欣赏,以门口为画框,则万里船竟如泊在门中。”(《文史知识》83年12期李思敬文)也有人认为杜诗四句中的四景黄鹂、白鹭、西岭、航船并不是同时出现在诗人眼前的实景,而只是浮现在诗人心中的景象。他认为:“在诗人触动离情的时候,平日久已见惯的‘门泊东吴万里船’之景,顿时浮上心头,历历如在目前,这是十分自然的。”(《文史知识》81年第5期张永芳文)这两种理解的境界都非常美,各有千秋,很难判断高下。我们只能说读者的感受是非常主观的东西,不能要求每一个读者的感受都一样,或者说,你不能给出一个感受的“标准答案”。
  既然对一首诗的理解可以多样,没有一个标准答案,是不是所有的理解都没有高低上下之分了?事情并非如此。笔者曾见过一首译成英语的《枫桥夜泊》,译者将诗中的“夜半钟声到客船”理解成“当夜半寒山寺的钟声响起的时候,一条客船驶近枫桥。”从文字解释的角度,实在不能说有什么不对。以文论文,当然也可以这样理解。问题是对“夜半钟声到客船”一句的传统理解“夜半寒山寺的钟声传到了停泊在枫桥外的客船上”,显然比译者的理解更有境界,后者体现的静态比前者体现的动态更有味道,更能显现出“夜半钟声”动人心魄的魅力。当然,即便如此,也不能因此就说英译者的理解是错的。如果译者真的夜半在枫桥呆过,并且在钟声响的时候看见有客船驶近,或是在相似的环境中呆过,那他的体会也是合情合理的。这些都和读者的文化层次、社会阅历、阅读水平等等因素相关,强求不来。
  回到大家所争论的《静夜思》上来,笔者比较倾向于将“床”解释成“井栏”。这不是因为对错的问题,只是觉得解释为“井栏”似乎更有境界,更有想像的余地。下面我们将几种理解试作比较:首先我们按将“床”解释为卧具进行体会:诗人躺在床上因思乡而不能入眠,当看到穿过窗户洒在床前的月光,更牵动了乡情。于是诗人起来,慢慢地踱到门外,仰望一轮明月(这里并不存在躺在床上不能低头、抬头的问题),心里充满惆怅之情。顺便说一下,这里的从室内到室外也没有丝毫勉强。元稹的《闲夜》诗:“感极都无梦,魂销转易惊。风帘半钩落,秋月满床明。怅望临阶坐,沉吟绕树行。孤琴在幽匣,时迸断弦声。”就是从室内到室外。其次,将“床”解释为胡床,其境界与前一理解并没有什么不同,可以不论。我们再来看看将“床”解释成“并栏”所能体现的境界:在这首诗中,人、月、井栏构成了一个思乡的境界。为什么这里将“床”理解为井栏好呢?因为井栏边是捣衣的地方,是“砧声”的发源地,很容易使人产生联想。在中国古典文学中,常用月和砧声来表现思念之情。如李白《子夜吴歌》“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孟郊的《闻砧》“月下谁家砧,一声肠一绝”,贺铸《捣练子》“斜月下,北风前,万杵千砧捣欲穿”等等。看到井栏使人似乎听到了那发人愁思的砧声,这就是文学上所说的“通感”。我们可以想见诗人看着井栏边如霜的月光,抬头看看皎洁的明月,聆听着远处传来的砧声,更增添了思乡的愁情。这和“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的情境何其相似!较前相比,这种解释似乎让读者有了更广阔的想像余地。
  开头提到了有人从考证的角度对床字进行解释。但文学作品不是历史,往往不是光凭考证就能解决问题的。有时即使考证正确,也不能对阅读有很大帮助。如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写的赤壁就不是真赤壁,甚至是不是游了以后所作也大有可疑。但这都不是问题,诗人对是“赤壁”还是“赤鼻”并不介意,只不过是借赤壁的故事,谈人生的道理而已,赤壁的真假,对这首词的主题并没有影响。如果考证错误,则更是笑话。高明如欧阳修者也不能例外。《六一诗话》在谈到张继《枫桥夜泊》时指出:“三更不是打钟时”,因而引起别人的垢病,他们举出很多例子来说明唐代是有夜半钟的。其实,即使唐代真的在夜半不撞钟,这首诗还是好诗。当然,这里不是说文学作品就可以信口开河,只是说生活真实和艺术真实毕竟不是一回事,文学作品和历史也不是一回事。再者,一个文学作品的阅读效果往往不同于作者设计的效果,也就是说作品所表现的和作者所希望表现的有时并不能一致。鲁迅先生在评价《三国演义》时说作者“欲显刘备之长厚而似伪,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就是说作者原来要表现诸葛亮的多智,写了布八阵图、泸水祭鬼、驱六丁六甲、五丈原禳星等,反而使得他像一个妖道。为了表现刘备的长厚,写了白帝城托孤、长板坡抛子等,反而使读者觉得他虚伪。读者可以不介意作者原来的意图,但一定要读出作品中表达的意思来。考证或许能够弄清事实,但对欣赏文学作品的帮助不大。
  罗大经《鹤林玉露》说:“大抵古人好诗,在人如何看,在人把做甚么用。如‘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野色更无山隔断,天光直与水相通’,‘乐意相关禽对语,生香不断树交花’等句,只把做景物看亦可,把做道理看,其中亦有可玩索处,大抵看诗要胸次玲珑活络。”这是说不同的人读诗,会从不同的角度去理解,而不同的理解本身也“尽有可玩索处”。诗歌赏析要求读者去想像,有人谑称其为“想诗”。其实想诗也没有什么不好,如果让读者发挥想像力,从不同的角度去理解、体会,将自己的知识、经历都充实到诗歌中去,那么诗歌的内涵将更为丰富,当然这都是以合理为前提的。我们为什么不宽容一些,让那些丰富多彩的理解和体会并存呢?我们不必理会别人的理解是否与自己的一样,且只管沿着他们的思路延展开去,也许我们会进入一个自己所从没有进入过的全新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