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第1期

第七讲 比物以德

作者:吴企明




  唐寅(1470—1523),字子畏,号伯虎,又号六如居士、桃花庵主、逃禅仙吏等,吴县(今江苏苏州)人。明弘治十一年(1498)中应天府(今江苏南京)乡试第一名解元。会试时,因无辜牵涉科场舞弊案而被革黜,他愤然走上鬻艺的道路,皈依佛氏,放浪形骸,坎坷终生。工诗文、书画,画师周臣、沈周,兼擅山水、人物、花卉,后人将他与沈周、文征明、仇英合称为“明四家”。有《六如居士集》传世。
  
  唐寅《岁寒三友图》(见图),今藏北京故宫博物院。这幅画用折枝法画松、竹的枝叶和梅花的疏枝、花萼,三枝集束一起,从左侧出枝,向右方伸展,像插花一样,着墨不多,疏朗明净,秀美雅逸,富有神韵。我们一读宋赵孟坚的绢本《岁寒三友图扇》(藏上海博物馆)、册页《岁寒三友图》(藏北京故宫博物院)的构图方式,便能明白唐寅此画的艺术渊源。画幅上部用极端庄的楷书齐整地题写一首绝句:
  松梅与竹成三友,
  霜雪卷然贯岁寒。
  只恐人情易番复,
  故教写入图画看。
  唐寅继承宋代文人开创的“岁寒三友”艺术群像的优良传统,用题诗将自己的《岁寒三友图》比物以德的审美特征揭示出来,盛赞松、竹、梅在满天霜雪的环境中依然“苍然”挺立的气骨,整个严冬季节一贯如此,热情称颂她们傲霜雪、拒严寒的“岁寒心”,在松、竹、梅的艺术形象中,赋予人的情感与品德。画家于三、四句还特地点明画意,他要大家坚持君子的品格,警惕“人情易番复”的社会现实,所以他将岁寒三友的精神画入自己的作品里。
  “比物以德”的自然审美观念,早在先秦时代已经形成。我们的祖先经常将自然物的天然属性和先天素质,和人的精神、道德联系起来,比如《论语·子罕》:“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其比德意义,蕴含于自然物象之中。而《孔子家语》:“芝兰生于深谷,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为困穷而改节。”则明白地将兰与君子相为观照,其比德性格显露无遗。《荀子·法行》:“君子比德”。《文心雕龙·比兴》:“盖写物以附意,扬言以切事者也。故金锡以喻明德,珪璋以譬诱民。”他们对“比德”说作了精要的概括。“比德”说,在历代诗文中被广泛运用着。王逸《离骚经序》:“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喻小人”。《韩诗外传》称“鸡”有文、武、勇、仁、信五种德行。范云《咏寒松》:“凌风知劲节,负雪见贞心。”劲节、贞心都是人的德性。江逌《竹赋》:“挺纯姿于自然,含虚中以像道。”历代典籍中提到的具有比德意义的自然物很多,不一一列举。
  到唐宋时代,“比德说”还被普遍运用到绘画艺术中,使画象、画境具有深蕴的人文精神。诗人更是借助于题画诗将这种审美观念给揭示出来。唐于邵画《松竹图》为皇帝祝寿,呈上《进画松竹图表》,表明因松有“不朽”之心,“坚贞”之格,竹有“颖拔”之节,“岁寒”之操,所以他“征画图之旨,诚惭创物,求比兴之义,庶近爱君”,他将自己的心志和节操,融入松竹的艺术形象中。刘商画松柏,赠给友人濬师,并题诗云:“翔凤边凤十月寒,苍山古木更摧残。为君壁上画松柏,劲雪严霜君试看。”诗的后半首,直是孔子“岁寒”句意之诗化,借松柏耐寒的秉性,表达自己坚贞不屈的品格。
  宋代画家扬无咎,将松、竹、梅三种植物画在一幅画上,构成“岁寒三友”的艺术群象,这是艺术史上的创举,楼钥为之题诗云:
  梅花屡见笔如神,
  松竹宁知更逼真。
  百卉千花皆面友,
  岁寒只见此三人。
  诗人说世上的许多花草,都不是真心朋友。“面友”,语见扬雄《法言·学行》“友面不心,面友也。”只有松、竹、梅具有岁寒心,才能经得起严寒的考验。诗画家以“岁寒”象征人世的磨难和困境,以松、竹、梅耐寒的自然属性,象征人不畏艰难的品格,赋予这个艺术群像以人的品德美,具有鲜明的“比德”性格。楼钥的题画诗将扬无咎画里深蕴的人文精神撷出,他和扬一起完成了“岁寒三友”艺术群像的形象创造任务。自此以后,“岁寒三友”的艺术形象风行于诗画界,并衍化出“四君子”、“双清”、“三香”等群像,比物以德的自然审美观念,深入历代诗画家的心灵,以“比德说”入画入诗,创造出无数优秀艺术品。元代倪瓒画《六君子图》,他不顾画树忌直的艺术规律,在此画幅上画松、柏、樟、楠、槐、榆六树,姿态挺拔,扶疏掩映,象征着刚正不阿的六位君子形象。黄公望完全理解倪云林的画心,题诗一首云:
  远望云山隔秋水,
  近看古木拥陂陀。
  居然相对六君子,
  正直特立无偏颇。
  题诗揭出画幅的比德意义,诗画艺术对应紧密,意境浑融,形成一个艺术整体,提升了画幅的审美价值。元代吴镇为自己的墨竹画轴题诗云:
  抱节元无心,凌云如有意。
  寂寂空山中,凛此君子心。
  题诗点明墨竹艺术形象的“比德”性格,体现出深厚的文化底蕴。竹抱节而坚贞,语出白居易《养竹记》:“竹节贞,贞以立志,君子见其节,则思砥砺名行夷险一致者。”竹心中空,象征虚心而正直,语出白居易《养竹记》:“竹心空,空以体道,君子见其心,则思应用虚受者。”吴镇题诗第二句写竹之凌云志,语见李程《行箭有筠赋》:“更叶凌云之期”。最后两句,总括竹有君子之德,它虽然处于寂无人影的空山中,持有君子之操而凛然不可犯。王炎《竹赋》云:“竹之操甚有似夫君子者。”吴镇的墨竹画及其题诗,蕴含着非常丰富的人文精神和文化意蕴,也坦示了画家自己的凛然若“此君”的襟怀。
  “比德说”入画入诗,其例甚多,限于篇幅,不能详述,只能略举数例再申述之。郑思肖《画菊》:“花开不并百花丛,独立疏篱趣无穷。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诗人着意表现高洁坚贞的人格美,画菊形象的自然性和比德性得到和谐的统一。陈栝画《平安瑞莲图》(藏南京博物院),王谷祥题诗云:“红莲绿水净香堤,素质天然绝淤泥。好把兹花比君子,至今珍重为濂溪。”运化周颐儒(号濂溪)《爱莲说》“出淤泥而不染”,“莲,花之君子者也”。文意入诗画,出神入化。汪士慎《兰花图》,自题诗云:“兰性堪同隐者心,自荣自萎白云深。春风岁岁生空谷,留得幽香入素琴。”画家在兰花的具象和画境、题诗的诗境里,借助于《孔子家语》的文意,称誉贤人、君子不慕荣华的高贵品德。郑燮《石柱图》题诗云:“谁与荒斋伴寂寞,一枝柱石上云霄。挺然直是陶元亮,五斗何能折我腰。”颂石耶?颂人耶?板桥在石柱的艺术形象中融入人的品德和精神。
  画含比德意,题诗点出画意,这种诗画融通的艺术思维法则,普遍存在于传统的诗画创作中,打破了西方美学理论中的“绘画不可能运用这种方法(指比喻)”(莱辛《拉奥孔》)的成说。“比德说”曾给我国诗画家带来“无尽藏”的艺术启迪,愿它万古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