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第6期

从《讲义》到《大纲》

作者:周兴陆




  朱东润先生是中国文学批评史学科的奠基人之一,他的《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是20世纪一部重要的学术经典。关于这部《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以下简称《大纲》)的出版,朱先生在1944年开明书店版前面的《自序》里介绍说:
  1931年,我在国立武汉大学授中国文学批评史,次年夏间,写成《中国文学批评史讲义》初稿。1932年秋间,重加以订补,1933年完成第二稿。1936年再行删正,经过一年的时间完成第三稿。1937年的秋天开始排印。
  第三稿只印了一半,抗战爆发,武汉大学西迁,第三稿的下半部丢失了。最后承叶圣陶先生的资助,把“第三稿的上半部和第二稿的下半部并合”,由开明书店出版,就是这部《大纲》。长期以来,人们没有见到《大纲》的初稿和第二稿,对朱先生如何“订补”、“删正”,也就不得而知了。
  笔者在上海图书馆看到朱东润先生题赠“东启兄”的《中国文学批评史讲义》(以下简称《讲义》),为国立武汉大学排印本。这部《讲义》就是上面所说的第二稿。在《目录》下有一段题记,说:
  二十年度,授中国文学批评史,编次讲稿,上起先秦,下迄明代。次年续编至清末止。略举诸家,率以时次,或有派别相属、论题独殊者,亦间加排比,不尽亦时代限也。凡七十五篇。
  这段题记所言,与上面的《自序》正相符合。从中可以看出,最初编撰的讲稿“上起先秦,下迄明代”,这就是《中国文学批评史讲义》的初稿,第二年又继续编撰至清末为止,这就是第二稿。上图藏的这部《讲义》第二稿,虽然没有出版时间,但是据《自序》所言,应该是1933年出版的。
  据《大纲》的自序所言,《大纲》是“第三稿的上半部和第二稿的下半部并合”而成的。那么现在我们有了这部第二稿的铅印本,把两者相对照,就可以发现,《大纲》哪些部分是第三稿,哪些部分是第二稿了。第三稿是对第二稿“再行删正”而成的,那么我们通过对照,就会弄清楚朱先生是如何对第二稿进行修改删正了。从1932年到1936年,是中国受到外来侵略、民族危机日益严重的时期,是思想文化界剧烈变动的时期,朱东润先生的思想有什么变化呢?通过对《讲义》与《大纲》的比较,我们或许可以发现什么。抱着这种想法,我花了一些工夫把《讲义》和《大纲》进行对照比较,梳理出朱东润先生在1932年至1936年间关于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的一些思想演变。
  《大纲》为76节,《讲义》为75节,从第42节《高棅》开始一直到清末,《大纲》的内容与《讲义》完全一致。显然,《大纲》是由第三稿从《绪论》至宋元部分“并合”第二稿的明清部分而组成的。那么现在我们把《大纲》第三稿从《绪论》至宋元部分与《讲义》的相同部分加以对照比较,就可以看出1936年朱先生“再行删正”的具体情况了。
  首先值得注意的是,《讲义》常引述西人理论,作中西比较;《大纲》予以删除,并强调民族精神。
  引介西洋理论并据此阐释中国文学是上世纪20年代至30年代普遍盛行的学术风气。陈中凡先生1927出版的《中国文学批评史》就大量引用西方文学批评理论,并常据此立论评判中国文学理论。郭绍虞先生的文章《中国文学演进之趋势》,就是依据美国学者莫尔顿的文学理论来解释中国文体的演变。朱东润先生写于30年代初的《讲义》,亦是如此,凭借对西洋文学理论的熟稔,他有时引用国外理论,如在《讲义》的《绪论》里,就有两大段英国文学批评家高斯(edmund gosse)所谓“批评一语出自希腊语裁判之字”,“亚里士多德殆为文学批评之始祖”云云,并称其“论极持平”,同时还引证森世保列著文学批评史的例子。这些在《大纲》里都被删去,仅保留英人高斯的一小段话。《讲义》中还有一些据西洋理论以立论和进行中西比较的断论,《大纲》则或予修改,或径直删去。如:
  《讲义·绪论》第一段论“文学批评一语,古无定名”后有一句:“大率近人分类虽视古益精,而文学批评一语之成立,翻待至与西洋文学接触而后。”这一句,《大纲》已删去。
  《讲义·第四·汉代之文学批评》论司马迁云:“《史记·屈原传》论离骚,推赜索隐,无愧于后世印象派之论者。”《大纲》改为“推赜索隐,直抒作者之情意于纸上”。《讲义·第四十·贯云石、周德清、乔吉》有这样一段话:“法国有大戏曲家大仲马者,一曰其子以戏曲作法之秘诀叩之,大仲马曰:‘易耳。戏剧之成功,在乎首折明白,末折简短,而中间富于兴趣耳。’其言与凤头猪肚豹尾之说,有可以互相证明者。”《大纲》把这段话删去。
  这几处的修改,显然不是随意为之,而是有着朱先生自己的思考。我想这种修改大约出于两方面的原因:一是随着研究的深入,朱先生反思“以西释中”的学术模式,抛弃了过去那种引西方理论来阐释中国理论的学术思路,而注重于发掘中国自己的文学理论。二是在外患日趋严峻的形势下,朱先生爱国情绪更加激越,这种爱国情绪在学术上则表现为不愿意仰洋人之鼻息。实际上,朱先生的爱国情感和民族情绪在《大纲》里是可以看出来的。《大纲·绪言》第二段,他发表了“凡一民族之文学,经过一发扬光大之时代”的议论,这段文字在《讲义》里是没有的。《大纲·第二·古代孔子孟子荀子及其他诸家》首段“文学者,民族精神之所寄也”的大段议论,《讲义》中也是没有的。这不是爱国情怀的寄寓吗?不是对民族文化、民族精神亲和感的流露吗?《讲义》中没有论及陆游的文学批评,《大纲》则给予相当的篇幅作补充,或许也不无深意吧。
  《大纲》从《绪论》至宋元部分与《讲义》的相同部分,在内容上也有一些变化:《讲义·第三十八·王铚、谢汲》是论王铚《四六话》和谢汲《四六谈麈》的。《大纲》把整节删去,同时补充了“《诗》三百五篇及《诗序》”和“自《诗本义》至《诗集传》”两节,那是因为朱先生在那段时间里研究了《诗经》学,撰著过《读诗四论》。《大纲》还补充了《第十九·初唐及盛唐时代之诗论》,这一节是《讲义》所没有的。在这一节里,朱先生提出唐代诗论家“大都可分两派:一、为艺术而艺术,如殷璠、高仲武、司空图等。二、为人生而艺术,如元结、白居易、元稹等”。并继续阐发说:
  大抵主张为艺术而艺术者,其论或发于唐代声华文物最盛之时,如殷璠是;或发于战事初定、人心向治之时,如高仲武是;或发于乱离既久、忘怀现实之时,如司空图是。惟有在天下大乱之际,则感怀怅触,哀弦独奏而为人生而艺术之论起:元结于天宝之乱,故有《箧中集序》;元白在元和间,目睹藩镇割据,国事日非,故有论诗二书。
  这一论断是《讲义》所没有的,是朱先生在1936年删正时撰写的。这一方面是用当时较为流行的文学理论来烛照和梳理唐代文论,另一方面从时代盛衰治乱来立论,也寄寓了朱先生对现实社会的关切。
  和《讲义》相比,《大纲》立论更平妥、严谨。《讲义》中有一段比较刘勰和钟嵘的文字,说:
  嵘总论诗义有云:“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灵,形诸舞咏,照烛三才,辉丽万有,灵祗待之以致飨,幽微借之以昭告,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其言极泛。《文心雕龙·明诗》篇云:“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其言较为亲切。
  这段批评钟嵘其言极泛,称赞刘勰其言较为亲切的话,是不够妥当的。钟嵘的诗学观念要比刘勰进步。后来《大纲》中将这段话改为:
  《文心雕龙·明诗》篇云:“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其言略涉藩篱,未加深论。仲伟《诗品》总论诗义,始云:“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灵,形诸舞咏,照烛三才,辉丽万有,灵祗待之以致飨,幽微借之以昭告,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此则学有专攻,立论自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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