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第5期

曾国藩诗歌与乱世情怀

作者:张 静




  曾国藩创作的著名七古长诗《题醇士前辈为滇生师画竹迭前韵》,中间写道:“试院经今五百年,文字何止千牛汗。前水后水但东之,万事悠悠良可叹。独有名墨长流传,寿世不随星霜换。故知雨露濡李桃,不如风云生肘腕。我今老砚久荒芜,图史抛如秋箨乱。”曾国藩“不管世途有陵岸”,乱世风云波折无常,决心“何不误笔试一按”,也就是要用诗文来一展他的乱世情怀。
  
  一、“一朝孤凤鸣云中,震断九州无凡响”
  
  二十几岁的曾国藩初登仕途,雄心勃勃,树立了崇高的人生理想,决心“述作窥韩愈,功名邺侯拟”。在文学道路上要追踪韩愈,留传千古美文;在功业征途上要效仿张良,辅佐刘邦治理大汉江山。然而几年过去了,“春秋三十一,顽然亦如此”,其惆怅之心是浓重的。他在《杂诗九首》其七中坦言:“勿劳我之思,我今足稻粱。所忧非所职,所乐殊未央。日暮登高邱,四顾何茫茫。落叶东南飞,孤雁西北翔。思君不得,惨淡咏斯章。”作者列位京官,已经“足稻粱”,自我物质生活应该满足了。然而,他肩负着一位正直的土大夫历史使命感,面对的是“秋老”般的大清王朝正走向衰亡的道路,“何以慰凄凉”呢?清廷正“日暮”,“落叶东南飞”,江河日下,作者怎能不忧心忡忡?登高望远,“四顾”之下心情“茫茫”,自己就像那只“孤雁”在无助的飞翔。
  曾国藩长篇古体组诗《感春六首》,作于道光二十三年,正值中国鸦片战争失败,签订丧权辱国的《南京条约》之后的第二年,组诗比较全方位描绘了边疆狼烟四起,辽阔的疆域面临列强虎狼般吞噬的多事之秋。在严峻的外敌当头形势下,翰林官曾国藩渴望自己“征兵七千赴羌陇,威棱肃厉不可当。国家声灵薄万里,岂有大辂阻孱螳。立收乌合成齑粉,早晚红旗报未央。”希望自己能够统兵奔赴西北边关,平定地方暴乱,方显真正男儿的雄风。他誓死要将“乌合”之徒,踏成“齑粉”,不分时间早晚,定将凯旋而归的“红旗报未央”!“报未央”是指报效朝廷。
  国难当头,曾国藩容不得自己细想深思,“士为知己者死”式的愚忠终究占据他的胸膛。他创作了《感春六首》。其第五首写到:“荡荡青天不可上,天门双螭势吞象。豺狼虎豹守九关,厉齿磨牙谁敢仰。群乌哑哑叫紫宸,惜哉翅短难长往。”此诗前段是对当朝政治形势的描绘:那里充斥的是豺狼虎豹,为争名夺利而心狠手辣,“厉齿磨牙”,没人能敢抗击:那里充斥的是哑哑乱叫的群乌,只顾大发空论而没有才干,“清议派”大有人在。“一朝孤凤鸣云中,震断九州无凡响。丹心烂漫开瑶池,碧血淋漓染仙仗。要令恶鸟变音声,坐看哀鸿同长养。上有日月照精诚,旁有鬼神瞰高朗。”此诗后段如横空出世,是曾氏的自负,认为自己一旦掌权,可使恶鸟变声,哀鸿般的苦难百姓得以长养。据曾氏家书《致温甫六弟》说,这组诗“慷慨悲歌,自谓不让陈卧子(陈子龙)而语太激烈,不敢示人。”他这组诗从所抒悲愤和抱负来说,确是激烈的。我们且暂置曾国藩后来的行事不论,他早年的这种忧患意识和志向,与历史前进的趋向基本上是同步的。林则徐、邓廷桢“两龙剑”被朝廷抛弃了,自己将失去爱国重臣的扶助,变成一只“孤凤”。纵然如此,他也要竭尽全力展翅蓝天,威振神州大地,“震断九州无凡响”。至此,作者的思绪瞬间被拉到神话的国度,幻想自己变成了救世主,坐着盛开的瑶池莲花,降临人间,去斩妖除魔,还朝政一片光明;去驱除外敌,还祖国边疆一片平静。为了救民于血火之中,作者将横扫一切邪恶势力,“碧血淋漓”在所不惜,誓将那血染的“仙杖”驱走阴云黑暗,还一个光明亮丽的人间,“上有日月照精诚,旁有鬼神瞰高朗”。曾国藩气魄之博大,不能不让人瞠目结舌。
  
  二、“苍天可补河可塞,只有好怀不易开”
  
  吏治黑暗,兵勇抢掠,地主剥削,天灾流行,逼得广大人民无以求生。社会两极分化越来越严重,这些都在曾国藩的诗歌中反映出来。《寄怀刘孟容》长诗中对上层社会奢华生活进行相当细致的描绘:“皇天造群伦,位置各成列。煌煌帝者都,峨峨集勋阅。前庭充组圭,后阁煖清瑟。大马疾如飞,高车如电掣。陋巷时骑过,墙震窗纸裂。”京城高官们豪宅气派非凡,“煌煌”建筑里“充组圭”,“暖清瑟”;外出时的“大马”高车来势凶猛,“疾如飞”,“如电掣”,老百姓倘若不及时避让,就会死于车轮之下;经过狭窄的街道,马蹄声、车轮声把百姓房屋窗户震裂,人民怎能安居?曾诗形象地再现了为政者逞威肆虐,极欲穷奢的可憎面目。而社会下层则是别样一番景象,构成正反鲜明的对照。《书严太守大关赈粜诗后》云:“去年河北哀鸿嗷,千里剥地无毛。霾牲瘗圭百不应,妻儿鬻食夫遁逃。”曾诗描绘了一幅赤地千里,哀鸿遍野,家破人亡的悲惨画卷,可谓惨不忍睹。矛盾积聚到极点,各地农民纷纷揭竿而起,整个清王朝岌岌可危的时刻终于到来,整个社会天崩地裂。
  道光二十七年雷再浩起义,道光二十几年李沅发起义,各山堂纷起响应,整个形势十分动荡。1850年都察院奏:“广西逆匪横行,延及七府一州。”作为湘军的主帅,曾国藩亲历了那场十余年的战争,并用诗歌记录了战火风雷。《荇农既和余诗而三子者皆见录于有司乃复次韵》云:“今朝背城偶自奋,一呼振臂何轰豗。皇天亦助昆阳捷,乱飞屋瓦奔云雷。稍雪平生三北耻,一洗往日千悲哀。”为了维护统治,曾国藩极端仇视义军,杀人如麻,时人给他取了一个绰号“曾剃头”。率军作战大捷后的喜悦之情溢于诗中,士大夫那种功成名就后的豪情喷涌而出,“升沉变迁不可必,今日一乐聊千杯”。曾国藩为清廷鞠躬尽瘁,以“何须马革裹尸还”的情怀投身于那场你死我活的命运大搏斗,曾经多少揪心的考验,二次战败自杀,亲弟阵亡疆场寻尸不得,“沅湘义军参差起,十事欲成九事乖。英豪半藏蜀国血,大地遍种秦时灰”。
  天京城的陷落,敌我尸体俯拾皆是,弹痕累累,硝烟弥漫,火光烛天,所杀之人壅塞秦淮河,大地似乎仍在颤动。荒郊悲雨,野陌凄风,真是人间地狱。曾国藩用诗歌再现了战后满目疮痍的悲景。《赠吴南屏》中写道:“即今南纪风尘靖,乱后遗黎多眚灾。荒村有骨饲狐貉,沃土无人辟蒿莱。筋力登危生理窄,斗粟谁肯易婴孩?三里诛求五里税,关市或逢虎与豺。谬领大藩二千里,疮痍不救胡为哉?”曾氏诗作与曹操名句“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神似。在这种战后百业待兴的形势下,大小官吏仍然不思教训,照旧“关市或逢虎与豺”,对百姓敲骨吸髓地压榨。曾国藩不禁仰天长叹,自己置生死于不顾,扑灭了太平天国的农民战火,照原定的设想将是中兴的迹象,无奈世界依旧。他痛不欲生,悲歌道:“苍天可补河可塞,只有好怀不易开。”
  友朋交往,会感怀叙事,唱末世悲歌。曾氏游览故地,会触目伤怀,叹战后废墟。曾国藩创作七古《游金山观东坡玉带诗》,“去岁归帆拂金山”,时隔不到一年,已人是物非,“耽耽楼观今安在?无情瘦石空赞元。六飞昔临浮玉顶,御榻霄汉千龙盘。兵火十年变陵谷,道场百亩荒榛菅。颓垣不见螭缠栋,荆扉无复兽啮环。古佛负墙渗秋雨,雏僧无食号夜寒”。通过历史圣地镇江金山昔日繁华建筑,而今日遭兵火毁灭,从侧面反映了太平军与湘军作战之酷烈。战后凄风苦雨,一片萧条,人民饥寒交迫,“雏僧无食号夜寒”。怀苍凉之心,他游历佛观遗址金山寺,不禁缅怀几百年前苏东坡当时留下的玉带诗,百感交集地写道:“独余苏公旧法服,腰玉片片留人间。绂佩流传七百祀,天章褒宠同锡鞶。我怀峨嵋老尊宿,翱翔人海如凤鸾。杨子江头数来往,几回愉乐几悲酸。北去乌台判死别,南迁岭表绝生还。磨蝎作灾魅魑壮,荆棘塞天行路难。差喜名山藏故物,长倚江月照忠肝。”曾氏战功卓著,反而受到清廷满洲贵族与朝中大臣的猜忌、诽谤。万般无奈之下,劝说攻下南京城的弟弟曾国荃解甲归田,避免杀身之祸;而自己一手创建湘军,在太平天国覆亡之后,又自己亲手解散湘军,以求自去官位,保平安之身,这其中的悲情可想而知。曾国藩只好嘲笑自己,在此诗末句以“江山自佳日自富,堪笑纷纷苦不闲”作结,这个“笑”字,寓意了作者多少辛酸之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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