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第5期

伟哉旷达士 知命固不忧

作者:王许林 盖德安




  中国古人,尤其是舞文弄墨的士人,常常以“旷达”相称许,如:“(阮)籍旷达不羁,不拘礼俗。”(《三国志》注引《魏氏春秋》)晋代号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的张翰,“时人贵其旷达”(《晋书·张翰传》)。而“古今隐逸之祖”的陶渊明,更是多次被誉为“亦既超旷”(颜延之《陶征士诗并序》)、“旷而且真”(萧统《陶渊明集序》)。隋唐以后,此风不减,“初唐四杰”的卢照邻就有“伟哉旷达士,知命固不忧”(《咏史四首》)的名句。进而又演变为一个文学批评的术语,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中,就特设“旷达”一品,成为诗歌的一种独特风格和境界。
  那么,何谓“旷达”?《辞海》释曰:“开朗豁达,放任达观。”《辞源》释曰:“心胸开阔,举止无检束。”这仅仅是表层字面的意思。深入一步思考,古人所说的“旷达”,具有久远的传统和历史的内涵,既是一个人论命题,又是一个文论范畴,而且两者相互联系、密不可分。就人而言,“旷达”可谓人生的一种胸襟和选择,是对生存困境和生命困境的超脱,是对人格自由和个性解放的追求。就文而言,正是这种人生胸襟和选择实践于文学活动,从而形成一种“花覆茆簷,疏雨相过;倒酒既尽,杖藜行歌”(《二十四诗品·旷达》)的境界和风格,并构成中国古代文学奇特的亮点和风景线。
  追根究源,“旷达”当从庄子说起。《庄子》书中似无“旷达”一词,但其津津乐道的“逍遥游”——无名、无功、无己、无用之境,实乃古人“旷达”的滥觞。庄子作为古代最早参透人生和生命的大智者,不但看到了“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胠箧》)的社会黑暗,更对谁也无可迴避的人生困境——生存困境和生命困境,有着独到的考察和体悟。所谓生存困境,指人的一生中难免遇到的灾祸、挫折、病痛、烦恼等等,如庄子所说:“(人)一受其形,不化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齐物论》)不是吗?人一旦禀受形体,就处于外物相互摩擦、残害之中,无休无止,直至人生尽头;终生辛劳忙碌而不见成功,疲病困乏而不知归宿,岂非莫大的悲哀?所谓生命困境,指人的生死问题,长生不老是虚妄的,死亡是任何人必然的结局,如庄子所说:“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纪!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知北游》)又说:“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同上)是的,岁月无情,人生易逝,生死相伴,如同气之聚散。在永恒而无限的宇宙天地面前,人的生命是何等短促、渺小、脆弱!
  深刻认识到人生的两重困境,是否意味着庄子放弃人生、悲观厌世乃至颓废没落呢?相反,这表明他的清醒、他的睿智、他的探索。既然人生的困境是必然的,那么人又如何平心静气地度过一生,并且获得最美、最高的人生境界?庄子指出了几种途径和方法:一是安贫乐道,采取蔑视权势与富贵的处世态度:“能尊生者,虽富贵不以养伤身,虽贫贱不以利累形。今世之人居高官尊爵者,皆重失之,见利轻亡其身,岂不惑哉!”(《让王》)二是看破生死,追求天人合一、物我相偕的心理境界:“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大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齐物论》)三是清静虚明,享受自然恬淡、少私寡欲的生活情趣:“无誉无訾,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一上一下,以和为量,浮游乎万物之祖。”(《山木》)一言以蔽之,庄子引导人们的心灵从生死、贵贱、荣辱、寿夭、苦乐得失等种种人生枷锁中超脱出来,活得轻松些,活得自由些,活得潇洒些,活得开朗些!而这,正是中国士大夫执著追求、向往的瞬间而永恒的人生观——旷达!
  奉庄子的思想和行为为圭臬,并浓缩成“旷达”一词,将其推演到极端地步的,是魏晋时期的士人,尤其是名噪一时的“竹林七贤”,他们“弃经典而尚老庄,蔑礼法而崇放达”(顾炎武《日知录·正始》)。“旷达”盛行魏晋并非历史的偶然。魏晋本是个乱世,战火不断,社会混乱,所谓“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曹操《蒿里行》),不但平民百姓,就是贵族士大夫也时时面临生死杀戮的危险,朝不保夕,胆战心惊。不可捉摸的血雨腥风催生了魏晋士人生命意识的觉醒,加重了对自身命运的关注和生死问题的思索。他们用疲惫而伤感的格调,不断哀叹生命的短促与无常:“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比如朝露,去日苦多。”(曹操《短歌行》)“人生几何时,怀忧终年岁。”(蔡琰《悲愤诗》)“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曹植《箜篌引》)“徘徊何所见,忧思独伤心。”(阮籍《咏怀》之一)“人生若浮寄,年时急蹉跎。”(张华《轻薄篇》)正是这种对命运的恐惧、对前途的绝望,促使阮籍等人转向庄子的“齐万物”、“一生死”的人生哲学,背叛现存的名教、礼法,抛弃权势、利禄的束缚,走一条我行我素、自由自在的旷达人生之路。魏晋士人的旷达,较一般的表现为独来独往、服药行散、谈玄养神,追求形体的解脱和心灵的超越,如阮籍《大人先生传》所说:“夫大人者,乃与造物同体,天地并生,追遥浮世,与道俱成,变化散聚、不常其形。”这个遗世绝俗、与道合一的大人先生形象,可谓魏晋士人理想生活、理想人格的生动写照。而最为惊世骇俗、令人瞠目的表现,则是放浪形骸,嗜酒如命。且看《世说新语·任诞》的记载:
  刘伶恒纵酒放达,或脱衣裸形在屋中。人见讥之,伶曰:“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诸君何为入我裈中?”
  诸阮皆能饮酒,仲容至宗人间共集,不复用常杯斟酌,以大瓮盛酒,围坐相向大酌。时有群猪来饮,直接去上,便共饮之。
  毕茂世云:“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
  例子不胜枚举。中国文人虽说历来好酒,但这样群体性不顾礼法、不分场合、狂醉滥饮的现象,实在是空前绝后的。今人看来或是疯颠、荒唐、丑陋,而时人却不以为怪,甚至“贵其旷达”;他们自己也颇为得意,“亦以旷达自居”(《世说新语》刘孝标注)。其实,非常之世必有非常之人和非常之举,在这些惊世骇俗的行为后面,隐含着魏晋士人独有的人格精神和人生选择:他们身处政治上四分五裂、道德规范土崩瓦解的时代,目睹了太多的阴谋、灾祸、流血,既然对黑暗和邪恶势力无力抗争,又不愿趋炎附势、欺世盗名,还要保持文人的清高、耿介、不群的品节,那么惟有的出路就是重神轻形、放浪形骸,以纵酒荒放来获取心灵的慰藉、自尊和超越。其实,他们本是志气宏放,嫉恶如仇的才识之士,选择这种“旷达”的人生之路实在出于无奈,内心深处也是痛苦不堪的,史载阮籍“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返”(《晋书·阮籍传》)。即为典型表现。所以,后人当宽容他们的荒诞,理解他们的良苦用心。
  把“旷达”由人生领域引入文学领域,并创造出独标千古的境界和风格的,当推东晋大诗人陶渊明。陶渊明出身庶族寒门,早年曾信奉儒家,怀有济苍生、安社稷的雄心壮志,所谓“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杂诗》)。但是,东晋腐朽的门阀制度扼杀了他的政治理想,一生仅做过祭酒、参军之类小官;而层出不穷的战乱、篡夺、阴谋、争斗,更使他陷入饥寒交迫的窘境:“弱年适家乏,老至更长饥。”(《有会而作》)于是,中年之后在思想和精神上逐渐趋向老庄的“委运乘化”,决心“不为五斗米折腰”,高吟“归去来兮”,走上一条归隐躬耕的人生之路。这样,陶渊明以诗人特有的敏感和细腻,在大自然生生化化的背景上,深切感悟到时光的流逝、岁月的无情、人生的短促,以及生的压抑、死的恐惧和命运的无常,反复写下如此诗句:“一生复能几,倏如流电惊。”(《饮酒》之三)“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归旧园后》之四)“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杂诗》之一)“岁月相催逼,鬓边早已白。”(《饮酒》之十五)“幽室一以闭,千年不复朝。”(《挽歌诗》之一)……是的,“宇宙一何悠,人生少至百”(《饮酒》十五),在绵邈而悠远的宇宙时空参照下,人的一生确实是短暂、仓促、渺小的,身处其中的人无可避免地会产生忧郁、惆怅、伤感、孤独,这是一种埋在深层的心理意识,具有永远的、根本的哲学性质。然而,陶渊明的高明在于并未因此而忧心忡忡、痛苦绝望、厌弃人生,而是努力抗衡、冲破郁结心头的生命孤独感,以宽广的胸襟和通脱的态度,开辟人生和创作的旷达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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