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第4期

刻画女性 凄美动人

作者:陶文鹏




  在宋代词坛上,南宋的吴文英可说是擅长刻画女性形象的词人之一。他在许多恋情词中信笔点染出所恋的苏、杭二妾的形象。正如当代一些梦窗词的研究者所指出,这些恋情词常用梦幻、回忆、借物写人等手法,表现局部片断,放大细节或推出特写镜头。他多次描绘梦中情人的纤纤玉手和轻盈莲足,给予读者强烈、鲜明的印象。他还喜爱在吟咏莲荷、水仙、梅花、桂树等咏物词中,融入对情人意态风神的描写,使咏物与写人密不可分。这一类刻画情人的作品大多迷离惝恍,朦胧隐约,甚至还带有神秘性。此外,吴文英还刻画了他所接触过的其他歌妓、舞女、女冠等女性形象。与恋情词不同的是,这一类作品绝大多数风格明朗疏快,清新自然。难能可贵的是,吴文英对他所描写的下层贫寒女性的人格与境遇是同情、怜悯、尊重的,绝少有轻薄、低俗的笔墨。以下我们拈出数例,看看吴文英是怎样刻画这些形神俱活、美艳动人的女性形象的。
  我们先看《踏莎行》:
  润玉笼绡,檀樱倚扇。绣圈犹带脂香浅。榴心空叠舞裙红,艾枝应压愁鬟乱。
  午梦千山,窗阴一箭。香瘢新褪红丝腕。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愁怨。
  据杨铁夫《吴梦窗事迹考》断定,此词是词人于端午日忆念苏州之妾的感梦之作。上片即描绘梦中情人形象。前三句写她的玉肤、樱唇、脂粉香气,以及她所着纱衣、所持罗扇、所戴绣花圈饰,从色、香、形态、衣裳、装饰来显示她的美艳,写得细腻逼真。“榴心”句写她没有歌舞,所以空叠着大红色的石榴裙。“艾枝”句写她头上戴着艾枝剪成的艾虎,发鬓散乱,心含愁苦。词中的“舞裙”暗示她的歌姬身份,“榴心”、“艾枝”点明端午节令,“愁鬟”表现她因相思而生的愁情。这几句意象绮丽、密集,描写出梦中女子的生动形貌及其内心情意。下片换头,以“午梦千山”点出上片所写原来只是一场午梦。“窗阴一箭”,写窗下计时的漏壶刻箭移动缓慢微小,表明他在梦中历尽千山万水,其实只是片刻光景。“香瘢”句写他虽已梦醒,而心仍在梦中,眼前仿佛还浮现着情人当年在端午节系着五彩丝线的手腕,而腕上作为处女标志的香瘢已消褪了红色。“香瘢”,即守宫朱或称守宫砂。古代女子有的自幼便在手腕上用银针刺破一处,涂上一种特地用七斤朱砂喂得通体尽赤的守宫(即壁虎,又名蝘蜒)血,让刺破之处留下一个痣粒般大小的红瘢点,可以和贞操一起永葆晶莹鲜艳,直到婚嫁“破身”后才消失(事见张华《博物志》卷四)。唐代诗人李贺《宫娃歌》便有“蜡光高悬照纱空,花房夜捣红守宫”之句。显然,词人昔日同苏州歌姬宴尔新婚之后,她的“香瘢新褪红丝腕”的形象给他留下极其美好而又深刻难忘的印象,所以他着意刻画这个让他魂牵梦萦的细节,借以表达他对情人刻骨铭心的思念。这是词人描绘情人形象精彩独到的一笔。陶尔夫、刘敬圻先生评得好:“‘红丝’、‘香瘢’,二者相映生辉,印象极深,醒后仍在眼前浮现不去,故用高倍放大的特定镜头,并聚焦于‘香瘢’之上,使之占满整个屏幕。”(《吴梦窗词传》)确实,“香瘢”这一意象早已沉潜于吴文英的心底,成为他在忆念情人时屡屡出现的印象,如《满江红•甲午岁盘门外寓居过重午》也有“合欢楼,双条脱,自香消红臂,旧情都别”的句子。吴文英还一再梦忆情人的手、臂、腕,诸如“玉纤香动小帘钩”(《浣溪沙》),“素弦一一起秋风,写柔情,都在春葱”(《高山流水》),“露冷栏干,定怯藕丝冰腕”(《玉漏迟》),“旧尊俎,玉纤曾擘黄柑,柔香系幽素”(《祝英台近》)等等。
  人们常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吴文英并没有忽略情人的一双明眸,试谈《齐天乐》下片:
  华堂烛暗送客,眼波回盼处,芳艳流水。素骨凝冰,柔葱蘸雪,犹忆分瓜深意。清尊未洗。梦不湿行云,漫沾残泪。可惜秋宵,乱蛩疏雨里。
  据夏承焘《吴梦窗系年》考,梦窗在苏州与其妾同居,以后一别十年。此词写他十年后重到昔日与情人分手之处,伤今感昔之情。上半片写他倚亭所见江山景色和无限伤感,下片转入对昔时情事的回忆。“华堂烛暗送客”,陈洵《海绡说词》说:“倚亭送客者,送妾也;柳浑侍儿名琴客,故以客称妾。《新雁过妆楼》之‘宜城当时放客’,《风入松》之‘旧曾送客’,《尾犯》之‘长亭曾送客’,皆此‘客’字。”刘永济《微睇室说词》认为:“用《史记•淳于髡传》:‘堂上烛灭,主人留髡而送客。’梦窗以淳于髡自比,客则同游宴之友也。送客而留髡者,美人于髡情独厚也。此或记初遇去妾时事……‘眼波’二句正写留髡之人之美。”刘说较中肯。这两句正是追忆与苏州之妾初见时的情景:她送走了别的客人,单独留下了词人。她的眼波回盼,传达出柔情蜜意。《诗经•卫风•硕人》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之句,已摹写出美丽的眼睛流转顾盼之美。梦窗更进一步,把“眼波回盼”比作“芳艳流水”。“流水”描状回盼时眼波的流动,又别出心裁地加上“芳艳”二字。雷履平先生作了美妙的评析:“‘艳’状眼波的光采;‘芳’则是从视觉引起嗅觉的通感,随眼波的传情而仿佛感到一种美人温馨的芳香。”(《唐宋词鉴赏辞典》第2001页)总之,“芳艳流水”这一叠加的喻象,既对情人回盼的眼波作了生动传神的描绘,又传达出回盼带给词人的美的独特感受,可以说是古代诗史上继《诗经》“美目盼兮”与《楚辞•湘夫人》“目眇眇兮愁予”之后又一“画眼睛”的绝妙之句。
  吴文英还出色地描绘了情人的背影,如《渡江云三犯•西湖清明》的上片:
  羞红颦浅恨,晚风未落,片绣点重茵。旧堤分燕尾,桂棹轻鸥,宝勒倚残云。千丝怨碧,渐路入、仙坞迷津。肠漫回、隔花时见,背面楚腰身。
  此词是词人于清明节游西湖时悼念杭州亡妾之作。上片回忆他们在西湖初见时的情景。前六句描写西湖的旖旎风光。“千丝”三句写他沿着碧绿柳丝掩映的小路,走进她那好像仙乡一样的居处。“肠漫回”三句,写他隔着深密的花丛,时而看见意中人的背影,她那纤细袅娜的腰身是那样美,竟使得他情绪激动,荡气回肠。北宋大诗人苏轼的题画诗《续丽人行》云:“画工欲画无穷意,背立东风初破睡。若教回首却嫣然,阳城下蔡俱风靡……隔花临水一时见,只许腰肢背后看。”把唐代画家周昉的美人背面图以诗的语言描绘得活灵活现!吴梦窗化用了苏轼的诗句,仅以十二个字便摹写出花丛中美人的背面形象,并夸张地形容他隔花时见美人时荡气回肠的心情意态,同样画出了“无穷意”,足以引发读者美的联想和想象,比画人物的正面更有韵味。
  我们再看吴文英笔下的其他女性形象。《玉楼春》堪称刻画京都舞女的佳作:
  茸茸狸帽遮梅额。金蝉罗剪胡衫窄。乘肩争看小腰身,倦态强随闲鼓笛。
  问称家住城东陌。欲买千金应不惜。归来困顿殢春眠,犹梦婆娑斜趁拍。
  据周密《武林旧事》卷二“元夕”条载:“都城自旧岁孟冬驾回,则已有乘肩小女、鼓吹舞绾者数十队,以供贵邸豪家幕次之玩。而天街茶肆,渐已罗列灯球等求售,谓之灯市。”这首词就是写元宵节京城少女歌舞情景的。首句写她们戴着毛茸茸的狸皮帽,遮掩了额头上美丽的梅花妆。次句写她们穿着北地少数民族的紧身短服,这是用薄如蝉翼的金丝罗裁制成的。三句写她们立在大人肩上演出,灯市上的游人们都争看她们纤小的腰身。四句写她们已脸露倦态,却还勉强随着鼓笛歌舞。下片写她们回答游人的询问说:“咱们都住在城东街巷的勾栏瓦舍,谁要买咱们,可不要吝惜千金啊!”结拍两句,写小舞女在灯市散后归来,倦困难支,贪恋春睡。“殢”(tì),依恋。但在梦里,她们还按着歌曲节拍婆娑起舞。词人从舞女的妆饰写到她们的姿态,又写到她们的辛苦困倦,她们答话中透出的天真性情和内心愿望。收尾借梦境表现她们歌舞生涯的艰辛可怜,更是体贴入微。全篇笔笔紧扣着舞女的年龄、身份来描写,写得准确、生动,读来如见其人,如闻其声。词人又从对人物的描绘中表现出南宋京城灯市繁盛热闹的气氛。词评家对此诗刻画人物形象的艺术颇为赞赏。《古今词统》卷七评:“(末二句)身归魂未归。”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说:“‘狸帽’、‘胡衫’、‘乘肩’、‘趁拍’,皆当时舞女妆态,想见南都繁盛之一斑。后幅写舞女之堪怜,当鼓笛娱宾时,虽已难支倦困,归后梦犹趁拍,贫女之飘零身世,梦窗盖深悯之也。”刘永济《微睇室说词》赞云:“‘归来’二句体贴更细而深。在困顿春眠之中,犹梦‘婆娑趁拍’,舞女之可怜如此……但见一种怜惜之心而无丝毫轻蔑之感,作者之情绪虽未明言,而跃跃纸上矣。”指出吴文英是怀着满腔怜惜之情,体贴这些小舞女辛酸可怜的生存境遇,是很中肯的。吴文英以白描传神手法绘出的这幅京市舞女图,可与法国印象派大画家雷诺阿的芭蕾舞女图媲美,都是活灵活现、凄美感人的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