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第3期

第七讲 诗的意象(上)

作者:徐有富




  我们已经讲了什么是诗及诗的主题,下面我们将讨论诗的题材,在讨论过程中,不可避免地要以诗为例,而在诗歌作品中,诗的题材与诗的主题是密不可分的,因此我们打算从诗的题材与诗的主题相结合的角度来讨论诗的题材,这涉及到诗的意象、诗的情景与诗的意境,本讲先讨论一下诗的意象问题。
  
  一什么是诗的意象
  
  《周易•系辞上》已经从哲学的角度谈到了意与象的关系:“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这段话的意思是写的不能把说的都表达出来,说的不能把想说的都表达出来。圣人用象就可以把要说的意思都能表达出来。这段话中的“象”虽然指卦象,但是所论意与象的关系,显然具有普遍意义。
  东汉王充《论衡•乱龙篇》已使用了意象一词,梁代刘勰《文心雕龙•神思》篇则从文艺创作的角度谈到了意象这一术语。唐以后,运用意象来探讨诗学理论问题的代不乏人。如明末陆时雍的《唐诗镜》卷十指出:“树之可观者在花,人之可观者在面,诗之可观者,意象之间而已,要在精神满而色泽生。”这段话除讲了意象的作用外,还强调意象应当做到“精神满而色泽生”,“精神满”是对“意”的要求,“色泽生”是对“象”的要求。
  现代学者比较注意探讨意象的定义,朱光潜写过一篇题为《诗的意象与情趣》的文章,指出:“意象是个别事物在心中所印下的图影,概念是同类许多事物在理解中所见出的共同性。比如说‘树’字可以令人想到某一棵特别的树的形象,那就是树的意象,也可以令人想到一般叫做‘树’的植物,泛指而非特指,这就是树的意义或概念。”
  一些著名诗人也在自己的诗论中谈到了意象问题,如艾青《诗论•意象、象征、联想、想象及其他》说:“意象是具体化了的感觉。”他还用诗的形式对意象这一术语作了解释:
  意象:
  翻飞在花丛,在草间,
  在泥沙的浅黄的路上,
  在静寂而又炎热的阳光中……
  它是蝴蝶——
  当它终于被捉住,
  而拍动翅膀之后,
  真实的形体与璀璨的颜色,
  伏贴在雪白的纸上。
  艾青的这些论述告诉我们:意象是诗人感觉到并写入诗中的具体事物。台湾诗人余光中《论意象》一文也给意象下了一个定义:“意象(imagery)是构成诗的艺术之基本条件之一。我们似乎很难想像一首没有意象的诗,正如我们很难想像一首没有节奏的诗。所谓意象,即是诗人内在之意诉之于外在之象,读者再根据这外在之象还原为诗人的内在之意。”当代诗论家讨论诗的意象问题的论点,难以枚举,我们就不再转述了。
  人们在使用意象一词时,含义各不相同,为了避免自相矛盾,本文用“意象”指称那些被诗人情感化了的个别物质的形态与特征。它与形象的不同点在于形象主要用来指称“意象”中的“象”,运用范围也不局限于个别物质。它与意境的不同之点在于意境着眼于一首诗的整个画面与画面中所蕴藏着的主题思想,当然整个画面是由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构成的,那融入了诗人情感的单个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就是意象,而意象的总和就构成了诗的意境。例如辛弃疾的《清平乐•村居》:
  茅簷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在这首词中,诗人用不多的笔墨就为我们勾勒了低小的茅屋、长满青草的小溪,以及白发翁媪、大儿、中儿、小儿等一个个鲜活的景物与人物形象。在诗人看来这些景物和人物都是那么朴素、宁静、和谐,一个个人物都自得其乐,而这些恰恰体现了诗人的生活理想与生活情趣的一个方面,因而被他揽入诗中,所以上述景物与人物形象,也就成了意象。而这些意象又有机地组合在一起,共同形成了一个恬淡自足的诗的意境。而且,此诗的构思非常高明,大儿、中儿,都在正而八经地干活,惟独小儿在玩耍,似对立而实统一,从而洋溢出了农家生活的乐趣。
  
  二意象的类别
  
  意象的类别因分类的标准不同而不同,现从创作方法的角度,将意象分成比喻性意象、象征性意象与描述性意象。
  
  1. 比喻性意象
  比喻是我国诗歌最基本的表现方法之一,比喻的主要任务是使诗歌作品形象化,它的主要方法就是用形象生动的事物来形容形象不够生动的事物或没有形象可言的思想感情。在诗歌中,用作比喻的意象可称之为比喻性意象。
  比喻有明喻、隐喻之别。明喻要求被比成分与比喻成分都在诗中出现,并在两者之间加上如、似、若、像、仿佛一类表示比喻的词语。在明喻中,被比成分与比喻成分有某些相似之处,但两者不是等同关系。用作明喻的意象当然可以称为明喻性意象。如刘禹锡的《竹枝词》:
  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
  这两句诗采用对比的方法,表现了一位热恋中的少女,既为恋人炽热的爱情所陶醉,又担心他变心的复杂情感。红花的特点是灿烂一时,用来比喻小伙子那使她喜欢使她忧的爱情可谓恰如其分,而用长流水的意象来形容自己不变的爱情,以及对恋人的爱情可能变化的忧虑,也颇具新意。
  陈望道的《修辞学发凡》指出,明喻还有一种简略的方式,就是将此物与彼物之间用来表示比喻的“如同”“好像”之类的词省略掉,再将被比成分与比喻成分配成对偶、平行句法。如司空曙的《喜外弟卢纶见宿》:
  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
  明人谢榛《四溟诗话》卷一云:“韦苏州曰:‘窗里人将老,门前树已秋。’白乐天曰:‘树初黄叶日,人欲白头时。’司空曙曰:‘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三诗同一机杼,司空为优,善状目前之景,无限凄凉,见乎言表。”三诗都用树叶变黄来比喻人老。司空曙诗的水平之所以超过前人,是因为其意象的内涵比前人丰富,不仅写了树叶经秋变黄,而且还写了黄叶受到风雨的袭击,两句诗已不再是单纯的比喻关系,而是相互影响,共同创造了衰老的生命在秋夜风雨中飘摇的意境。
  其实,只要比喻成分与被比成分同时出现了,两者又非是与不是的关系,均可视为明喻而不在乎它们之间是否如陈望道所说要“配成对偶、排比等平行句法”。如李白的《金陵酒肆留别》:
  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显然“东流水”是明喻性意象,“别意”是被比成分,这个比喻用问句的形式出现,表达了“别意”比“东流水”还要长的意思。
  比喻中还有隐喻。陈望道《修辞学发凡》在分析明喻与隐喻的差别时说:“明喻的形式是‘甲如同乙’,隐喻的形式是‘甲就是乙’;明喻在形式上只是相类的关系,隐喻在形式上却是相合的关系。”换句话说,在隐喻中,被比成分与比喻成分之间不是相似关系而是等同关系。使用隐喻的目的是让读者以为诗人不是在打比方,以增强艺术效果。如《孔雀东南飞》中的:
  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
  意思是两个人的爱情要像磐石与蒲苇一样牢固与坚韧。再如宋人王观《卜算子•送鲍浩然之浙东》词的上片: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
  一般都用水比喻美人的眼睛,用山比喻美人的眉毛。此词反过来,用美人的眼波比喻浙东的水,用美人的眉峰比喻浙东的山,用美人眉眼盈盈处比喻浙东的山水之美,使人感到新颖生动。
  只要符合“甲就是乙”的关系,此物与彼物之间即使没有“是”与“不是”之类的词,也应当视为隐喻。如贺铸的《清玉案》:
  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作者用了三组意象淋漓尽致地表现了闲愁之多。
  陈望道《修辞学发凡》论比喻还有“借喻”一说,他解释道:“比隐喻更进一层的,便是借喻。借喻之中,正文和比喻之间的关系更其密切;这就全然不写正文,便把譬喻来作正文的代表了。”如《诗经•魏风•硕鼠》中的硕鼠即借喻性意象。但是将借喻性意象算作象征性意象更好一些,我们将在下文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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