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第3期

“文之佳恶吾自得之”与文责自负

作者:邬国平




  文学批评史上有些常被引用的名言,其含义并不因为被征引次数多一定就明白,可能依旧是疑晦不彰的,这并非是很少见的情况。“文之佳恶,吾自得之”即是一例。
  这句话最早见于曹植《与杨德祖书》,是丁廙(字敬礼)对曹植说的。以下引文根据李善注《文选》:
  
  世人著述,不能无病。仆尝好人讥弹其文,有不善应时改定。昔丁敬札尝作小文,使仆润饰之。仆自以才不过若人,辞不为也。敬礼谓仆:“卿何所疑难。文之佳恶,吾自得之,后世谁相知定吾文者邪?”吾尝叹此达言,以为美谈。
  曹植信里的这段话是说,文人从事写作难免会有病累,所以需要有雅量,容纳他人的讥弹,取其善而及时改正,这方才是文人的美德。他引用丁廙鼓励他“润饰”其文章的话,印证这一个道理。这段话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明确肯定作者应该以谦虚的态度征求别人的批评意见,使自己的作品精益求精。文人相轻,固不足取,但是决不能借口“相轻”而阻断正常有益的文学批评积极地开展。正因为如此,曹植、丁廙这种认识才难能可贵。后人肯定曹植、丁廙的话可以为“护短”者之鉴。如元刘埙说:曹、丁二氏所云都是“名言”,“世之露才扬己、强辩护短者宜味之。夫文章是非无有定极,人言果当,何吝更改正,不失为己益也。”(《隐居通议》卷一八“曹子建论文”条,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有的人说法不同,大意还是与刘埙所言相通的,如颜之推说:“江南文制,欲人弹射,知有病累,随即改之,陈王得之于丁廙也。山东风俗,不通击难。吾初入邺,遂尝以此忤人,至今为悔。汝曹必无轻议也。”(颜之推著、王利器集解《颜氏家训集解》卷四《文章第九》,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颜之推虽然是从训示子孙不要轻议他人文章,免遭对方嫉恨的角度谈问题,但是他对曹植、丁廙欢迎他人批评的诚恳态度和旷达襟怀毫无疑问是赞赏、敬佩的。于是随着曹植这封信的流传,丁廙“文之佳恶,吾自得之”之说也广为人们所知,常常为后来讨论如何对待别人批评的态度这一类文章所引用。人们有时只引其中“后世谁相知定吾文者”半句,省略“文之佳恶,吾自得之”,其实语省意全,完整的意思仍然隐含在这种引用的形式中。
  然而,丁廙此话究竟该如何理解?后人的解说颇有不同,存在疑问。
  谈到这个问题,首先会牵涉到这段话里的一处异文。《文选》李善注本“佳恶”,裴松之注《三国志•魏志•曹植传》所引作“佳丽”,《文选》五臣注本也作“佳丽”。后人引用,有认同裴注和五臣注而时作“佳丽”者,此可以何悼为代表,《义门读书记》曰:
  
  《陈思王植》:“于是以罪诛修,植益不自安。”注采《曲略》“文之佳丽,吾自得之,后世谁相知定吾文者耶?”按:自得佳丽,则受弹者之益传之后世,但以佳丽见称,亦谁知因改定而佳丽乎?今人多误会。“佳丽”,《文选》作“佳恶”,亦未为大远本意,不解读者何缘愦愦也。(卷二六《三国志•魏志》)
  
  “敬礼谓仆”至“后世谁相知定吾文者邪”,言吾自得润饰之益,后世读者孰知吾文乃赖改定耶?今人多因“相”字误会,失本意矣。“改定”,犹言改正,“定”亦改也。……如今人解,则与‘卿何所疑难’句意不相贯属。(卷四九《文选》杂文)
  何焯持“佳丽”之说,认为丁廙这句话的意思是:自己的文章因得到曹植修改而愈佳,自己从中受益,后世读者不会有谁知道我的文章是因曹植修改而增色的事实。他又认为李善注《文选》作“佳恶”,“亦未为大远本意”,意谓对“佳恶”一词亦当作与“佳丽”相近的意思予以理解。
  这样的理解是否符合丁廙原意?这需要联系曹植引用丁廙的话想说明什么问题来进行考察,引语的意思应当与曹植当时的表达逻辑相一致。曹植写这封《与杨德祖书》,是因为他给杨修送去了自己“少小所著辞赋一通”,请杨修予以批评、修改,信是表达这种心情的。杨修复信云“猥受顾赐,教使刊定”(《答临菑侯书》),可为此说之证明。曹植与杨修的关系虽然密切,但是二人毕竟尊卑有别,由杨修润饰曹植的文章未必是一件方便的事情,对此杨修肯定会有顾虑。曹植考虑到杨修未必肯允承润饰自己文章的嘱托,于是在信里发表议论,说任何人的文章皆难免有病累,需要他人批评才得以消除瑕疵而臻完善。他讲这些话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打消杨修的顾虑。为了加强说服力,曹植在信里回忆从前丁廙鼓励自己修改他文章的往事。曹植说,“仆自以才不过若人,辞不为也”,这是担心自己“才不过若人”不但无法使丁廙的文章增色,反而可能把文章改坏。丁廙则用“后世谁相知”云云对曹植进行鼓励。这就是丁廙讲这番话的具体语境。如果依照何焯的理解,丁廙对曹植无异乎说:你不用担心后人会知道是经过你的修改我的文章才如此出色。如此语气、含义怎么与曹植惟恐自己将丁廙的文章改坏的顾虑相吻合?不仅如此,其口吻还大有掠人之美而不惭之嫌,也根本谈不上是什么“达言”。明人胡直《答谢高泉书》云:“某尝观曹陈思称丁敬礼好人讥弹其文,应时改窜,曰‘后世谁相知定吾文者’,称引以为‘达言’。某窃笑而鄙之。夫君子进德修业,咸不讳于三益,而况文辞小艺?倘获大匠绳削而约正之,其又何讳于后世之相知定吾文者耶!”(《衡庐精舍藏稿》卷二十,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这样的批评虽然是对丁廙、曹植原意的曲解,但是事出有因。由此可知,像何焯这样的理解早已出现,而这种理解为曲解留下了罅隙。所以,我认为这句话中用“佳丽”一词是不妥的,何焯的解说与丁廙讲话的具体语境不谐,与曹植此信的行文逻辑也不相契。
  李善注《文选》作“佳恶”,情况便自不同。丁廙话的表面意思是:“文章好还是坏,全由我自己承担美名或恶声,后世谁会知道是哪位改定了我的文章。”实际上丁廙使用“佳恶”一词是突出“恶”字,意思是说,即使文章被你改坏了也无妨,后果全由我自己来承担,后人谁也不会知道是你把文章改坏的,所以完全不必顾虑。丁廙“文之佳恶,吾自得之”一语,与今人所说“文责自负”的意思颇为接近,“文责自负”的意思也是着眼于出问题,强调责任的归属。丁廙言下之意,正是鼓励曹植大胆修改自己的作品,不用担心改不好文章带来的后果,以此打消曹植的顾虑。丁廙从不怕自己的文章被改坏的角度鼓励曹植,襟怀开阔,态度放达,与曹植称其语为“达言”适相吻合。所以,“佳恶”一词出现在这封信里与文义是相适应的,它的实际意思偏重于“恶”(意思是差、劣)。可以说,此处“佳恶”是一个以“恶”为词干的偏义复词。《四库全书考证》卷六八《佩文韵府》上:“难韵‘疑难’注:‘文之佳恶,吾自得之。’刊本‘恶’讹‘丽’,据《文选》改。”认为应该根据李善注《文选》作“佳恶”,“丽”为讹文。由上述理由,我认为这意见是可以遵信的。
  从现有材料来看,最早引用曹植信里提到的丁廙话是南齐永明年间王俭。《南史•任昉传》载:
  
  永明初,卫将军王俭领丹阳尹,复引(任昉)为主簿。俭每见其文,必三复殷勤,以为当时无辈,曰:“咱傅季友以来,始复见于任子。若孔门是用,其入室升堂。”于是令昉作一文,及见,曰:“正得吾腹中之欲。”乃出自作文,令昉点正,昉因定数字。俭拊几叹曰:“后世谁知子定吾文!”其见知如此。
  洪迈《容斋续笔》卷十三“曹子建论文”条并引曹植《与杨德祖书》和《南史•任昉传》中王俭的话,认为王俭“后世谁知子定吾文”正是借用了丁廙“后世谁相知定吾文”的话,所谓“正用此语”是也(洪迈《容斋随笔》,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从这两句话的相似情况来看,洪迈的判断完全可信。然而,丁廙讲这句话与王俭使用这句话的意思并不相同。从《任昉传》所载看,王俭请任昉修改自己的文章,任昉“点定数字”,王俭看了很满意,于是说“后世谁知定吾文者”。王俭觉得,自己的文章经由任昉润饰而十分出色,可是将来的读者只知道文章是我王俭写的,不会知道是经过了任昉修改才如此优秀,因而为任昉的名字无法在被他修改过的文章中得到反映而感到惋惜。他通过这样的一种表达方式,主要高度称赞任昉出类拔萃的才华,也对他帮助修改自己的文章表示谢忱。尽管上述引文中没有出现“文之佳恶,吾自得之”,但它们显然隐含在“后世谁知子定吾文”一语的前提中。从《南史》这段记载的具体语境体会王俭的话,他此处暗用“佳恶”一词,实际上是偏重“佳”字,所以仍然是偏义复词,不过与丁廙的用法恰好相反。所以很显然,王俭虽然借用了丁廙的表述,但又改变了丁廙原话的意思,以适合他用此语的具体语境的需要。
  朱彝尊《小方壶存稿序》:“丁敬礼有云:‘文之佳恶,吾自得之,后世谁相知定吾文者。’杜子美亦云:‘论文笑自知。’又云:‘得失寸心知。’晋贤(汪森字)既得之于心,审择焉足以自信,斯可信于天下也夫。”他以“自知”、“寸心知”释“吾自得之”,这并不符合丁廙原意,然朱彝尊在文中只是一种借用,其本意并不在于对丁廙原话进行诠释。此可以不论。朱鹤龄《与吴汉槎书》:“惟冀乙夜余闲,直言评隲。昔曹子桓云:‘文之佳恶,吾自知之,后世谁能定吾文者耶?’陈伯玉则念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至于怆然泪下。鄙人之文,若得尊兄论定,庶可免于不见来者之憾也。”(《愚庵小集》卷十,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据康熙刻本影印。)朱氏引文有很多错误,一是将丁廙的话置于曹丕名下,二是将“得”易为“知”,三是将“谁相知”易为“谁能”。经过这些修改之后,丁廙的话被朱鹤龄用来表示,不相信后人有能力修改自己的文章、著作,他借此力请好友吴兆骞(汉槎)替自己的著述写序评隲。这些虽然都改变了丁廙“文之佳恶,吾自得之”一语的原意,却由此可见该说法对后人深远的影响。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