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年第5期

我与清人日记研究

作者:孔祥吉




  转眼之间,从事清史研究与教学已经三十多年了。常有人问,哪种类型的史料你最喜欢阅读?我答曰:日记。要认识一个历史人物,最简洁的办法,莫过于细读其日记。日记是记载作者见闻以及感悟的文字。日记仿佛是一扇心灵的窗户,一旦这扇窗户被打开,一切便都呈现在眼前了。许多历史人物内心活动,并不见诸奏章尺牍,或文书档案,而只有在日记中才能看到他们内心深处的东西。而且,就其体裁而言,大多数日记都类似散文。好的日记读起来朗朗上口,津津有味,令人爱不释手,读罢常使人浮想联翩,能给人以不少启迪。
  
  清人日记的两个鲜明特点
  
  清人日记存世者,数量非常多,内容也要比过去任何一个朝代都更加丰富多彩,形成了两个鲜明的特点。
  其一,清代满汉矛盾特别突出,记载满汉之间的矛盾与争斗,成了清人日记的一个主要内容。不少日记带有强烈的民族主义色彩,尤其是清军入关伊始,满人政权刚刚建立的时候。
  王秀楚的《扬州十日记》可称为这方面日记的代表作。它记载从顺治二年夏四月十四日,督镇史可法“从白洋河失守,踉跄奔扬州,坚闭城以御敌”(王秀楚:《扬州十日记》(清抄本),四库禁毁书丛刊编委会:《四库禁毁书丛刊》,北京出版社影印,史部72,第190~197页。)写起,逐日记载了清军攻克扬州前后的所见所闻,细节逼真,读后令人毛骨悚然。
  十日之间,作者身处危城之中,全家八口,仅存三人,全城一片血腥,“行过一沟一池,堆尸贮积,手足相枕,血入水碧赭,化为五色,塘为之平。”数不清的扬州百姓身首异处,读后使人不寒而栗,痛恨之情,油然而生。
  然而,坊间却流传有《(扬州十日记)证讹》等文,怀疑此日记系伪造的。以余观之,此日记当系真作,其原因如下:
  首先,开始时作者并未显示对清军之不良印象与恐惧,相反,对史可法所部入城后骚扰敲诈,不胜其烦。其文称:
  予宅寓二卒,左右舍亦然,践踏无所不至,供给日费钱千馀。不继,不得已共谋为主者觞,予更谬为恭敬,酬好渐洽;主者喜,诫卒稍远去。主者喜音律,善琵琶,思得名妓以娱军暇;是夕,邀予饮,满拟纵欢,忽督镇以寸纸至,主者览之色变,遽登城,予众亦散去。(同上)
  在大敌当前,清兵已临城下的万分危急时刻,史可法所率明军还要纵欢取乐,吹拉弹唱,而且要名妓作陪。该日记揭示了明末军纪之极端腐败,正是明朝亡国的首要原因,说明了作者不存偏见、无所袒护的客观立场。
  其次,作者在日记中并非只是描述清军暴行,对于明末扬州地方之不良习气,以及民族败类之丑恶行为,多有揭示。如果非身历其境者,很难描绘出这样一幅图画来。如四月二十五日日记写一扬州女子,讨好清军时谓:
  三衣匠一中年妇人制衣。妇扬人,浓抹丽妆,鲜衣华饰,指挥言笑,欣然有得色;每遇好物,即向卒乞取,曲尽媚态,不以为耻。予恨不能夺卒之刀,断此淫孽。(同上)
  再次,日记在一定程度上还暴露了作者本人的丑陋人格。如写清军大举进入扬州之前,城内便有人组织欢迎。作者称:
  忽叩门声急,则邻人相约共迎王师,设案焚香,示不敢抗,予虽知事不济,然不能拂众议,姑应曰唯唯。於是改易服色,引领而待,良久不至。予复至后窗窥城上,则队伍稍趺,或行或止;俄见有拥妇女杂行,阚其服色皆扬俗,予始大骇。(同上)
  可见,在国破家亡的危难时刻,作者活动的出发点,只是为了苟活,别无他求,其麻木不仁,不辨是非有若是者。像这样没有丝毫民族自尊,国家尊严感的人,是不可能伪造日记的。因此,认为《扬州十日记》是伪书的观点是站不住脚的。
  到了清代后期,满汉之间日渐融合。但是,在清代官员的日记中,仍然有一些关于满汉矛盾的言论。如赵烈文在同治六年六月二十日的日记中,记载了一段与两江总督曾国藩的谈话,颇含深意。其文曰:
  初鼓后,涤师来畅谈,言得京中来人所说云:“都门气象甚恶,明火执仗之案时出,而市肆乞丐成群,甚至妇女亦裸身无祷,民穷财尽,恐有异变,奈何?”余日:“天下治安一统久矣,势必驯至分剖,然主威素重,风气未开,若非抽心一烂,则土崩瓦解之局不成。以烈度之,异日之祸,必先根本颠仆,而后方州无主,人自为政,殆不出五十年矣。”师蹙额良久,曰:“然则当南迁乎?”余云:“恐遂陆沉,未必能效晋宋也。”师曰:“本朝君德正,或不至此?”余曰:“君德正矣,而国势之隆,食报不为不厚。国初创业太易,诛戮太重,所以有天下者太巧,天道难知,善恶不相掩,后君之德泽,未足恃也。”(赵烈文:《能静居日记》,《续修四库全书》562,史部传记类,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398页。)
  赵烈文的这番话大胆指责清朝初年“诛戮太重,所以有天下者太巧”,因而激起了汉族的反抗。这些言论与《扬州十日记》颇有异曲同工之妙。赵烈文甚至还预言,清王朝不出五十年将会寿终正寝。赵氏能把这样“无父无君”的文字记述下来,真可谓有胆有识,也反映出他同曾国藩之间互相信任、无话不谈的亲密关系。人们常说,日记就像一面镜子,它可以折射出作者的心灵,可以反映出作者的内心深处隐藏最深的机密。《能静居日记》堪称是这方面的代表作。
  其二,在清代二百六十多年漫长岁月里,统治者为了加强统治,屡次兴起文字狱,以至于使许多文人动起笔来心有余悸。不少文人写日记,再三斟酌,翼翼小心,使清人日记内容受到很大扭曲。
  日记主要是写给自己看的,用不着藏着掖着,遮遮掩掩,但也有例外的时候。每当政治不清明,专制制度横行之时,喜欢写日记的文人就要厄运临头了。
  最典型的就是戴名世案子了。戴名世,字田有,安徽桐城人。他满腹经纶,喜欢舞文弄墨。此君也有写日记的嗜好。我读过他所写的《乙亥北行日记》,记述康熙三十四年六月初九日由南京出发,七月初二日到达北京的旅途经历。文字简练,清新细腻,把沿途的名山大川及所见所闻,一一叙来,如数家珍,堪称清人日记的珍品。戴氏记述是年四月初九日渡长江后,“甫行数里,见四野禾油油然,老幼男女,俱耘于田间。盖江北之俗,妇女亦耕田力作;以视西北男子游惰不事生产者,其俗洵美矣。偶舍骑步行,过一农家,其丈夫方担粪灌园,而妇人汲井且浣衣;间有豆棚瓜架,又有树数株郁郁然,儿女啼笑,鸡鸣犬吠。余顾而慕之,以为此家之中,有万物所得之意。自恨不如远甚也。”(邓进深选注:《历代名人日记选》,花城出版社,1984年版,第317页)
  在戴名世笔下,把长江北岸农村的自然景象写得轻松自如,活龙活现。戴氏日记清朴自然,纪事真实,毫无矫饰。不想数年之后,这位文采飞扬的翰林院的编修,却因有御史弹劾其《南山集》中用了明永历年号,被康熙皇帝以大逆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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