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年第5期

一点苦难一点光荣

作者:王新华




  我原是陕北老插,1969年到延安府河庄坪乡红庄村插队。在黄土高原上生(居住)的久了,土攻了心入了血,注定要带一辈子土气。
  其实咱们都明白,插队只是革命洪流中的一小截波涛而已。时日长了,除了老插之外,没多少人对此有兴趣。现如今那些从灵到体已经换成钱和性的年轻人,哪有功夫跟插队费劲。插队是老插唱给自己和老乡的歌。我们坐在黄土峁子上,说了又唱,唱了又说,这歌声飘飘,出了心窝窝,弥漫在荒山蓝天之间,时间长河之上。
  虽然漂泊海外,可我几乎每年都回北京。这二年从国家到个人,都鸟枪换炮。老插聚会,大家驱车而来,大院里停了一片私家车,代替以往那一溜自行车。饭馆里拼了桌子,摆上酒瓶,放下烟雾,于是,黄土地辛艰的往事,化作清美的甘露,滴着心尖,润到肺。没有惊天动地的伟绩,没有轰轰烈烈事业,讲得热火朝天的,都是陕北平常的事情。三十年了,我们庄的情况改变不大,很多人还没见过火车。要是今天的官儿们、知识人还记着中国仍然有许多农民非常穷困,老百姓的希望就大了。
  
  吃在陕北
  
  受苦(干农活儿)汉一辈子是简单的,吃是头等大事。若老天有情年成好,喝上瓶烧酒,热辣辣地流过食道,人生就一满(彻底)灿烂了;抽上口自家种的新小烟,打个大喷嚏,呛出泪,神经当下就轻松了。
  插队第一年,吃就是大问题。政府一个月配给知青45斤粮食,多是玉米面。没菜,我们向生产队借一桩(粗毛织口袋)洋芋煮了放盐。收工回来,大家懒散地倚坐在门槛炕沿缓着(休息),呆望着柔软的火舔着锅沿,没话。锅里煮洋芋的声音清晰而有节奏。没油。门背后墙上有个木橛,用麻绳吊着一块汉白玉,半个小碗大,上半截落满了土。洋芋煮烂了,做饭的用铁勺在坚硬的汉白玉上咯吱吱刮下点碎渣,接在碗中,小心倒在锅里。于是乎洋芋汤上泛起几圈油花。抱着海碗,吸溜一口,几个圈圈入了胃,真香啊!那木橛上吊的原来是圪蛋老绵羊油。冷天,羊油硬如玉石。从冬天到春天,那就是我们的油水。节省着用吧,时日还长。天长日久有时尽,终于汉白玉刮完了,只剩下木橛吊着无绝期之恨。洋芋煮烂了,做饭的拿着勺子,习惯地回头望望墙上的木橛。若是今天给你刮点老绵羊油尝尝,肯定让你觉得醍醐灌顶般膻腥灌脑,像一头栽在羊圈里。
  早上,天麻麻亮,受苦汉影影晃晃地上山了。山里苦重,干了一老气才见老高(太阳)探出个嫩脸蛋蛋。露水打湿鞋裤。晚上,天麻麻黑,受苦汉才影影晃晃,当啷着头下了山。听见庄里婆姨们死声:“受苦的回来了”(“死声”义同喊、吼叫),挣了一毛三分钱。饿得万恶(非常),累得恓惶。要是有一回能油油地吃下一顿,安安地睡上两天,共产主义那就实现了。老天爷,你怎么就不叫共产主义实现个一半天呢?那时我们才十七八岁,正在长身体,就该在教室里生着。可我们没这等福。我那时身高186公分,50多公斤,胳膊腿像几截棍棍。一个月45斤粮食怎么够吃,连女生一顿也能招呼九两一斤的。我天天都饿,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卷陕北的小烟猛抽几口,顶住饥饿。
  记得开春之后的一天,暖气回升,阳洼上几棵梨树开花了,背崖上还吊着几丈长的冰凌。时节紧,抢种庄稼。受苦汉每日清早就扛着老镢头上山掏地。苦重,早上的粘饭(稠米粥,读ran)顶不到晌午。知青的午饭常是玉米饼子,按量做的,我总是吃不饱。那天老乡大高坐在我身旁。手上拿着一个大糠饼子。那东西,黑褐色,快有我的玉米饼子两个那么大。我灵机一动,要和大高换午饭。他看看我,疑惑地说:“这你怕不能行吧?”我说能行,伸手就把那糠饼子拿过来了。陕北老乡非常憨厚,大高不说话,只是望着我吃糠饼子。那是糠掺了麸子和野菜蒸的饼子。拿在手上,沉甸甸的。我端着水,慢慢地吃。糠菜饼子可真难吃,酸涩。起初不会咽,顶在嗓子眼不下去。嚼久了咽,还是刮得嗓子生痛。不管怎么样,肚子塞实了。第二天中午,我又换大高的糠饼子吃,他笑笑问我:“夜黑地把屎了没?”我直当他耍笑我,没理他,专心地吃糠饼子。其实我昨天真没大便,肚子发胀,没当回事。到了后半晌,肚子越发胀。收工回去,晚饭也没吃多少。大家猜疑是糠吃坏了,可我寻思,庄里有多少老乡吃糠,没见有什么不妥,等阵子方便一下即可,只是肚子胀得难受,有酸嗝反上来,不如到外面走走。
  我走出窑洞,细腿支着胀圆的肚子瞎转悠。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庄里的孩子个个细胳膊细腿,挺着很大的肚子。这样奇特体形的儿童以前只是在张乐平画的《三毛流浪记》中见过。我转来转去,终于转出了感觉,接着是一场苦罪:感到肚子下坠,肠子被揪扯,脑上淌下汗,脊背上也湿了。挣扎中我不断嘱咐自己,别再吃糠了。忽然就想起我见过同样的场面。有一天早上我和米如怀大叔走过曹家大院,见一个中年妇女牵着个六七岁的孩子。孩子蹲着,脸上的表情非常痛苦,嘴角抖动着,额头也沁出汗。一双枯瘦的小手紧紧地抓着妈妈的胳膊,像是万一松手,就会坠落万丈深渊。见我注意他们,母亲菜色的脸上显出尴尬。
  “咋价了?”我问米如怀。
  “把屎。”
  “娃娃是不是病了?”
  “吃糠了。”
  “小娃娃受这么大的罪,别再给他吃糠了。”
  “再你吃甚了?”(那你说吃什么)一句话顶得我张张嘴。
  “糠,捏成个佛佛,也难咽下。白面,捏成个驴球,也香。人人解下(明白)”。
  不知过了多久,斗争终于结束。我出来,腿脚麻得如针扎,脑袋也晕,就站在那里等血脉疏通。从小课本就告诉我们:旧社会农民吃糠咽菜。而今我站在这儿才算明白吃糠咽菜的苦。再想到三分之二的人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连我们吃糠农民都不如,就感到要肩负解救这么多人的重任,我这种人是根本球事(没用)。
  第二天在山上,米如怀把大高训了一顿:“你则(助词)再不能给他们换吃糠。你解下,北京娃娃肠胃当根就和我们不一样。受苦汉胃肠生下就装糠,本质上两岔着……”我第一次听说人和人不仅有贫富、贵贱、气质、外表之差,内部肠胃也不相同。
  风吹日晒大雨淋,世上苦不过受苦人。米如怀大叔说毛老人家在陕北那阵子光景强,风调雨顺,家家有几石小米一瓮酸菜。延安今不如昔,越来越倒塌。他问我们,你们知识青年,讲讲,共产主义是咋相,能吃白馍大肉?
  初夏的一天,收工回来天刚麻麻黑。我们几个走进庄,见一个人影晃晃而来,到了跟前向我扑通跪到,趴下就磕头。我慌忙把他扶起来,竟然是队长贾长高。他擦擦额头,请我明天早上去他家帮忙写簿子;又给知青里最壮的阿四磕了一个头,请他帮忙抬寿材;言语之间并无伤切。我们后来才知道,陕北人命贱苦重,过60岁而终,了却人间无尽艰辛,就是喜事。
  第二天,艳阳高照,全队都停工帮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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