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年第3期

普通读者

作者:止 庵




  前些天逛书展,我对同行的朋友说,如今出版繁荣,真非昔日可比,假若一位家长去到一家较大的书店,譬如北京的三联、万圣,大约能挑选出适合自家孩子一生阅读的书。这话只说到一半,接下来该说我本人可没赶上这样的好事儿。并不是缺乏关爱,“文革”乍起,红卫兵抄走我家藏书,母亲还偷偷为我藏起几本,现在记得的有《十万个为什么》《洋葱头历险记》《马列耶夫在学校和家里》《瓦肖克和他的同学们》《盖达尔选集》《古丽雅的道路》《卓娅和舒拉的故事》《青年近卫军》等。然而光这些不够我读的,再说后来想读点别的,母亲可就没办法了。
  我的整个少年和青年时代,都处于对书的饥渴之中。只好找到什么读什么,而更多时候则什么也找不到。一个人的不同时期有不同的适合他的读物,在我却前后颠倒。上初中时我已经看过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演员自我修养》和《演员创造角色》,可是直到十九岁才读《鲁滨孙漂流记》,二十三岁才读《巨人传》。至于该读而不曾读的书就太多了。但又看了不知多少毫无价值的东西,五六十年代的中国小说,还有翻译过来的苏联小说,十之八九我都看过,不啻白白浪费时间。有朋友很重视“童年记忆”,对自己早先看过的书或电影念念不忘,一进碟店就找什么《地道战》《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之类,对此我不以为然。
  当年好书难得,偶尔到手,一读再读。譬如《水浒》我就读过二十几遍。书中一百零八将的星宿、绰号,都能背诵;哪位好汉在哪一回登场,谁引出他,他又引出谁,也记得清楚。父亲赋闲在家,以教我们兄弟姐妹写作为娱,常常提及《水浒》,讲的却是别的一些东西。他以误入白虎堂、火烧草料场和杀阎婆惜这几段为例,分析小说的情节;讲到手法和语言时,火烧草料场中“火盆”、“絮被”、“花枪”等关键细节,以及“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那雪下得正紧”之类句子,都被一再提起。后来我读金圣叹批《水浒》,处处都有心得,父亲当初所讲与此好有一比。父亲分析唐诗同样详尽,举凡炼字炼句之处,都要我们认真揣摩。此系承袭古人诗话、词话的传统,这类书父亲素所爱读,我自己以后也很喜欢。
  我一生的阅读习惯,大概就此养成:总是认认真真地把一本书读完,不肯“匆匆一过”,或“未能终卷”。或者说哪儿有那么多工夫呢。岂不知“十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而且“在林”、“在手”,事先原本有所属意,精心挑中的就是最好的那一只,其余无妨留在林子里,将来有空再说,有的压根儿不必捉在手上。我读书纯粹出于一己爱好,很多书我未曾寓目,特别是那些喧嚣一时,继而烟消云散的书,自忖不读它们并无什么损失。
  伍尔夫说:“显而易见,书是分门别类的——小说,传记,诗歌等等——我们应该有所区别,从每一类别中选取该类别能够给予我们的好东西。然而很少有人问书到底能为我们提供些什么。通常情况下,我们总是以一种模糊和零散的心绪拿起一本书进行阅读,想到的是小说的描写是否逼真,诗歌的情感是否真实,传记的内容是否一味摆好,历史记载是否强化了我们的偏见,等等。如果我们在阅读时能够摆脱这些先入之成见,那么就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不要去指使作者,而要进入作者的世界;尽量成为作者的伙伴和参谋。如果你一开始就退缩一旁,你是你,我是我;或者品头论足,说三道四,你肯定无法从阅读中获得尽可能多的价值。相反,如果你能尽量地敞开心扉,从最初部分开始,那些词语及其隐含之意就会把你带入人类的另一个奇异洞天。深入这个洞天,了解这个洞天,接下来你就会发现作者正在给予或试图给予你的东西是非常明确的、非常实在的”(《我们应该怎样读书?》)。在我看来,这与金批《水浒》,诗话、词话,以及父亲当年讲的正是一致。可以说,金圣叹首先是个好读者,诗话、词话那些作者也是好读者,父亲也是好读者,而我自己同样想做这样一个好读者。
  伍尔夫所说摆脱成见,实为读书的前提,否则看得再多,也毫无用处。一卷在手,我们所面对的不只是这本书,还有关于它的各种说法,诸如评价、解释之类,这些东西挡在眼前,可能使人难以得窥真相。前几天朋友聚会,聊起张爱玲的小说《色,戒》,看法不同本不足奇,否定者却举某某名家称不能卒读为证,又说大家都觉得不好;另一位则讲张爱玲的问题在于是非观。我想别人的说法只能作为参考,不能据以立论;而立论的前提必须是公理。因此要以是非观来批评张爱玲,必须先确定是非观足以构成评价一个作家的标准,否则这一批评就不成立。此中即有读书之道。我曾说,不轻易接受别人的前提,也不轻易给别人规定前提。轻易接受前提的,往往认为别人也该接受这一前提;轻易规定前提的,他的前提原本就是从别处领来的,说来两者并无区别。读书多年,无非就是这点心得。《远书》所收我给朋友的信中,谈论最多的正是此事。
  对我来说,读书如此,把读书所得写下来同样如此。其问只有两点差别:第一,读书所得容与他人看法相似,写下来却要有点一己之见;第二,文章自应讲究写法,至少也要做到文从字顺。是以读得多,写得少,在所难免。有些书平生最爱,所受影响亦巨,譬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无拘长短我都读过,有的不止一遍,迄今却未写过任何文章,因为我想的尚不周全。又如卡夫卡,想法倒是够写一篇文章了,可要动笔的话,还得找时间把他的作品再读一遍。再如去年有人约我谈谈《呼啸山庄》,这是个好题目,又正可藉此重读该书,但也迟迟不能动笔,因为看过相关评论,感到要想说出新意并非易事。笔记已写了两万多字,估计成文也不过三五千字罢。与那些通常称作“书评”的短文比起来,我自己觉得所著《樗下读庄》《老子演义》用心可能多些,所得可能也多些。《庄子》和《老子》皆为经典,一两千年来注疏无数,但未必就把话都说尽了,也还由得我们开口。且各举一例。
  《庄子·养生主》有“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一节,其中“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二句,郭象《庄子注》云:“忘善恶而居中,任万物之自为,闷然与至当为一,故刑名远己而全理在身也。”以后注家多从此说,譬如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即云:“做世俗上的人所认为的‘善’事不要有求名之心,做世俗上的人所认为的‘恶’事不要遭到刑戮之害。”然而遍观全书,作者何尝有“为善”、“为恶”之意,而且小心计算分寸,无些子境界。在我看来,还以成玄英《庄子疏》所言成理:“夫有为俗学,抑乃多徒,要切而言,莫先善恶。故为善也无不近乎名誉,为恶也无不邻乎刑戮。是知俗智俗学,未足以救前知,适有疲役心灵,更增危殆。”也就是说,两个“无”字作“无不”解。我的解说即基于此:“‘吾生也有涯’是人生实实在在的一个前提,本身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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