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年第3期

钱穆论陈寅恪:一场并未公开的学术论争

作者:项念东




  20世纪的中国学术史上不乏学术论争,同行之间尤然。而所有本于学术探讨的论争,无论激切还是温和,自然都会有益于学术的发展,值得后人重视。但有些隐而未发的学术争论却不易为人所关注。从学术史的角度看,梳理这些隐藏的、从未公开化的论争史料,对于深入研究潜在论争双方的学术思想以及一个时期学术的发展路线,显然是有价值的。本文要谈的,即是陈寅恪(1890~1969)与钱穆(1895~1990)这两位史学大师之间的一场从未公开的学术争论。
  
  一、《师友杂忆》对“陈寅恪学术”的回避
  
  钱穆以平实而雅洁的文笔追述其七十年间的师友往事,留下了一册兼有文章意趣和史学价值的《师友杂忆》,且明白告诉世人“苟以研寻中国现代社会史之目光视之,亦未尝不足添一客观之旁证”(《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第44页,三联书店1998年版。以下简称《杂忆》)。实际上,钱穆著此书虽系追忆师友杂事,但多有月旦当日学界人物之举,如对汤锡予、蒙文通学术的推重,对张荫麟、雷海宗等的好评,对胡适、傅斯年的不无微辞,对熊十力的批评等。因此,从某种程度上说,这部《师友杂忆》亦可视为20世纪前中叶学术史的缩影。
  然而,《杂忆》一书虽记述钱穆与陈寅恪交往诸多片断(计有七八次之多,时间自20世纪30年代初至40年代末),但多为日常生活中之一般人情往来,如双方结交缘由、北大任教时双方任课情况、抗战中之相遇相交,以及建国前夕钱就何去何从问题访陈未果等,但真正语及陈寅恪学术的文字却很少。间接相关的,只有1944年钱穆在陈寅恪因目疾至成都休养期间因病未能与之作一学术交流而引以为憾的一段记述:
  余初撰《神会》一文时,陈寅恪亦因目疾偕其夫人迁来成都休养,余虽常与晤面,但因两人俱在病中,亦未克与之讨论及此。迄今以为憾。(《杂忆》。第254页)
  关于《坛经》作者问题的争论曾是30年代学界的一桩公案。1944年冬,钱穆撰《神会与坛经》一长文,批驳胡适“神会是《坛经》作者”之说。而陈寅恪早年即以精研佛教典籍而闻名学界,1932年更发表《禅宗六祖传法偈之分析》一文,跳出版本文献考证之争,由偈文的文学修辞一针见血地指出,所谓新禅宗(唐世曹溪顿派)不仅“教义宗风溯源于先代,即文词故实亦莫不掇拾前修之余绪,而此半通不通之偈文,是其一例也”(陈寅恪:《禅宗六祖传法偈之分析》,《金明馆丛稿二编》,第191页,三联书店2001年版)。有具如此知识背景的近邻却未能与其一谈,难怪钱穆要说“迄今以为憾”。虽说二者讨论《坛经》问题的视角、思考的成果并不相同,但既以未能倾谈为憾,则钱穆实也表示出对陈寅恪此一方面的成就的赞赏。不过除此之外,再见不到钱穆评断陈寅恪学术的文字。如前所述,《杂忆》一书对当日学人之学术多有评述,却独独未着笔当时交往尚多且名誉一时的陈寅恪之学术,这其中似乎有些缘故。
  当然,钱穆在书中倒是两次提及陈寅恪对自己的学术赞誉:一是陈寅恪对钱穆《先秦诸子系年》的好评。钱陈之交,始于1931年夏,源自与钱穆同赴北大任教的汤用彤的绍介(《杂忆》,第180页)。然而,在陈、钱二人未正式结识之前,已先有过一次文字之交。1930年秋,时年36岁的钱穆因顾颉刚之荐入北平燕京大学任教。该年冬,历时七年之久的《先秦诸子系年》成稿。适值清华大学编“清华丛书”,顾颉刚介绍钱穆此书参于审查。后虽未获通过,但当时参予审查的陈寅恪却对此书大有好感:
  列席审查者三人,一芝生,主张此书当改变体裁便人阅读。一陈寅恪,私告人,自王静安后未见此等著作矣。闻者乃以告余。(《杂忆》,第160页)
  王国维乃近世学人中极受陈寅恪推赞之人。认为钱穆《系年》可追步王静安,陈寅恪此一评价不可谓不高。实际上,除《杂忆》所载这一情节外,30年代的陈寅恪曾在多种场合表示对《系年》一书的称道。如朱自清日记载,陈寅恪于1933年4月在叶公超晚宴上“谈钱宾四《诸子系年》稿”,“谓作教本最佳,其中前人诸说皆经提要收入,而新见亦多。最重要者说明《史记·六国表》但据《秦记》,不可信。《竹书纪年》系魏史,与秦之不通于上国者不同。诸子与《纪年》合,而《史记》年代多误。谓纵横之说,以为当较晚于《史记》所载,此一大发明。寅恪云更可以据楚文楚二主名及《过秦论》中秦孝公之事证之”。另据杨树达《积微翁回忆录》可知,1934年5月16日,杨树达出席清华历史系研究生姚薇元口试会。会后,陈对杨“言钱宾四(穆)《诸子系年》极精湛。时代全据《纪年》订《史记》之误,心得极多,至可佩服”(参见桑兵:《晚清民国的国学研究》,第165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从这些材料可见,陈寅恪对钱穆早年的诸子研究尤其是其中考订材料的方法甚是赞扬。
  另一处是陈寅恪对《国史大纲·引论》的肯定。《杂忆》载,1939年3月,参加中央研究院评议会的张晓峰于会后探访其时卜居宜良的钱穆,转告陈寅恪对《国史大纲·引论》的称道:
  《国史大纲》稿既成,写一引论载之报端,一时议者哄然……张其峋晓峰来昆明出席中央研究院评议会,晤及陈寅恪。寅恪告彼近日此间报端有一篇大文章,君必一读。晓峰问,何题。乃曰,钱某《国史大纲》引论。晓峰遂于会后来宜良,宿山中一宵,告余寅恪所言。后此书印出,余特函寅恪,恐书中多误,幸直告。寅恪答书,惟恨书中所引未详出处,难以遍检。余意作一教科书,宜力求简净,惜篇幅,所引材料多略去出处,今乃无可补矣,亦一憾也。(《杂忆》,第228页)
  文中所提致陈寅恪的信函及陈的回函,遍检三联版《陈寅恪集·书信集》及台湾联经版《钱宾四先生全集》皆未见。不过,由陈寅恪回函称“惟恨书中所引未详出处,难以遍检”来看,陈关注史料的考辨与钱处置材料的“简净”,已然逗露二者治史思路的某些差异。
  
  二、钱穆对陈寅恪文章的明确批评
  
  钱穆在《师友杂忆》中虽回避了“陈寅恪学术”这一话题,但在写作《杂忆》一书(1977年冬~1982年秋)十数年前,却曾对陈寅恪作过一个近乎严酷的评价,其中即透露了某些钱穆不便公开明言的与陈寅恪学术思想的分歧。1960年5月21日,钱穆致函时在美国求学的高足余英时,谈对其文章的意见(余英时:《钱穆与中国文化》附录一,第227~232页,上海远东出版社1994版。以下引文同此,不另加注)。信的后一半论及近代学者之文章,其中就包括对陈寅恪文章明确的批评。
  钱穆在信中讲到,“论学文字极宜着意修饰”。由此,逐一论及章太炎、梁任公(启超)、陈援庵(垣)、王静庵(国维)、陈寅恪、胡适之诸公文章之得失利弊所在。如讲太炎之文“最有轨辙,言无虚发,绝不枝蔓,但坦然直下,不故意曲折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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