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7期

神游雅俗之间 再现古人生活

作者:王学泰




  我最不爱看古装电视剧,先不说内容多是不伦不类,让古人述说着今人的思想与新名词,做着“时代的传声筒”,就是剧中的道具服装也常常是错误百出,令人啼笑皆非,十分倒胃。例如把作为明器的唐三彩摆进唐人的居室,使得活人的房屋如同死人的坟墓;让宋代包拯看明清才有的线装书,而且是清代发蒙“课本”——《诗经备旨》等等。影视是最直观的形象艺术,我想创作人员除了追求悦目以外,也应该给受众点真实历史知识。也许编导们志不在此。然而国人习惯通过戏剧小说认识历史,所以得到的多是错误的历史。
  人们希望了解真实的过去、特别是生活的细节,因为时间最容易淘汰的就是细节,许多事情过了一些时间,名称依旧,但内容却迥然不同了。孔子曾说“觚不觚,觚哉!觚哉!”现在的“觚”已经不是过去的“觚”了,模样整个变了。嘉名依旧,面目全非,所以,令孔子感慨万分。
  事物的细节如何展示?在声光化电没有发明和传人的时代,古代学者就是用制图,用“图说”,也就是在文字之外,再用“图”诉诸视觉。于是,就有《仪礼图》《仪礼旁通图》 (杨复)《三礼图集注》(聂崇岐)等著作的出现。这些著作的“图”真是不敢恭维,不仅多有差错 (因为作者的根据是世代相传的图或实物而画),而且制图之糟,令人目不忍睹。当然这也不能把责任完全推给作者,古代的雕版印刷也很难表现实物的细部。直到十九世纪末,近代印刷技术传人中国才使得表现实物细部成为可能。可是此时去古渐远,古人很清楚的事,此时已经不甚了了。钱锤书先生感慨说中国有两件事过百年而不可知。他指的是音乐与饮食。实际上远不止这两点。就在五十年前,北京小康生活水平以上的家庭普遍燃香,我记得小时候常到东安市场买香木(比火柴棍儿略粗,长度为火柴的三分之一)、香木末等。现在对五十岁以下人说大多不知道了。只靠印刷术进步还不行,因为这时许多事物要过细地认识它,就需要考证了。
  近几十年来学风浮躁,很少有人愿意做这方面工作。因此,排历史剧想要真实表现历史的细节也很难,学者没有提供准确的材料,影剧工作者怎么办?不过喜欢看历史剧的观众也可以发现,大陆拍的历史剧在服装方面比港台认真,不像港台拍的写辽金的电视剧中一律穿满洲服装。为什么呢?这应该感谢沈从文先生对于古代服饰的研究。恕我孤陋寡闻,我认为他是第一位认真研究中国古代生活细节的学者。他用古代书画、壁画及各种出土的文物与古代文字记载互相对证,以求得中国古代各种类型的人们服装打扮的真相。这里既有详尽文字叙述,又有各种图示,而且印刷精美,连古人面部细微的涂饰都历历可见。我们打开沈老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不能不感慨他的开创性的工作。让读者可以直观地感受各代各阶层人的外观,让搞历史剧的美工的可以取资。
  扬之水女士是沈从文先生的继承者,她出版的两部书《诗经名物新证》《古诗文名物新证》基本上走的都是沈先生的路子。不同的是沈是以服饰史为经,以各代不同阶层的人为纬,集中讨论服饰,未能旁骛;而扬之水的“新证”以古代文学中重要的名物为开掘对象,举以实物,描述其细部,点明其在文化史和文学史上的地位。“诗经”那一本已经谈过,本文着重从“雅”“俗”两个方面谈一下最近新出版的上下两本的《古诗文名物新证》(以下简称“新证”)。
  
  文人雅事
  
  谈到古代文人雅事,总能引起我们丰富的联想。什么是“雅事”?文人的雅事也就是文人生活——包括衣食住行,然而必须有点文人的标记,有点审美情趣。例如“住”,杜甫意在揭示苦难的“雨脚如麻未断绝”的茅屋,大概不能算“雅”;而辛弃疾笔下的“东岗更葺茅斋。好都把轩窗临水开。要小舟行钓,先应种柳;疏篱护竹,莫碍观梅”。就有了几分雅气。烈日之下的牛饮,只是解渴;而皮日休的“香泉一合乳,煎作连珠拂”的《煮茶》就充满了审美情趣。其他如南郭隐几,荀令熏香等更是腾于众口,熟于众耳的士林雅事。
  然而即使雅事也不那么空灵,都是有实际物品支撑和具体的步骤来操作的。这些在当时的生活中被视为当然,很少有专门记载和考证的。这些“雅”中俗事到了今天就成了问题,幸好有了“新证”,我们就可以按图索骥了。“新证”用了许多篇章考证古代文人的生活细节以及与之相关事物的具体形制。如《宋人居室的冬和夏》《隐几与养和》《两汉书事》《书房》《两宋香炉源流》《宋人的沉香》《龙涎真品与龙涎香品》等篇。
  我欣赏宋元文人画时,看到画中的茅斋精舍,往往一掠而过,因为只看到了四根立柱挑着一个屋顶,千篇一律。而“新证”带着我们走人古代文人的居室书房,登堂人室,像看博物馆一样,可以了解其细部。作者用了许多名画展示宋人居室的具体状况。如书中所附的南宋《层楼春眺图》《飞阁延风图》《四季山水图》《荷亭对弈图》《秋窗读易图》《草堂话客图》和夏圭的《雪堂话客图》等,我便看到形形色色高雅不俗文人居室。通过这些形象我们穿行于文人清简、却不乏情趣的院落、厅堂和小室。这些小房间的门在哪里、窗在哪里?哪里是接待客人的“堂”、哪里是个人独处的书房、哪里是冬天为了保暖而隔离出的“奥室”?“奥室”又可以称为“暖阁”(《红楼梦》中多次提到)或“火阁”,阁中有锦幄重帘以保温,还可以设地炉或火盆以取暖。作者引南宋和尚释元肇诗以证之:
  装折围炉地,方方七尺强。易容元亮膝,难著净名床。省碳功虽小,烧香
  味较长。晏然宜袖手,免去暴朝阳。 (《火阁》)
  手炉可以燃以香碳,重帘不卷,既保持温度,又留香持久。当然,南人喜欢空气流畅,冬天保暖也不像北方人那样“塞向瑾户”,弄得一点风不透,缺少清新感。南宋黄庚一首《床屏墨竹》颇能展现秋冬的清韵:
  淇澳新梢笔下分,枕屏墨晕点寒云。诗人纸帐眠清夜,不梦梅花梦此君。
  虽然是咏床头画屏,但蕴涵着类似梅花幽竹的情韵,它清寒幽独,代表着当时江南文人特有风致。
  夏天来了,还是这个居室,情景迥别。奥室的隔断被拆除,合室堂为一,打开窗门,四面来风,小坐于此,便是“羲皇上人”。房檐外还支起障日棚,如是临水之堂,池边之榭,则竹帘高卷,隔扇洞开。室内凉床瓷枕,纱橱素屏,竹夫人,有讲究的还要置冰盘、风车扇,人室如置身于清凉界中。这完全是另外一种景象了。
  宋代文人的书房有些像明代的茶寮(日本茶道的茶室)是个人涤荡尘俗的小小空间,在里面独坐、读书和自省的所在。它明显地受到禅风的影响,文人士大夫不仅在家中、隐居之所构筑这种小屋,即使游宦——出外当官,在官舍里也不忘建造。宋人许多诗集有这种记载。例如黄庭坚之父黄庶诗集中有《和柳子玉官舍十咏》组诗完整地勾画出宋代文人雅化生活所必备十个物质条件,其中《适心堂》《思山斋》就是宋人的书房,是与念书人心气相连的地方。黄庶的《思适堂》诗写道:
  一屏一榻无俗尘,左置枯琴右开《易》。重门不闭谁往还,明月清风是相识。
  书房简朴素雅、绝无富贵气,它是不是有些类似茶寮禅室呢?“新证”中还用大量图画展示了明代文人的书室。这些图画多是吴中人士所作,这些书房更像招待文人的客厅(明代文人好结社,吴中尤甚),用作者话说就是变成开放式的了,成为文人雅集之所。
  虽然一间房子有一间房子的风格,其间千差万别,但作者带领读者领略几种居室以后,我们便可以举一反三了。可以具体感受到古代文人的生活的细节,这是我们万不能及的。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