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1期

长篇短制 俱见文心

作者:唐元明




  钟叔河先生曾以视野特出、洋洋大观的“走向世界丛书”及其精妙的叙论(后结集为《走向世界——近代中国知识分子考察西方的历史》一书),赢得学术界包括钱锺书、李一氓等大家的广泛赞誉,同时他又以独特的眼光、过人的功夫,主持编辑出版“周作人选集”、“凤凰丛书”、“明清小品选刊”、“现代作家序跋集”、《曾国藩全集》等文化晶位甚高的图书而为书界示范,并荣膺韬奋出版奖。此后,他复以文章名世,《书前书后》《钟叔河散文》《周作人儿童杂事诗笺释》《偶然集》等思想与文采兼胜的佳作络绎而出,为读者所悦赏、所称道。其中,《念楼集》、《学其短》两部晶类有异而皆属隽永的文集,因笔者有忝任责编之缘,亲承謦软,频奉手泽,沐浴文气,领教作风,别有一番心灵的感动、精神的提升。
  
  (一)
  
  钟先生“出道”颇早,在新中国曙光初照之时即供职于《新湖南报》社(社长为李锐),彼时可谓满腔热忱、议论风生、“誓为人民鼓与呼”。然而,“错就错在有思想”且耿介直言,因而他于1957年乃深陷“反右”之网,困厄几近三十载。也许正是由于长时期的“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转使他志愈坚、思愈深、情愈炽。因此,当他从苦难牢笼中挣脱出来后,即以凛然的风骨、卓异的胆识,精心“为人作嫁”,惠泽学林;同时写出一篇篇真情弥满、别具识见、简劲味永的道德文章。《从东方到西方》中那些系统论述中国近代有先知先觉思想的知识分子的长篇宏论,视域恢阔,史论兼擅,笔力雄肆,自不必说;即其长短不拘、随篇陈义、温火相济的“散淡之文”,亦足见其思想锋芒、性情所钟、文心蕴蓄。
  《念楼集》最是明证。该书精选作者近十年来新撰的文章一百零四篇,内容涉及地域文化、近现代人物晶藻、佳什赏鉴、出版之道等,凡此种种,莫不以见广识深、文笔练达而出彩。如《沿着岷江走》一文,由“江”、“河”溯往谈起,揭示岷山是“江”的发源地,岷江乃“江”的源头;由“蜀江水碧蜀山青”养沃的成都平原,感念起秦太守李冰父子的不朽之功;进而感慨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正是这样的秀水和沃土,才养成了先秦时三星堆的艺师、秦朝都江堰的工役、汉时司马相如、卓文君这双才子佳人、三国时诸葛丞相北伐南征的将士、大唐李白和杜甫这对照亮千古诗坛的双子星、宋时眉山的“一门父子三词客”。且地灵与人杰往往交相辉映、互为辅翼,遂使物力与人文各臻其美。因之在敬畏人的创造力的同时,更叹服逝者如斯的时间之力——“只有时间才能改变一切,石头,历史,还有伟大而渺小的人类”。
  《看成都》一文,由清末蓉城名土赵熙手书的“诗婢家”小小匾额,引发出陈三立、陈衍等著名清流结社吟诗、讥刺庆亲王和贝子载振父子的荒唐事,以及“辛亥秋保路死事纪念”方尖碑等洒满血泪、浸润风流的种种故实,慨叹昔日羁留此地的杜子美,在“厚禄故人书断绝,恒饥稚子色凄凉”时,尚写得出“风含翠筱娟娟净,雨泡红蕖冉冉香”这样的清词丽句,而今耳目所接,多为俗媚和喧嚣,醇厚古风、文化脉息何其微弱!接下来的几节“公菜馆”、“祖龙居”、“读竹苑”,续写老成都的名物胜景、流风余韵,笔端盈情,如数家珍,令人低回。
  对于百余年来无数人服膺(包括毛、蒋等大人物)的乡贤曾文正公,钟先生自然颇感兴趣、关注已久、富有见地。他濡染曾氏自是早年,然于1980年倡议新编《曾国藩全集》,以及后来亲自编注《曾国藩教子书》《曾国藩往来家书全编》等,频频触发,迭有所感。如《曾家的“两地书”》,细致剖析文正公悉心教导弟国荃、子纪泽纪鸿,如何历练意志性情、领兵御人、读书做文乃至家庭琐事等,都语重心长、切实明示,这样的心性气度何其了得。钟先生遂写道:“有人奇怪,曾国藩以‘秀才肩半壁东南’,统大军与洪杨决战时,何以还有工夫写家信指示‘报(曝)笋’、‘椿麸子’的做法。殊不知治平之道正以致知格物为基,通晓人情洞明世事才能办大事……若宋徽宗智商非不高,但做道君皇帝专谈玄言妙道,连虱婆子都不认得(到五国城后曾对旧臣说,‘朕身上生虫,形如琵琶’),兵临城下只能当俘虏,青衣行酒时便连求生的本领也没有了。”
  正如美籍华人学者夏志清凭其识见独到的《中国现代小说史》,“挖掘”和“发现”了沈从文、张爱玲、钱钟书的文学成就一样,钟先生异曲同工地于新时期“揭扬”了周作人的文学劳绩,并在胡乔木、楼适夷等时贤的支持下,率先推出了作者生前编定的几乎所有单行本以及来刊稿、序跋集、书话集等。他在《周诗丰画写儿童》《蝙蝠的不幸》《内丹还是普耳茶》等文中,毫不掩饰对周文的喜爱,如他复引1963年写给周氏的信说:“先生的文章之美,固然对我具有无上的吸力,但还不是使我最爱读它们的原因。我一直以为,先生的文章的真价值首先在于,它们所反映出来的一种态度,乃是上下数千年中国读书人最难得的态度,那就是诚实的态度……无论是早期慷慨激昂的《碰伤》《死法》诸文,后来可深长思的《家训》《试帖》各论,甚至就是众口纷纭或誉为平淡冲和或詈为‘自甘凉血’的《茶食》《野菜》那些小品,在我看来全都一样,都是蔼然仁者之盲。先生对于我们这五千年古国,几十兆人民,芸芸众生,妇人小子,眷念是深沉的,忧愤是强烈的,病根是看得清的,药方也是开得对的。”几十年风雨过后,他依旧坚定地认为,“人归人,文归文”,作为“五四”新文学的“重镇”之一,知堂的文章之美不输乃兄,尤有胜者。而钟先生的一些文章,无论题材还是风格,皆有周氏印痕,如《黄鸭叫》《旧时花价》《书房随想》《辞年》《汉口竹枝词》《西青散记》《上贡和还愿》《忆妓与忆民》等,不论故土风物、民俗市情,还是流年人物、书香心境,皆娓娓道来,博雅蕴藉,令人回想往复。
  钟先生一生爱书、读书、编书、写书,实在是懂书,所以书评写得好,切中肯綮,言之有物、有味、有彩。如《暮色中的起飞》写晚明“绝代的散文家”张宗子,说他的风格可以四字概之,即“自说自话”,绝无陈言套语。的确,这位历尽繁华而终归于平淡的名士张岱,“写人事,他不用心歌颂什么暴露什么,而爱怜哀矜之意自然流露,能感人于百载之后。发感想,他从不想载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之道,而家国之忧、无常之痛时见于字里行间”。他出身豪门、率性自适而晚年落拓,终不改赤子性情;虽“养成了精纯的艺术趣味,天生一颗敏感的心,但又与钱谦益、阮大铖辈不同。……黑格尔有言:智慧之鸟的猫头鹰,在文明的暮色中才开始起飞。如晚明者,岂非以地主庄园经济为基础的现代前文明垂暮时代乎?虽然和密涅发的猫头鹰同时起飞的,还有病态十足的夜莺和不利小儿的‘暗夜’,但智慧之鸟毕竟不是鸡鹜之流可比的。在世纪末的废墟下,既埋葬着历史文化的遗传病体,也埋葬着提炼精纯了的末代仕女们刹那的悦乐和永恒的悲哀。陈寅恪先生撰《钱柳因缘诗释证》感赋云:推寻衰柳枯兰意,刻划残山剩水情。可谓深知此意矣。”全文明暗相照,中西交感,知人论世,的是妙文。
  作为一位出版家,他的许多睿智理念和成功经验,颇值借鉴。如强调古籍出版的适用性和普及性,“仅作标点、注释、校勘、训诂还不够,要有今译”,且须质量可靠,力求为更多的人提供方便;“金字塔的顶尖”式的标志性著作尤应审慎以对,如《传世藏书》之类的教训应当吸取,而亚东图书馆同人汪盂邹、汪原放、胡、适等做书的认真与精明,尤值得倡扬;具有思想史意义、文化积累和学术传承价值的“大书”固然需要精心董理,一些“父亲读过儿子还要读”的传世“小书”也甚有必要悉心推出。如他亲自策划的“人人袖珍文库”,就选择了《君王论》《蛮性的遗留》《呼啸山庄》《日本与日本人》《骈文概论》《中国近世文学》、《中国近代史》《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以及唐诗宋词三百首和中国四大古典名著等,精编精校,开本小巧,书美价廉,颇益读者。他对书的封面及版式相当讲究,认为“书之装帧,可比人之化妆。真的美人不必依赖化妆,恰当的化妆却可以更加衬托出人的美;相反地,不恰当的化妆也可以损坏一个美人坯子”。因此他无论编书还是写书,都着意图书形式的美感,力求使人悦目赏心、一见钟情。这从他的《看起来舒服》一文盛赞湖南装帧设计名家胡颖为《从文别集》所做的精妙设计可窥一斑。由于他与几位艺术家均有熟缘,知之非浅,故在具体分析了该书的设计如何谐美与清雅后,深情款款地写道:“用黄永玉的画、张充和的字来装点沈从文的文章,其谁日不宜,当然绝了”;胡颖的“绝”,正如“石非女娲所造,用石补天却成了女娲的神功”,“他很好地体现了沈从文的风格,使书能朴素大方,看起来舒服”。这“舒服”之评简括之至,然得来非易,亦确是艺术的卓然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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