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党争株连,千古奇冤



  仅仅一年前,在传主的周围处处是锦上添花,转瞬间竞成了雪上加霜。

  十九岁时,与父母胞弟生离死别所造成的心灵创伤尚未愈合,二十岁时,更大的灾难竟直接降临到她自己的头上。根据第一章引论中所提到的崇宁二年(1103 年)九月的王午沼和庚寅诏等惩治元祐党人苛律的接连下达,岂不完全是故陷人罪的深文周纳,使李清照无法逃脱突如其来的厄运。

  (一)挺之父子重禄官,清照被遣返家园

  从李清照以"炙手可热心可寒"之句,对赵挺之的"回敬"来看,这位身居高位的翁舅,出于对自身利害的考虑,便不顾儿媳的求助和安危,对其采取了"宁左勿右"的做法。由此还可以说,是时赵明诚对李清照的态度,与婚前也大不一样了。虽然上引在黄庭坚与友人来往的信件中,有关于明诚因与元祐党人交往而与其父失和的说法,但他对其岳父和发妻的不幸遭遇,是否能加以援手不得而知,而他的"贵家子弟"的身分却保住了,并忍看其妻倍受感情煎熬。这样说并不是出于对古人的苛求,而是借以说明对李、赵的婚姻应采取有分析的、辩证的看法,须知他俩并不是自始至终的恩爱夫妻,其间的感情隐患有可能萌生于此时,尽管当时的传主很年轻,但由于她博学多才,对历史已有相当深邃的见解,对人情冷暖尤为敏感,对自己当时的处境也当有清醒的认识。娘家出了这样的"问题",不仅使她在婆家成了多余的人,或被视为赵相府邪中的扫帚星。这样一来,摆在李清照面前的只有一条路--沿着父母胞弟的足迹离京而去。那么,他们去往何处呢?从传主此时所作《一剪梅》词中原型意象的地方特色看,这一家三口骨肉当先后回到了明水老家。其《醉花阴》等亦当写于此时此地。

  (二)在变幻无常的政争中"打秋千"

  朝廷争斗时急时缓,其情况既象是被人荡来荡去的秋千,又酷似儿童玩的翘翘板。这头被压得很低,那头就翘得老高。但是,板子高也罢,低也罢,我们的传主总得牺牲一头。因为翘板的一端是她的生身之父,另一端不只是"炙手可热"的翁舅赵挺之,还紧紧连着她不得不与之作新婚之别的佳偶赵明诚。或许正是有感于这种政治上的翘翘板运动,大约在崇宁三、四年间(公元1104-1105 年),李清照写了一首题目一作《七夕》的《行香子》词:革际鸣蛩,惊落梧桐,正人间天上愁浓。云阶月地,关锁千重。纵浮搓来,浮搓去,不相逢。星桥鹊驾,经年寸见,想离情别恨难穷。牵牛织女,莫是高中。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如果联系上述政治背景,此词应作如是解--就象那随着秋风中蟋蟀的鸣声纷纷飘落的桐叶,朝廷的风吹草动也殃及到了无辜者,由于党争的株连,把一对恩爱夫妻变成了长年分离的人间牛郎织女,彼此间阻隔重重,难以"相逢"。在"人间"的词人,其翁舅很有权势,却使她感到失望和寒心;在"天上",正因为作为织女祖父的天帝的权势至高无上,牛郎织女才被迫分居天河两岸,使之坐困愁城。这种情况用"正人间天上愁浓"加以概括,再恰当不过。接下去的"云阶"二句,字面上是说天宫中"关锁千重",实际上"人间"又何尝不是这样。是时词人的命运正力廷争所左右:争斗加剧,她就与娘家人一起遭殃;稍松即可回到"人间"的"云阶月地"--赵相府郧。这当是词中"浮槎来,浮搓去"的寓意所在。至于她回到广京后,为何仍与"人间"的牛郎赵明诚"不相逢",这又可能涉及到二人由亲密到疏远的感情变化。在一夫多妻制的封建社会,特别是在纳妾盛行的宋代,又怎么能设想赵明诚会象"天上"的牛郎那样,永远保持着对"人间"的织女李清照的如初婚之爱呢?这一切当是此首《行香子》的一种相当深刻的政治文化背景。这种背景还同时反映在"浮槎"句的出典上。据张华《博物志》记载:天河与海可通,每年八月有浮搓(木筏)来往,从不失期。有人矢志要上天宫,带了许多吃食浮搓而往,航行十数天竟到达了天河。此人看到牛郎在河边饮牛,织女却在很遥远的天宫中。名为夫妻,实被分离。这个典故本身简直就是李、赵之间实际境况的写照。

  此词的更加耐人寻味之处是结拍的"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三句。

  其妙处在于词人能把自然界实实在在的天气变化,与社会政治的风云变幻绾合得天衣无缝。谁都知道,"七夕"期间,天气总是一会儿雨,一会儿晴,民间认为那是织女的滴滴泪水洒向人间,而李清照新婚之后所处的崇宁年间的政治风云同样变幻莫测。崇宁四年暮春,赵挺之始除尚书右仆射兼中书恃郎,六月,"(因)与(蔡)京争权,屡陈其好恶,且请去位避之"①,遂引疾乞罢右仆射。仅仅过了半年多,至崇宁五年二月,蔡京罢相,赵挺之复授尚书右仆射兼中书恃郎。与此同时,毁《元祐党人碑》,继而赦天下,解除党人一切之禁。这对李格非一家来说,无异于从风风雨雨中看到了青天白日。所以,"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三句,绝不单纯是修辞学上的一语双关,从社会心理层次上看,它多么巧妙地传达出了传主的心声。

  ① 《宋史·赵挺之传》。